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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961年春。
      虽说是入春一个多月了,但北方的夜还是冷得不行。
      十六岁的榆钱蜷在被窝里,心就像是被一根线提着似的悬在空中不着上下,浑身的汗毛都竖竖起来了。屋子里很黑,但她却觉得她啥都能看见,隔一会,她就睁眼看看门,起身瞅瞅院子,连耳朵也特别灵敏,窗外的风“吼吼”吹了一晚,她一直盼着的那声推门声却还没有出现。
      榆钱娘做了大半夜的鞋,刚把煤油灯灭了上炕躺下,眼看着三更天了榆钱她爹还没回来,心里也是慌的没着没落。
      今晚上吃完饭爹对娘说了一句“我今晚上出去一趟,你领着孩子们早点睡吧,不用留门,我从外边给你锁上”。榆钱知道,爹肯定是跟着村里的一帮男人去偷粮食了。
      自从过了年,家里的麸子也断了顿,能吃的东西都吃的差不多了。比起村里的其他户,她家还算是好的,村里好多人家十多天前就开始约着夜里出去偷东西,榆钱刚开始特看不起这样的人家,连看他们的孩子都有个贼样子。可样子抵不过肚子,在喝了两天清亮的水粥以后,她爹也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一个响声,榆钱激灵的一哆嗦,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仔细一分辨,好像是一个石子被风吹起砸到水缸了。闭着眼睛,榆钱脑海里就出现她爹被人逮着、捆住、挨打的画面,吓得她翻过来覆过去都不敢闭眼了。
      娘在那头小声说,“榆钱快睡吧,你爹一会就回来”。
      “嗯”。榆钱答应一声。闭上眼睛,睡意与害怕交织向她袭来,让她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
      长到十六岁,她第一次感到真的害怕,爹要是被人逮着怎么办,要是被人打死怎么办,要是爹不在了,娘领着我们三个闺女和奶奶一家子女人该怎么办啊?这么想着,泪流了一脸,她使劲忍着不哭出声来,也知道娘也没睡着不敢再动一动身子。
      “爹,你咋还不回来?”
      “爹,你快回来了吧!”
      “等爹回来,我说啥也不让他再去了,就是一家人饿死,也使劲抱着他的腿不让他出门……”
      榆钱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只觉得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刚流出来是热的,一会就冰凉地糊了一脸。
      一个用钥匙开锁的动静,紧接着是推门的吱呦声。榆钱条件反射一样“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娘已经下地朝房门走去。
      榆钱爹带着一股寒气进来,娘关上门想去点灯,爹低声喝道,别点。
      “没事吧,没让别人看见吧,都上哪去了?”娘憋了一晚上的担心一个一个往外蹦。
      “没事,好几个人那,给,这些豆子能吃一集呢,快睡吧”爹的语气透着劫后余生般的英勇。
      “爹”榆钱带着哭腔委屈地叫了一声。
      “干啥,快睡。”爹小声的喝了她一句。
      眼泪突然就止住了,甚至忘了告诉爹别再去偷东西了,眼皮子困得接着就粘在一起了。

      榆钱是听见娘扫院子的扫帚声醒的。她赶紧穿上衣服走进院子接过娘手里的扫帚。
      “昨晚睡得晚,咋不多睡会?”
      “天一泛明就睡不着了。”
      “扫完院子再去把大门口扫扫,把你爹的脚印都扫了。我去做饭了。”
      “嗯。”
      榆钱答应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着扫帚往外走。
      “娘,我先去扫外头。”
      榆钱不光扫了门口,连她家住的整个巷子都扫了。刚开始特别用力,扫到头往回一看,扫过的印迹这么明显,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吗。她又赶紧用扫帚再划拉一遍,直到自己觉得看不出脚印也看不出扫地的痕迹来才回去继续扫院子。
      于家纸坊是鲁北紧挨着黄河堰根的一个村子,隶属于青浦县青城公社新赵管区。村子里有一百来户人,有三分之一的户祖上都是造纸的。青城的桑条远近闻名,柔软、洁白,韧性好,自带一股清香蚊虫不沾,是编筐子篮子的好材料,自古就有“金条银条不如青城的桑条”的说法。而桑树皮则是造纸的好原料,所以青城有很多家庭纸坊。只是这造纸的工艺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方子,有的户造的纸成色好、结实耐用、价钱也好,有的户则只能生产低档纸。不过现在都一样了,资本主义尾巴一割,谁家都不敢造不敢卖了,眼看着绿油油的桑树发芽、抽条、长成编筐造纸的好材料却什么也不能干,人们恨得牙痒急得手痒,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再看着它一天天从繁茂走向落叶、干枯。
      榆钱的爷爷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造纸能手,他造的纸是周围集上最抢手的,连县城里几位爱写字的老先生都定期订购他的纸。后来爷爷带着榆钱爹和她二叔一起干,家里的日子红火一时。榆钱爹娶了一河之隔的赵家村最利索的闺女,她二叔娶了更远的孙集公社的头一号俊俏闺女。据说还是她二婶自己相中了托人来倒提媒的。可能是爷爷和爹那两代人能干的过头了,到了下一代榆钱家姊妹三个,二叔家只有一个闺女。榆钱爷爷直到去世前还不忘念叨:怎么也得生个儿子出来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啊。
      扫完院子,天已经蒙蒙亮了。虽然到了该做饭的时候,但烟囱冒烟的户却不多,本来就缺钱缺粮又是草枯树干的季节,很多人家里一天只做两顿饭,有的甚至一天一顿也供应不上。整个村子的气氛就跟这初春的天一样,阴沉沉、雾蒙蒙、冷嗖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榆钱扫完地脊梁沟里微微冒汗,她赶紧回屋怕着凉了。现在饭都吃不上了,如果再着凉哪有钱买药啊。爹在一边洗脸,娘和奶奶在放桌子摆饭,榆钱洗了一把手去叫妹妹起床。
      大妹淑叶今年九岁,正是“狗也嫌”时候,虽然是个女孩但跟个小子一样皮实闹腾,小妹根儿还不到三岁,小脸踆的红通通的,甜甜地睡容让榆钱都舍不得叫醒她。
      榆钱轻轻地用手碰根儿的脸,“根儿、根儿起床了,姐姐给你穿衣服好不好?”
      边给小妹穿衣服边叫大妹,“叶子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叶子被姐姐叫醒了可就是不想起,赖在炕上闭着眼睛装睡。
      榆钱推了她两把不动,“你再不起我们都吃完饭就没你的了。”
      “没有就没有,天天不是地瓜蔓子就是桑树皮,乌漆麻黑的看着就想吐。”叶子心里说着,眼珠子转悠一圈,翻过身子去继续装睡,心里还琢磨着一会再叫上大华子和小华子去小树林打鸟。
      “臭妮子你给我起来,饭都做好了还等着上炕喂你啊,你有本事一天别吃饭。”榆钱娘冲着于淑叶猛地吼了一嗓子。
      “我没不起,我是想等姐给根儿穿上衣服再起。”这于淑叶不怕爹不怕奶奶不怕她姐姐,就怕她娘。这个家现在是娘说了算,娘说一不二,不听说真收拾她。墙角里那根掉了毛的扫帚苗就是专门治她的。
      叶子一边磨磨蹭蹭的穿衣服一边嘴里不住下的跟自己叨叨:“再难吃也得吃,饿肚子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出去打鸟也得有力气,这破天气,鸟也越来越少了,好几天了一只也没逮着。”
      终于一家子都坐下了,望着桌子中间一小盆干蒸地瓜蔓和每人一碗稀得能看见碗底的粥,榆钱和奶奶先闷声不响的吃了起来。
      榆钱爹看了媳妇一眼,“咋不煮点……”
      榆钱娘瞪了男人一眼“快吃吧……”
      榆钱知道爹想问娘咋不煮点豆子,更知道娘心里打的算盘。这豆子这两天先不能吃,看看有来找事的不。就是能吃了也不能囫囵的这么煮,那太奢侈了,要磨成面搀上地瓜叶、棒子骨头或是树皮吃。爹心软疼人看不得老人孩子挨饿,可娘这精打细算的心思才是这世道过日子的正法。
      吃完饭爹和娘都去上工了,连腿脚不灵便奶奶也说要去多挣几个工分,娘还拿着昨晚做没纳完的鞋底准备抽空就纳几针。叶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榆钱在家里边看着小妹边收拾屋子。
      出了院门,榆钱娘拽着男人忙活着往前走两步,“憋了我一晚上了没敢守着孩子和咱娘问你,你们到底上哪偷的这些东西,都有谁啊,现在家家都这么紧,要是让人家知道人家能放过你们吗?”榆钱爹前后看了一眼,说:“我们七个人呢,去的是南边董家集,没敢上人家家里去,是村里仓库里的集体粮,你放心,得水哥牵的头。”
      榆钱娘一听是村里大队书记的亲哥哥带的头,有点放心了。
      “我听说咱村的集体粮前夜里也被偷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书记也不说张罗着查查。”
      “还用查吗,肯定是附近村里的。现在都能饿得死人了,不偷咋办?你不知道,好些个村里出来偷东西都是村里的干部带头领着。”
      “胆真大,让人家逮着还不得被打死。”
      “不打死就得饿死,现在大伙出去都不上户里去,专门偷队上集体的,这种粮食又不敢往下分,就你偷我我偷你互相饿不死吧,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明镜似不说破而已。”
      “啥世道啊,纸不让自个儿造,地不能自个儿种,鸡啊猪的养不起,就那么一点小自留地,老的老小的小,还让不让人活了。”
      “唉,我说你咋又拿上鞋底了,昨天小队长不是训你了吗?”
      “他要是再敢训我我就把德山嫂子搬出来,咋的,大队书记媳妇能纳我就不能纳?她家没孩子,我还得养活一大家子呢。”
      “你呀!榆钱快开学了,学费给她准备了吗?”
      “学费是准备好了,可是伙食费还没有,我这不想这两天再赶两双,等青城集的时候你去卖了接着把饭费给她送去。”

      后天就过完寒假要开学了,榆钱还没敢跟娘提学费的事。榆钱在二十里外的镇上上初中,初三了,再有半年就能毕业了。于家纸坊共有四个学生在镇上上学,二叔家跟榆钱同岁生日小几个月的堂妹于淑芬、邻居家的一把廉子刘廷葵,还有一个男孩是村书记于德山家的侄子于勇刚。
      “榆钱姐,你在家吗?”
      不一会,刘廷葵一手抱着她一岁多的弟弟一手牵着五岁的妹妹来找榆钱商量到后天一块走的事。
      “在家呢,快进来吧。”榆钱忙推门迎进他们。
      廷葵一进门撒开妹妹的手把弟弟往炕上一扔揉着胳膊叫唤:“这小子可沉死我了,就这么两步把我手都压麻了”
      刘廷葵比榆钱小一岁,个子不高但身子圆乎乎的,也不是特别胖,但在这个人人都吃不饱肚子,个个瘦的像竹竿的年月了,她家姐弟仨这分量就是重量级的了。这也难怪,她爹在河北(指黄河以北)邻县的一家木器厂上班,是正儿八经的工人,不光有工资,每月国家都发粮票布票的,生活再困难也难不到她们家。她们家不光人长得壮,就连说话都比旁人高一个音。
      “啥,你还没给你娘说啊,”听说榆钱还没说学费的事,刘廷葵觉得很吃惊,“咱放假时学校喇叭里可说好了,一开学就得先交学费的。”
      “葵子你别嚷嚷,明天再说也不晚,不是后天才开学吗。”榆钱心里本来就为说这事犯愁,葵子这一嚷嚷更让她心烦意乱。
      “不就几块钱吗,你娘那么会过日子,以前你爹能造纸的时候你家家底又不薄,不至于吧?”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早没那么好过了,谁跟你爹一样啊见月都有收成,我爹我娘每天晚上都做鞋做到深更半夜,挣得那点钱吃饭还不够呢。”榆钱知道,家里能到现在还一天三顿饭,都是因为爹娘能吃苦和勤俭持家。
      “我娘早就把钱给我了,还用过年时给我们几个做衣服剩下的布料给我缝了个新书包呢。”适时地表现出自己的优越感是刘廷葵最得意的时候。
      “真的啊!”榆钱淡淡地应着,不敢把心里的羡慕表现得很太明显。过年时,娘给她和奶奶各做了一双新棉鞋,叶子为这还跟娘大闹了一场。可娘说你姐穿鞋多仔细,穿小了给你的跟新的一样,可你出去疯一天就能裂开口子,谁敢给你新鞋穿。那双新棉鞋榆钱就在初一早上出去拜年时穿过一回就放起来了,想等着开学的时候再穿。
      “哎呀今天没太阳,你家太冷了,我娘吃完早饭封炉子的时候给我捂上了块地瓜,我得快点回去,要不然糊了就不好吃了。”说了一会话,葵子搓搓冻僵的手拉着弟妹往外走,临出门还回头喊“你给他们两个说说,后天早上五点在村西头集合,咱们一块走。”。
      葵子家是村里冬天为数不多的能生的起炉子的户。虽然她家暖和但愿意到她家串门的人却不多,葵子娘说话很热情,但那话里话外透出的优越感让人如坐针毡。虽然是邻居,但都是葵子来找榆钱玩,榆钱不叫真有事是不愿意踏进她家一步的。
      第二天晚上吃完饭,娘把榆钱叫到跟前拿出一个小布包给她。
      “这是学费,明天你先交上,吃饭的钱你给老师说声到三天后你爹赶集的时候就给你捎去。”
      “嗯”榆钱接过小布包心里踏实了,虽然她没给娘说,可娘心里都记着呢,早给她准备好了。班上的老师们都很喜欢榆钱这样的好学生,伙食费晚两天交老师肯定能答应。
      到了早晨,榆钱娘早早地起来给她做饭,临走时给她包上了三个掺了很多豆面的地瓜叶团子。
      “娘知道学校里的伙食不够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饿太狠了,这三个一天吃一个,青城集的时候娘再让你爹给你送。”
      榆钱刚才都看见了,豆面掺得多的团子娘一共就蒸了三个。趁着娘给她打包被褥的时候,她偷偷地掀开锅盖放下了两个。虽说学校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可这时候也没多少力气活,学校食堂里的饭再不好也有得吃,用不着天天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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