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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佛跳墙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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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抄家充为官妓那日,张趁步手里拿着一卷翻卷了边的虬髯客传。

      *
      丰兆十七年,各地水祸肆虐,蝗灾四起,丰仪王赵鹤受令前往南水一岸修塘堰闸。同年,赵王龙体康健,诏幼子穰王回京。穰王年幼重孝,戏彩娱亲,赵王喜,遂爱重之。丰兆十九年,各地王侯拥兵自重之势已显。丰兆二十一年,阆肆王赵骜受封前往燕地,途遇击退北狄部落百余里,收敌首,可作藏尸京观。狄人无不闻风丧胆。

      穰王赵效进言:“兄在外,以时乱自贵。见公卿踞床,礼异人臣。君命不受。”赵王两侍臣附之。生母宠姬悦之。

      赵王性多疑,素寡恩,即刻遣沃城人马往燕地询问此事。骜未放行。赵王怒。

      丰兆二十四年,犬戎之祸。

      丰兆二十五年,雍山王反。幼怀王赵缨被赵王诛杀。五王之乱起。

      ——《稗官野史杂录:丰朝》

      *
      张趁步用完了饭,早早回到厢房抽出压在桌案下的几卷书。

      要是教导她的姑姑知道她私底下又看这些没用的东西,免不了一番淡淡嘲劝,“你看这些编的野史有什么意思,当年在燕地又是何等风光,何等意气风发的美妙,进了烟花地就不要回想往日,所谓‘梅花不提前世绣’,如今你也算死了一回了,自己给自己难堪,何苦来?”

      “要怪,也只能怪你爹造反地太蠢、太蹊跷。窝藏兵符,私绣龙袍。”

      “在府上设酒宴喝醉了被人生擒,自以为背靠阆肆王赵骜就得了意,忘了形。”

      往日里张趁步被板子拍击小腿,费力矫正舞姿时已经把这些话听出了耳茧子。

      张趁步只是低下头,噤声不语。

      仿佛早已经认命的死灰模样,让本以为要磨硬骨头的调.教之人松了口气。

      张趁步看得见教司坊的姑姑说话时的怜悯神色,知道她与世人一样双目雪白,明白燕地的张骥张将军被赵王迁怒,受人陷害。草草审案,急急误杀。朝堂上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自顾自羞惭,又安心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冷眼看着张骥被投牢处死罢了。

      这冤情是上了明面的。

      只是无人审。

      皇帝的儿子和皇帝斗,父子相斗,底下的虾兵蟹将自然受累。

      张趁步翻书时,正巧看见地上几张红笺被踩得湿烂,捡起来正要丢到火盆里才发现是自己的,纸上写着她在随军时翻诗卷,无聊时提笔写的化用诗。

      化了先前被誉为诗鬼的诗人,马诗二十三首中的一首。

      那时张趁步还未看腻沙场,父亲还健在,尚未从燕地被押往京都斩首。

      平沙雪万里,燕山月千重。
      何如骥尾蝇,快走斩烛龙。
      ——《闺间小记》

      看一眼,恍如隔世。

      诗中“骥尾蝇”,就是千里马尾缀着的小蝇虫。张趁步曾以父亲为荣,何其高傲地写诗打趣自己,就算是只不成气候的蝇虫,也能在父亲的教导下飞跃千里,成就一番不俗事业。

      过去她是如何敬佩着父亲,崇拜着久经沙场、战无不胜的龙虎将军,现在看到这首诗就有多无动于衷。毕竟死了好些年了。

      父亲张骥常年镇守燕地,性情鲁莽急躁,不拘小节,是个声名远播的骁将;家中一母早逝,只留下她一个长女。

      他用兵极勇,加之喜爱豢养智谋绝艳的幕僚,一出战场便如猛狼恶虎出了闸,头顶烈阳一般引来将士的狂热、衷心的追随。张趁步自小被他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与闺阁女孩儿大不相同。女诫学得兴致十分寥寥,刺绣绣的图样多是沙场风光,就连小女儿家临的字帖也如父亲的字迹般辉煌大气,写的诗也带着点豪迈悍气。

      如今被送进这种脂粉气浸透了的安乐场所一个月余,张趁步被几波风雨打地花败枝残,逐渐侵蚀掉了一层不合时宜的矜高。

      姑姑给她起了花名,“皑皑”。

      久居安乐皇城下,不乏怀着奚落之意、身份尊贵的客人,恶意放肆取笑道,“皑皑姑娘,陛下昏庸,被最爱的小儿子蒙蔽,残害忠良,难道你就不恨他吗?”

      张趁步眼皮一抖,手上琵琶不停。次次都低眉不露声色。

      淡淡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只有君上为冤屈臣子翻案的脍炙人口之说,没有臣子怨君的道理。”

      如此滴水不漏的答案,既不认罪,也不落人口实。

      平日里众人叫她皑皑,晚上她怕忘了自家姓名,在棉被中握紧钗环,抬起左臂,腋下反复划开一道血口。心中念着自己真正的名字张趁步。

      每在这地方一月,她便需要用刺人心脾的剧痛警醒自己,才不至于消磨意志。

      将门虎女落得如此地步。

      坐薪悬胆不外如是。

      抄家时张趁步拿了几张临帖塞到路上一座山庙的石砖缝里,这小字红笺也是后来去取出来。比起虬髯客传类似的快意恩仇的侠客小传,这些她过去的旧日小诗虽不常看,张趁步也是十分珍惜的。她回想了片刻,将红笺上的污水搁在窗栏杆上晾干,收回来夹在书里。

      应该是看不惯她平日在教司坊冷脸样子的姑娘翻出来,特意踩烂了来欺辱她的。

      这些年教导她的姑姑一茬换了一茬。

      最终换了个和她身世相似、心肠格外冷硬的姑姑,姓豆名蔻,艳淡妆冷,长相极为幽丽,眼尾线条凌厉,挥起竹板打人毫不留情。

      张趁步仍旧是不死不活地做着官妓,浪费了一张好容颜。

      前人无不好言相劝,“你的那个将军爹死了快要七八年了,还惦念着有谁给他翻案,救你出去么?”

      “外头打起来,腥风血雨,人命就像草芥一样说没就没了。哪里比得上咱们王城脚下快活!你在这儿,总比外面好的。”

      左说张趁步的名字好,有特殊韵味,官妓服侍最多的就是读书多、喜欢能谈得上话的妓子的男人。右赞她容貌明亮大气,气质极好,引人心折,有一股品质坚硬的玛瑙红珠似的倔强、美艳。

      豆蔻姑姑倒是不劝,她万事不关心,比张趁步还要面冷心硬。

      对这些劝告,张趁步的回应只是嘲笑。嘲笑自己,也嘲笑世道。“死了皇帝的王城快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赵王死了有几年,是被小儿子穰王,赵效害死的。这几年耽于享乐的赵效像死囚犯在诸位刽子手刀下,匍匐着身躯,绝望地大快朵颐。将赵王室的余威逐渐餐食干净。

      他离死也不远了,都城又能安乐多久?

      等休息罢了,张趁步出去,到了练软腰舞的地方。姑姑带进来一个人。是个小妓。

      张趁步抬头。

      *
      小妓生得美。

      张趁步发现,世间某些极致之物,实在无法赘述。小妓脸上只有红、白、黑的颜色。白的是脸皮。黑的是眼睛。眼皮抹了点浅红,腮上一点云红,嘴上一些水红。只怕越是心中有沟壑的人就越移不开眼,只因为看一眼,就能骤然闯进自己内心所想的图景、疯狂渴欲的画面。

      一眼望去,暴雨滂沱、杀气沸腾、战马飞扬、剑影刀光、血水飞艳。

      俄而,尘埃落定。

      小妓的艳变得如山般宽容。

      青山袅娜多姿,绿水渡船而过。悠悠天地间,笑望舟肥鱼沃。唯有太平人与太平事。

      *
      张趁步在姑姑和小妓面前,抑制不住地想起父亲张骥留下的余部残兵。

      还有燕地那些烂熟于心的布防舆图。

      及笄时,父亲曾哈哈大笑,说要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晚上张趁步被带到兵营,她永不会忘记的一招,就是父亲被手把手教会的三十六点枪法中的“梨花摆头”。平时她使得最不漂亮的就是这招,常被混熟了的将士取笑,自己也脸红尴尬。那天张趁步解下钗环,抱枪斜于胸前,枪尖巧劲滚磕,锋芒刺左外侧,那天张趁步的长缨枪整夜没离手,汗水浸湿睫毛根;父亲不叫停,她便抱磕劲恨,猛抖腕甩枪了足足千百次。

      后半夜身心俱疲,汗如雨下地累。

      心中却觉得很美。

      和这小妓一样美。美到了绝伦,世间无第二个那样的时刻、无第二个眼前的人。

      张趁步移开眼,不想再看。

      她现在的心,承受不起这样的美。

      很多无奈与郁懑,最后只能靠两个字抒发:如今,如今。

      姑姑牵着那小妓走过来,低头对着那攥紧她手指小妓略微安抚几下。

      随后姑姑松开手,和低她半个头的小妓说了几句话。那小妓似乎双十年华,身形长相却幼嫩,听了话半晌不语。姑姑皱眉,冷冷开口几句,小妓双目盈泪,乳燕投林似的轻轻扑过去,抱住姑姑的腰。素不喜与人亲近的豆蔻姑姑僵了片刻,推开小妓时,一阵恍惚动容。很快回过神来,姑姑握住她肩膀,轻轻推到张趁步面前。

      转头对张趁步说,“这是从小地方带上来的小歌妓,叫小滟,本名方潋滟。”

      “她容貌,极好。不过只会唱些偏软小调,腰还算软,你带着她罢。”说着,往日教导她的严厉姑姑看了眼“小滟”,顿了一下,随即似是警告地、不经意提起一般补了一句,“本来是不麻烦你带着她的。只是小滟,她从苏州一带的艳花楼里来,姑娘们争她,那里的花魁又疯了似的要带她私奔,闹得不得安宁。”

      “出了场大火才消停,我前些日子买办路过就带回来了。”姑姑轻描淡写地说完。

      “红苓带不了她,你暂且管着。”

      *
      这个小滟有些来头。

      张趁步时常望着这小妓出神,心头泛起点点可怜可爱的感觉。又觉得这种美怪得令人战栗。

      这样的姑娘,真想带她去骑马。

      张趁步这样想着,浑身却起了寒颤一般,脊背上爬了一股凉意。毛骨悚然。

      她天生有股机警敏锐,发现什么危险与不详的征兆就会如此。于是不动声色地远离了这原本在红苓处的小姑娘,移开眼不看天,只是死板地教她几出翘袖舞。过了几个月,张趁步发现了小滟身上有和人私通的书笺。

      带她来京城的姑姑大怒,罚她大雪天在后院梅树下捡落花,小小的姑娘衣衫单薄、赤着脚弯腰捡飘落下的小如苔米的花瓣。

      “你为何、为何还给她写信?”姑姑拧着黛眉,站在雪地中解了身上的狐毛大氅。

      她万分不解地问那苏州来的小妓。

      小妓抬起头,攥着点点红梅。声音依稀可闻。她似乎说了个人名。

      “我想冰罗了。”

      姑姑脸色冷淡得能嗅出点腥气。常闻她出身武道剑家。那点腥气,大约是怒意。

      张趁步看了一会儿,便关了窗。

      约莫半晌,姑姑似乎走了。只有小妓在外面,脚比雪纯,踏在上面发出轻轻的响,还有她口中喘息呼气的声音。再有一刻钟,那小妓似乎冻着了,声音变得很小,坐在房中读书的张趁步就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楼上楼下姑娘推窗、惊呼之声。张趁步看着一页书看了半刻钟,起身推窗,问发生什么事了。

      其他姑娘们原本脸上满是担忧,一见她便冷了脸。懒洋洋地梳着头发,乜斜媚眼,骂了句她自己检举的人、猫哭耗子假慈悲就“嘭”地关上了木窗。

      院中奴仆忙躬下腰,回道:“皑皑姑娘,姑姑已经将人抱走了,许是冻晕了…”

      张趁步怔住,居高临下。

      望见庭院中一株艳花满枝的红梅。一阵寒风袭过,刺得人从皮到骨,都有种绵绵的疼。

      张趁步半晌没说话,在窗前立了半个时辰。忽然想起那小姑娘练舞时,腰总发不上劲。给客人献舞时说是敷衍,神情却不嬉笑,只是跳得东倒西歪,香汗淋淋、气喘吁吁,看得一旁端酒陪客的姑娘,合着客人一块儿如痴如醉。台下,那小妓其实练的认真,腰软。受她教导时,一跳累了,总是忍不住软在她臂膀上。

      姿态如病梅。

      美得想让人不惜一切,给她求良医治病。

      过了几日那姑娘果然病倒了,那些近日被迷住的贵门子弟扯着腰带、争破了头要来“侍疾”。

      有个前状元的翰林院编修,痴心得夸张、活生生成了艳谈逸闻主角。本就惊鸿一瞥,暗暗怀着求娶之心,一听“小滟”病了,自己也衣带渐宽憔悴不堪,半月余就忧思过度呕血而亡了。那清俊编修居住的院落中养满了颜色洁白的寒菊,原本是闲暇之余作修身养性的观赏之用,自从病了后,日日夜夜,星星点点,仆人敛尸时愕然发现这些白菊竟如湘妃竹一般被染的猩红凄艳。

      一时间传为情深不寿的佳话。

      更有几个自以为王孙贵胄、骨血肉异于凡人的,不满那编修死得讨好人心。

      竟仿照志异小说里没有根据的药方——剜了血淋淋的心头肉,特意吩咐人烹地香甜。

      坛子里放好送来教司坊。

      生生吓晕了坊中几个胆小的奴仆。

      坊中也颇有怨言。

      这怨言来势汹汹,不是冲病倒了、可怜的小妓来的,反而是冲张趁步来的。

      后来张趁步才知道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子为何恼怒愤懑,也才知道收上去书笺原本寄往何处。张趁步这才知道事情原委。

      小妓身不由己,和一个叫冰罗的花魁娘子在花楼里芳心暗许。

      随后被个土将军强抢入府。

      献舞的花魁自愿跟过去,在将军府上假意逢迎,意欲行刺。小妓为救和自己相好的女子,竟然放火烧了将军府,助花魁逃离将军府。那出自苏州艳花楼的花魁刺杀未遂,从此杳无音讯,苏州的艳花楼遭遇横祸,既保不住小妓,又舍不得把人交出去落得人财两空。

      好在那将军虽然势力大,也不是袖手遮天的人。有的是人想保住这小滟姑娘。

      被翻出来的书信自然是小滟寄给艳花楼,询问花魁冰罗生死下落的。

      难怪姑姑动了怒。

      如此真情的两人实在令人唏嘘。

      坊中不似艳花楼,少有磨镜者。虽然也有为那小妓美貌心生摇曳、不能自持的。可这次朝张趁步发作的,大多数不是为情爱。

      *
      只八个字。

      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佛跳墙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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