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末未锦官城

24、第二十四章

　　立军来到办公室，惊讶的发现郭所长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他了。郭所长是目前他们所在这个科研领域的领军者。除了学术造诣深厚，听说他的家庭背景也颇有渊源。但这个人只醉心于科研，对行政人事不感兴趣，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也颇有微词。正因为如此，当付立军他们这批军人以“掺沙子”的形式进驻到这个单位时，郭所长一开始对这个文化只有初中水平，工作只会部队训练那一套，但级别却还要在他之上的“书记”是看不上眼的。
　　所幸付立军一直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一直对郭所长抱着“尊敬”的态度去对待。不论是安排任务还是布置工作，他从来都是主动到郭所长办公室去，还没有让郭所长来他办公室的时候。
　　“郭所长，您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付立军赶紧上前询问，顺手泡了一杯茶递过去。
　　郭所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个政策他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也天天被身边的程怀珏念叨明白了。他不明白的是，这个珏珏为什么要单单盯上了付立军？凭良心说，虽然一开始他对上级派这么个书记来是不屑一顾的，但慢慢的发现这个付书记人不错，虽然年轻但能担事、知进退，他来以后解决掉好多他不愿意干也不擅长的行政事务，让他能专心搞科研。所里的同志们对他评价都不错，他也慢慢的对他欣赏起来。
　　但他再好，毕竟出身学识被限制住了。最最重要的，人家已经成家有孩子了！这么大个京城，好小伙多得是，干嘛非要干这拆散人家家庭、逼着人家妻离子散的缺德事！
　　全家人是说也说了、劝也劝了，给她介绍的人差不多得有一个连了，可这犟孩子要么不见，要么相不中，愣是一个也没看上。气得他大姐，也就是程怀珏她妈，怎么说也是个人物，毫无形象的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魔怔”了，连带着他也跟着一块指责。可这一切也架不住她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这不，一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机会来了，磨了他一晚上让他来做这个“好人”。
　　“咳咳”郭所长不自然的干咳两声，有心打退堂鼓，可一想到正在他办公室里等消息的外甥女，硬着头皮开了口：“听说，你们这批有接到调令的了？”
　　“是啊。可能用不了多久我也要回原部队了。”付立军爽快的回答。既然上面的政策已定，自己也决定了去向，那就干脆把话说清楚。他衷心的说：“我到所里来的这几年，多亏了您的关照和支持，要不然，我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文盲哪能管得了这百十口子的人啊。真得好好谢谢您。”
　　郭所长一看付立军好像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说：“你就没想过要留在北京？”
　　“留下？”付立军自嘲的笑笑：“想是想过。可是我一没有文凭学历，对业务工作一窍不通；二没有关系，怎么留下？回原部队也不错，至少还能当兵。”
　　“那个，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郭所长是受程怀珏之托这么说的，具体什么办法他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这位一向对待学问严肃认真的老学究涨得满脸通红。
　　“真的？”付立军的眼睛一下子亮得放出光来。“是以单位的名义去争取吗？”
　　“这个、这个……具体我还要去好好打听一下，你先沉住气，不要着急。”支支吾吾的说完，郭所长赶紧寻个借口离开了付立军的办公室。

　　一觉醒来，榆钱有些自责，怎么就睡着了，还睡得这么沉，连立军走都没听见动静。他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今早又没有吃东西，胃里肯定很难受。还有，昨天想问的事也没来及问，像个大石头一样压在心里，堵得心里喘不过气来。
　　说实话，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到北京来，而且是来安家落户，做梦都没有想过。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是呆在村里当个农民的命了，后来出了“顶替”那一档子事，让她心里难过的同时也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家为啥指名要她，因为她成绩好啊！努力可能没有机会，但不努力一定没有机会！ 顶替的事能发生一次，还能次次发生？想让别人在一片人中看到你，首先你得有高人一头的本事。后来当民办教师，她想尽各种方法把书教好。也有人笑话她，你就是再干也是个民办，成不了公办！是的，她也知道成不了公办，但是她已经优秀习惯了，而且在这种优秀中，她还体会到了了更深一层的欣喜——当她的学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学，当家长把学生交给她时的那份信任，当她的教学经验帮助更多的老师让更多的孩子受益……她发自内心的满足和高兴。
　　和立军结婚，刚开始村里人都说是她“低嫁”了，后来立军提干来到北京，又有人酸溜溜的说她“高攀”了。榆钱对这些议论都不置可否。直到真正的来到北京，随军在即，她仍然不敢相信：就这么成了北京人了？
　　其实在她潜意识里不止一次的质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往往越是看起来顺顺利利的事越是难以办成。
　　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家。简单的家具、朴素的摆设，就是因为在北京而显得弥足珍贵。身边的筝儿不安的动了动，嘟囔着喊了一声“妈妈”又翻身睡了过去。看着孩子红扑扑白净净的小脸，榆钱一下子想到老家村里那些和筝儿差不多大的孩子脏兮兮的模样。
　　前一阵，余弦领着筝儿出去玩了一趟，回来直呼“现在的孩子太神奇了！”榆钱问怎么回事？余弦说，筝儿出去跟人说话一点都不认生，而且，说的是一口麻溜的“京片”。“你说，我一说普通话就跟舌头短了半截似的，你的更别说，一股子煎饼裹大葱的味，这孩子平时也不大跟别人接触啊，咋北京话说的就这么好啊？”余弦好奇的直咋舌。榆钱记得当时自己说：这么大的孩子是最有学习力和创造力的，你只要把她放在那个大环境里，她就能自学成才。
　　她当然渴望着一家人能在北京团聚，她甚至都想象了自己在北京当小学老师的模样，想象着筝儿像城里孩子一样飞奔在学校宽阔整洁的操场上。
　　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团聚画面里怎么可能没有她……
　　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又想起昨天程怀珏来的意思——立军可以留下，筝儿也可以留下。她嘛，哪来的回哪！
　　因为，她爱上了付立军，可以给他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攀不到的高峰。而且，她深深地相信，他一定不会拒绝；她一定会知趣的离开。

　　是的，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的了。当程怀珏听到舅舅说付立军听到希望时那放光的眼睛，心里不禁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她想，他是知道她的心意的。这几年来这么多次明里暗里的表达，他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吗？只是碍于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不能回应罢了。只是这个事关前途命运的关口，什么儿女情长统统都要靠边站了。
　　“看来，这个所谓的妻子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重要嘛！”她嫉恨的想。

　　付立军回到家中，看到床上收拾好的行李，吃惊的问榆钱：“怎么，要回去啊？”
　　“是啊。这天说话就能稳定住了，筝儿的病也没什么大碍。学校都已经开学好一段时间了，我怕再晚了给学生拉下课。”榆钱淡淡的说。
　　这是榆钱反复想了一天的结果。既然她做不了决定，那就把决定权交给他吧。无论如何，她都接受。只是她不能让自己在这里整天胡思乱想，她要回家，那里有她的工作，有她的学生，有她要干的事。
　　‘能否留京还很难说，就是能留下恐怕也有很多工作要做。榆钱最关心的事是啥时能随军，可下一步连去哪都定不住，随军更别说了。与其让她在这跟着着急心慌的，还不如回家干点事踏实。’立军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说：“行，那你就先回去吧。随军的事我催着点，有什么进展随时给你写信。”
　　榆钱正收拾着东西，听到这话手下一停，眼中不可察觉的闪过一丝失落。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其实自己心中还是期盼着他留下她的吧。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在北京，我的病还没好呢!”筝儿听到父母的对话在一边嚷嚷。
　　“乖，你先跟妈妈回去，等到爸爸这里安排好了就去接你。”立军抚着筝儿的头说。
　　榆钱呼吸一滞，胸口如撕裂了一般。

　　这天下班，立军在办公室没走。刚才郭所长打过电话来，说一会要带他出去一趟，让他等着。过了很长时间，郭所长匆匆过来，叫着他就往楼下走。立军想问去哪，又想着人家叫着他去可能就是说这事，自己急急的问显得太沉不住气，就什么也没说的跟着他下了楼。
　　下来以后，立军像往常一样朝所里的小车走去，郭所长却叫着他走向另外一辆车。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立军仔细一看，大吃了一惊，是一辆红旗。这车比普通的轿车大了一个号，周身黑得发亮的车漆彰显着不凡气度。
　　立军不明所以，指着这辆车问：“坐这辆车去吗？”
　　郭所长说：“是啊，你跟这个车去就行，我就不一起去了，有人带你去。”说完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挥挥手走了。
　　立军感到有些奇怪，郭所长不是个讲究繁文缛节的人，可刚才又是拍肩又是挥手的，特别是临走前看他那一眼，总让他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正想着，后车门“咔哒”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他没再多想，拉开门抬腿坐了进去。只有一个司机在里面。他快速的理了一下思路，跟司机师傅说：“师傅您好，我是付立军，请问您是郭所长安排过来的吗？”
　　话音刚落，副驾驶上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
　　“刚进来时没看见这座上有人啊？”付立军这么想着，就要歪过身子向前探。
　　“嘿，是我。”程怀珏突然从座位上冒了出来。
　　付立军吓了一跳：“怎么是你啊？不是郭所长安排的吗？”
　　笑够了，程怀珏不无得意的说：“今天要去的地方，我比他熟。”
　　车子已经走开了。付立军脑子里千般念头转过，想到郭所长刚才的表情和程怀珏最近总是莫名欢喜的脸，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车子进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没挂任何牌子但岗哨森严的院子。门口的警卫看来认得这辆车，没做盘查就直接放行了。
　　院子里面静谧幽深，不宽的道路两边种满了一人多高的冬青树，再往里是一棵棵形如宝塔的巨大雪松。透过树缝可以看到庭院里疏疏落落的种着一些梅花、海棠，盛放的时节已过，树枝上只剩下少许残余的花瓣和刚刚长出的嫩叶。几幢红砖小楼精致优雅的坐落在其中，
　　小车停在一幢三层小楼前。下来车，清冽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混合着松香与梅香的味道。立军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通透起来了，他朝着院子做了几个深呼吸。
　　从车一进院子，程怀珏就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看着他的脸一点点严肃起来，身子一点点紧张起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跟我来吧。”她貌似随意的招呼着他。
　　两人刚上二楼，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走过来，笑着说：“赶紧去吧，首长已经等你们好长时间了。”
　　程怀珏撅着嘴说：“这待遇还是第一次呢，每次来都得让我等上好长时间。”
　　屋里，一个满头华发大约六十岁左右的妇女正坐在一个硕大的写字台后面带着眼镜看文件，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缓缓地摘下眼镜。
　　“哎哟！几天不见，我们家首长这气度更加威严了！”程怀珏几步上前搂起她的胳膊撒着娇，想把气氛搞得轻松点。
　　“去，没大没小。”首长沉着脸嗔她，把目光转到付立军身上。
　　一股无形的威严压来，付立军赶紧端起面孔，上前一步立正敬礼：“首长好！”
　　首长看着他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程怀珏两边看看，赶紧笑着去拉付立军的还在敬礼的手：“又不是外交场合，不用这么严肃。”说着扭头朝首长那边使了个“你干嘛呀”的眼神，一片娇羞的红霞不自觉得飞上脸颊。
　　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脸热得发烧，连忙转移话题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所里的付立军书记，这位是……”
　　“我姓郭，你叫我郭阿姨吧，请坐。”首长打断了她的话，和蔼地对付立军说，并起身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一路上的猜测忐忑都落到了实地。尽管已经做了决定，但面对这位平时只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的首长，付立军还是有些紧张，他背挺得直直地，双眼直视前方，两只手板板正正的放在膝盖上。
　　有工作人员来上茶，付立军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凭着几十年的敌我斗争经验，郭云一眼就看出付立军对这次来见她之前一点也不知情。而且，她还看出面前这个年轻的军人是颇有立场和定力的。珏珏的眼光不错，可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看看了一旁兀自娇羞的女儿，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
　　“小付，知道这次为什么请你过来吗？”郭云问。
　　“不知道。郭所长说要让我跟他出来一趟，结果他没一起过来。来之前我也不知道是来这，来见您。”立军姿势没动，眼神坦荡的说。
　　“什么都不清楚，就敢来啊？”郭云笑着说，言语中却带着犀利。
　　立军立刻接收到了这份犀利。按说，单位上的正常工作是根本用不着这么大领导亲自过问的，那么剩下的原因就是郭所长之前和他提过的留京的事了。他明白，自己的任何一点小心思都逃不过首长的眼睛。所幸，自己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既然这样，那就怎么想的怎么说，以不变应万变。
　　“之前因为留京问题，郭所长曾问过我，还说可以帮我想想办法，我还以为这次他叫我出来是说这事的。”
　　郭云还以为他会耍个心机打打太极的，没想到这小伙子这么通透。
　　“那对这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当然希望能够留在北京，如果单位需要、组织允许，我会积极争取。但如果实在不符合规定，我希望能回原部队。”
　　“既然是中央的规定，那就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肯定要一视同仁。再说你毕竟不是搞学术工作的，别的单位都撤销这个岗位了，也不可能单单你们所里留着。”
　　郭云说得慢条斯理，但付立军却听出了言外之意。程怀珏注意到他喉结不自主的上下滑动，她不禁有些着急的冲郭云喊：“妈——”
　　郭云一抬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付立军见状，立即说：“那我申请回原部队。”
　　郭云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女儿，然后说：“如果你实在想留下，我可以帮你想想别的渠道。你们所长也找过我，说挺欣赏你，希望能给你个机会。但恐怕要脱下军装了。而且，我听说你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你也知道，留京名额非常难得，我可以帮你，但别人就爱莫能助了。”
　　这话大有深意，付立军蓦然觉得身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下，心中说不出的轻松。他笔直的站立起来，微笑着说：“谢谢领导关心。我自知学识有限，不适合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况且我非常热爱军人这个职业，我愿意继续留在部队发光发热。”
　　“你那个原部队时刻准备着要打仗呢！”程怀珏气急的插话。
　　“作为军人，我时刻准备着投身战争，保卫祖国。”立军不卑不亢的回答。
　　郭云掩藏起欣赏的目光，平静的说：“既然这样，你可以走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立军庄严的冲着郭云敬了一个礼，“首长，再见。”然后走出门去。
　　程怀珏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刚说到事上，怎么突然就结束了？她气血一下子涌上头，快步冲出门外冲着付立军的背景大叫：“付立军，你给我站住！”
　　立军像没听见似的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程怀珏气急败坏的返回来，“妈，你为什么不好好的把话说清楚呢？你这样，他就走了！”
　　“他不会借着你的关系留下的，即使留下，也不会跟你有什么关系。”郭云头也不抬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