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七章 ...

  •   1971年。
      这个春节,立军没有回来探亲,但榆钱仍然过得幸福无比,因为,立军来信让她开了春到部队去探亲,还特别嘱咐让她准备好这次要住得时间长一点,五一的时候带她到天安门广场去见毛主席。
      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榆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等到村头的大榆树又吐露出一串串绿色的榆钱时,榆钱也已经整装待发了。娘特地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榆钱说不用,娘嗔她,上京朝圣呢,怎么隆重也不为过。村里的小学去年来了一个年轻的公办老师,说是镇上派来跟榆钱学习的徒弟。大半年的时间,师傅教的倾心,徒弟学的用心,榆钱这一走也很放心。根儿磨了好久想跟着一块去,说大姐第一次去部队时带了二姐,这次去凭什么不能带她?娘强硬的表示:因为你还是学生,不能耽误念书。根儿委屈的哭了好几天,榆钱偷偷的安慰她:姐以后就在北京随军了,你上完学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其实榆钱明白娘的苦心,自打那一个孩子掉了以后,虽然立军又回来了两回,可她一直没能再怀上。转过年她就二十七了,周围像她那么大的孩子都好几个了,不说别人,就连淑芬都牵着一个抱着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了。娘心里着急,又不敢明说怕她难过,一心盼着小两口能多在一起团聚些日子。
      去北京的车票不好买,立军安排立才提前买好了,榆钱走的时候去拿着就行。当榆钱来到包袱董村的时候,一下子被眼前的情况弄懵了:付立才和石静香的三儿子,排行第五的小光也穿得整整齐齐拎着大包小包一副要跟着一块去的样子。
      石静香一反常态的挂着一副诚心诚意的笑脸,拉着榆钱的手说:“今回真是辛苦你了,还得领着个孩子。”说着伸手推了一把小光,“可得跟好你婶子,别乱跑啊!”
      榆钱还没回过神来,迟疑的问:“怎么,小光也跟着一块去吗?”
      石静香看了呆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男人一眼,一脸不明就里的样子说:“怎么,立军信里没跟你说啊?他说这次带着小光到北京的大医院里去看看他这耳朵还能治吗?”
      小光今年七岁,他的耳朵因为小时候一次发烧扎错了针导致耳聋了,付立才和石静香给他看了几个地方,医生都说没有治愈的希望,他们也就放下了。
      “没有啊。”榆钱心里纳闷,立军要给侄子看病信里也会提前告诉她啊,难道是担心她不愿意来个先斩后奏?
      榆钱低头看了一眼小光,这孩子耳朵不好听不清大人在说些什么,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去北京看病,仰头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希冀的光芒。她做了两下深呼吸压下心里的疑问和不快,冲着孩子笑笑说:“那就一起去吧。”

      到北京了。看着列车窗外一下一下闪过的楼房、街道、汽车、人群,榆钱的心莫名地紧张和激动起来。和上次到庐州不一样,北京的站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下了车,榆钱紧紧拉着小光的手,局促地站在在人群里到处张望,生怕来接站的立军找不到他们。
      还是榆钱先看见了立军,她激动的朝他挥手,想大声叫又不好意思,只能一边小声叫着一边朝他走去。立军也看见她了,一脸兴奋地冲她这边跑来。
      “咦,你咋带他来了?”立军惊奇的看着榆钱紧紧牵着的小光。
      “不是你给二哥写信说要带他来看病吗?”榆钱更惊奇地反问。
      “我没有啊?”
      “那二哥二嫂咋说是你让我带着他一块来?”
      立军心下一想,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接过榆钱手里的大包小包,叹了口气:“先回去吧,回去再跟你说。”
      榆钱紧紧的闭起嘴巴,不说话了。立军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心里不禁埋怨起自己那对糊涂的哥嫂。
      立军是借了单位的小车来接她的。小光是头一次见这么高级的小车,坐上去以后兴奋地东张西望,伸出手去这摸摸那摸摸。榆钱也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小车,心里不禁有些惶恐。看见司机师傅,她不好意思再板着个脸了,连忙笑着跟人家打招呼,管住小光别乱动。司机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看就是大城市呆过多年见多识广的样子。他随意又不失尊重的跟榆钱打着招呼,“没想到付书记和爱人这么年轻,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榆钱表情一滞,立军连忙解释:“这是我侄子,我们还没有孩子呢。”
      小车停到一座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四层楼房跟前。立军给榆钱介绍,这是生活区,每天早上有班车拉着他们到工作区上班,中午不回来,下午下班再一块拉回来。下了车立军领着榆钱往楼上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跟立军打招呼,“付书记爱人接来了?”“付书记你儿子这么大了?”榆钱尴尬地陪着笑,立军则解释了一路。
      立军的宿舍在三楼东头,两间房,是一个套间,里面布置的整洁简单。榆钱虽然有一肚子话想说想问,但一想到小光的事就赌气不想理他了。立军没想到小光来,也是着急忙慌的安顿下他们就先出去找床了。
      晚饭是立军从全聚德买的烤鸭,榆钱就是再不想理他也不禁张口埋怨:“你咋这么破费,这一只烤鸭得多少钱啊?”
      立军拿起小饼把片好的鸭肉和大葱蘸上酱裹好递给小光和榆钱,说:“先尝尝,看咋样?”
      小光三口两口吃完第一个,不等立军再帮他就自己忙不迭的裹着吃开了。榆钱细细地嚼着,也忍不住说:“嗯,真香,真好吃。”
      立军傻呵呵的,心满意足的看着榆钱吃一个他裹好了往她手里递一个。过了好一会,榆钱才发现他自己一口也没吃。她推回他递向自己的手,“你自己也吃啊。”立军不由分说给她塞进嘴里,说:“这我早吃过了,也就那么个味,我吃这个。”说着从另一个袋里拿出一个大馒头,打开一瓶还剩下点汤底子的豆腐乳,蘸着吃起来。
      榆钱堵着气的那颗硬邦邦的心一下子就软和下来了。她只吃了三块,桌子上的鸭肉差不多都被小光吃尽了,她心疼的拿起最后一张饼,学着他的样子,包起一撮葱和最后剩下的一点肉末末,塞到他嘴里。立军故作夸张的大口嚼着, “媳妇包的没有肉也香。”榆钱撅起嘴说:“你还没老实交代花了多少钱呢?”
      “媳妇,”立军讨好的往前凑凑,捡着剩下的葱往嘴里放, “说起这顿烤鸭还有个故事呢?”
      他看榆钱还是板着个脸不理她,自己继续往下说:“我第一次来北京还没分到单位的时候和几个战友住在民族饭店,我们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北京烤鸭,当时我们几个都觉得这是最好吃的东西。我那时就想着,等你来了,我一定领你去吃一次。后来我才知道,北京烤鸭最著名的是全聚德,有一次我去全聚德想问问多少钱一只,结果一问,”
      “多少钱?”榆钱没好气的问他。
      “十块零八毛。”立军小声的说。
      “那么贵!”榆钱不禁大声喊道,“我上三个月的班还挣不了一只鸭钱,咱娘做上五双鞋才换一只。”
      “我也觉得太贵,”立军赶紧说,“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正觉得丢面呢,幸亏人家营业员说今天早就卖没了,要吃的话得提前三天订。我想着我一个月省下几块菜钱,等你来的时候说什么我也得买上一只。这不接到你的电报后,我就提前订了一只。只是没想到这小子也来了,害得我只捞着闻了闻味。”
      榆钱又疼又气地瞪他一眼,有心想问问小光的事,又怕孩子觉察到,“待会再和你好好算账。”
      立军住的这种楼叫筒子楼,一层住了十二户人家,洗刷、厕所都在楼的西头上,而楼道里则摆满了各家各户做饭用的炉子和蜂窝煤。榆钱虽然从小生活在农村,但一直住的都是独门独院,这大杂院的生活还是头一回面对。
      立军在外间用两条凳子和几块木板现支了个小床,小光毕竟是个孩子,又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洗洗后接着就睡死了。榆钱和立军关上门躺在里屋的床上说话。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榆钱问。
      “唉,是这么回事。”立皱起眉头来军叹了口气,“我来北京后第一次回去,爹就跟我说,你跟榆钱都不小了,头一个孩子没保住,榆钱一直也没再怀上,”
      “笑话,你一直没回来我怎么怀?”榆钱气得忍不住插嘴。
      “我也是这么说的,然后爹就说是二嫂找他,说想把小光过继给咱。”
      “什么?过继?”榆钱惊讶的张大嘴巴。
      立军见状伸出胳膊搂住她,连忙说:“我当时就不同意。我说我和榆钱还那么年轻,我们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你去跟二嫂说就行,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自己负责,别整天光想着靠这个靠那个。孩子不是物件,想给谁就给谁啊?当时他们也没再说什么,我怕你不高兴,就没跟你说。”
      “那后来呢?”
      “那次我回去,你没怀上,第二次回去他们又提。这次是二哥和二嫂直接出面的。二嫂就一个劲的哭,说孩子多日子不容易,说小光耳朵不好以后是个残疾找媳妇也困难,说他们穷没条件给孩子看病,可我们有条件,还说……”立军有些难为的停顿了一下。
      “还说什么?”榆钱强压着怒气。
      立军摇了摇头,说:“说这也是为你着想,你娘家没有男孩一直在村里受欺负,把小光给你也是为你着想,你娘家在村里也能抬起头来,过继过来以后咱们如果有孩子了可以给他送回去,一直没有的话呢,就跟着咱。”
      榆钱冷笑,“总而言之,意思就是这孩子对他们来说是个累赘对我来说就是个宝喽?那二哥怎么说?”
      “他看来也是同意,说咱那边不是还有生不出孩子就要个来当引子的说法,说不定过继过来真能给咱引个孩子来……”
      榆钱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她本来以为这只是他那个糊涂二嫂一个人的主意,没想到连她那么尽力帮他的那个二哥也那么糊涂。就因为生活难、孩子多,这就可以割舍骨肉,舍弃这个有残疾的孩子吗?她定定的盯着立军,“你对这事什么看法?”
      立军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他认真的看着榆钱说:“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最痛恨那些只顾生不管养的父母们。他们家过成这样我很同情,小光的残疾我也很同情,但如果因为这个把孩子送人我看不起他们。所以,我明确告诉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别说我们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就是一直没有也不会要他们这样舍弃的孩子。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见在我这里行不通,就在你那想了这么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榆钱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还有什么比有个心意相通的爱人更幸福的事呢!她拉过立军的胳膊来枕上,悠悠的开口道:“立军,我经常会忘了我被过继的事,在我心里,现在的爹娘就是我的亲爹亲娘。可是,他们,他们又毕竟真正的存在。这事就跟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一样,不定怎么碰着它就会钻心的疼一阵。我不愿意去想它,更是想尽一切办法回避那所谓的亲生父母。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立军静静的听着,伸出手抓住榆钱的手,十指紧扣。
      “不过,”榆钱甩了甩头,尽量让自己的情绪振作起来,“既然小光来了,咱就好好的领他去大医院里看看,能治好最好,如果实在不行也不枉我领他来这一趟了。”
      “嗯,到明天我就去问问北京哪些医院这方面的病看得好……”
      小两口攒了一年多的思念一直说到深夜。榆钱刚换了地方睡不踏实,立军因为外面有个孩子也一直蹑手蹑脚的,两个人刚迷糊着,床头的闹钟响了。
      立军连忙起身穿衣,榆钱也跟着穿衣服要起来。
      “你起来干啥,多睡会吧。”
      “我起来给你做点饭。”
      “不用不用,我那炉子都好长时间没用了,煤也烧光了,米面也没有,做啥啊?”
      “那你吃点啥?”
      “昨晚剩的馒头,我用点热水泡泡吃就行。”
      立军以行军打仗的速度收拾完,临出门了,突然又倒回来一本正经地对榆钱说:“对了,有几个要注意的事本来昨天晚上要说的,现在给你说你记好了。”
      “啥事?”榆钱看他严肃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第一、我的工作单位是国家重点科研机构,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如果碰见人不要随便议论随便打听。第二、虽然这里是北京,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遇见看不惯的人和事不要乱问乱管。第三、别看我初中还没毕业,但这里住的动不动就是大学生、研究生,博士也有,你说话行事可得注意点。行了,我得走了,再晚赶不上班车了。”
      “我咋听得云里雾里的,你再给我说明白点。”
      “来不及了,晚上回来再给你说。”
      榆钱送立军出去,一开门,一股混合了煤烟、油烟的刺鼻味道迎面扑来,呛得他俩忍不住咳嗽起来。楼道里都是赶班的人,吵吵嚷嚷,嘈嘈杂杂。立军朝榆钱摆摆手汇入了这股人群。望着他的背影,榆钱有一霎的恍惚:这就是北京了?
      回到屋里,榆钱揉揉头,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捋一遍。长到二十六岁,结婚也两年多了,可这么单独的过日子,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在北京,还领着个基本陌生的半大孩子。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榆钱可笑的觉得,自己怎么好像才开始学着过日子?立军临走时给她说的那三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可以后一段日子估计都是立军上班,她带着小光在家,总不能什么事都等着立军回来做吧?
      听着楼道里安静下来了,榆钱决定出来先熟悉熟悉环境。自家门口两个炉子,和别的那些刚停了火还发着热,旁边竖着一排蜂窝煤的不一样,这两个孤零零的,冷冰冰的,一看就好久没用了,哪个是自家的呢?
      突然,隔壁的门“吱”的一响,把正在专心看炉子的榆钱吓了一跳。屋里走出来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身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衣,脚上踢着拖鞋,露出的脚趾甲涂着红红的指甲油,长发披肩,前面的刘海上卷着两个绿色的塑料棒子,嘴里打着哈欠,手上还端着一个尿盆。看见榆钱她好像也吓了一跳,朦松的睡眼一下子瞪得滚圆。
      “侬是撒宁?侬在做啥?”她警觉的问。
      榆钱去庐州探亲时,听过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兵的家乡话,听这人的口音好像是南方人。
      榆钱赶紧朝人家笑笑,说:“你好,我是住在这里的,”她指了指自家的门,“我来看看这炉子还能用么?”她又指了指炉子。
      那女人看到榆钱指的门,狐疑的说:“你住这里?这不是付书记的宿舍吗?”口音倒是改成普通话了。
      “我是他爱人,昨天刚从老家来。”榆钱解释道。
      那女人好像很吃惊,端着尿盆往前她走了两步,“你是付书记的爱人?”
      榆钱急忙往后退退,指指她手里的尿盆,“你是不是要去厕所?”
      “哦哦,是啊。”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端着尿盆去了厕所。
      榆钱想进屋去,又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很没礼貌,于是就继续装着看炉子等她回来。过了好一会,人家回来了,榆钱直起身来想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人家好像没看见她似的直接进屋带上了门。
      榆钱闹了个没脸,也讪讪回屋了。小光还在睡,她轻手轻脚的收拾着屋子,清点着东西。来的时候没想到要多带一个人,这吃的、用的都要再添不少,她盘算了盘算手里的钱,决定一会先出去把做饭这套家什先买齐了,总不能顿顿买着吃吧,自己做能省一点是一点。
      “嗒嗒嗒”,有人敲门。榆钱上前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隔壁的那个女人,和刚才不一样的是,现在的她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宽松的黑色西服领长外套,黑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直直的黑发披在肩上,前面的刘海是卷的,脸上化着淡妆,身上传来一阵阵香味。虽然微微笑着,但那笑容冰冷得拒人千里。榆钱突然就觉得局促起来。
      “你好。”她向榆钱伸出手。
      “你好。”榆钱赶紧学着她的样子也伸出手。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余弦,是乐团的小提琴手,我老公是所里的工程师。”
      “我和你一个姓,我叫于榆钱,我是,我是付立军的爱人。”榆钱有些语无伦次,她想说自己是个老师,可又一想,人家是小提琴手,自己一个民办老师,相差太远了,就没好意思提。她想叫人家进屋来坐,可屋里睡了个半大男孩也不合适,正犹豫间,余弦自己走进来了,看见客厅床上的小光,惊呼一声,“哎呀,你有孩子了?”
      “不不不,这不是我孩子,这是……”榆钱赶紧解释。
      突然,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鼻子。榆钱心想,坏了,这孩子该不是……
      正在这时,小光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睁开眼睛说:“床湿了。”
      “你们乡巴佬真不讲卫生!”余弦捏着鼻子转头快步走了出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