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愿石》目分云月

1、全文

　　墨般背景，因为有了斑斓的灯火，天上一弯弦月就失了神采，黯沉沉的，就似要被人世间的喧嚣吞没。
　　晨阳学院。
　　礼堂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创业计划大赛，因为资助方的财资雄厚，学生参与热情高昂，礼堂里一片通明，不时传出热烈的掌声。
　　而学院的另一边，凌乱婆娑的树影下，广场上一潭碧水也已被夜染上浓重的墨色，水面泛起诡异的涟漪。
　　小小的水塘，莲叶覆盖之下，有浪在静静地翻滚着，像狰狞的笑，无声。
　　没有人看见。
　　水上升起透明的气泡，纯净、剔透，却是带着虚无的暗，反射不出任何光线。
　　噗。没有人注意，一声轻微的响，气泡裂了。
　　水落，石出。
　　碧色的石，有精致繁复的花纹，在无人的角落里灼灼地燃烧。此花，名为彼岸。无叶，满是鲜红的花枝，缠绕着，滋长着，如翻滚的红毯，向着人声最为鼎沸的礼堂涌去……

　　一、
　　礼堂很拥挤，几百个座位远远满足不了学生的热情，连走道上也挤满了延颈观看的学生。
　　然而，平凡无奇的女孩子好似完全不被参赛者与观众的激情感染，静静地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的角落。长长的发如海藻般，覆住她大半面容，厚厚的镜片，更是挡住她眼里偶尔一闪而过的锐利的光。
　　她的手上，有一本颜色灰黄的线装书，那书，带着古旧腐败的气息。书的残缺的扉页上，写着三个娟秀的小字：木菲荏。
　　空气里，有只有女孩才能听见的嘈杂的响动，连带着咯咯的怪笑：“木菲荏，非人，非人，嘻嘻……”
　　女孩似乎有些不耐烦的蹙眉，眼里浮起轻蔑的神色，状似不经意地拢拢头发，所有的喧闹便于瞬间静止。
　　只有在望向身边白棉布衬衫、双颊病态苍白的少年时，她的眼里才会泛起淡淡的暖意。
　　“魍魉……”少年欲言又止。
　　木菲荏只是微笑地望向身边的少年：“你觉得怎样？马上就轮到莫莫上场了，还坚持得住吗？”
　　少年似乎极为疲惫，还是支撑住身体，不让自己靠向椅背。他紧咬着唇，唇瓣泛出瑰丽的艳色，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却带着某种坚持。
　　木菲荏似笑非笑，合上手里的书，望着。为了她，值得吗？
　　她不问出口，只因少年眼里的坚持已经说明了一切。
　　主持人在台上满面笑容地宣布：“有请今天上场的第三支队伍，也是今天的最后一支队伍，亿兴科技有限公司！现在，由他们的ＣＥＯ苏莫言向大家介绍他们的公司！”
　　掌声雷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穿着白色西服、盘了发髻、抱了资料夹上台的女孩身上。
　　木菲荏把书放在桌上，跟随大家一起鼓掌，嘴角却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带了嘲讽的弧度。
　　人类啊……
　　虚空中浮起的三个字感叹像是扯裂了什么，引得木菲荏侧耳倾听，闭上眼，轻轻一叹。那叹，带了莫名的满足，好似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好友。木菲荏手指摩挲着手里书的封面，纸的质感让她指尖一阵温暖。
　　没有人看见，木菲荏合上的书，破旧的封面上涌出星星点点的绿光，向礼堂门口铺去，和暗处的什么，结合在了一起。
　　木菲荏眯眼，望着那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红毯，嘴唇轻动，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老友，不要着急。那纠葛的花枝，犹如蛇信，迅速地缩了回去。
　　木菲荏指尖在桌面上轻叩，眼却望着窗外，好似在欣赏着什么。那火焰般的花朵，只有她才能看见。
　　没有人注意木菲荏，连带她身边的少年。他们的视线，都被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苏莫言吸引。
　　木菲荏眼角瞥向身侧，只见那少年盯着苏莫言的眼里起了一阵迷离的雾，而他面上的神情更是如痴如醉。
　　翻开书页，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字：魍魉姬，独自行走于魍魉界。独自啊。木菲荏眼里笑意更浓。台上的比赛再激烈再精彩，似乎已与她无关，她凝望着扉页上的那行字，时间于她似乎已静止。
　　她的眼里，似乎只有手上那本厚厚的书；而她身边的少年，眼里确确实实只有苏莫言。
　　没有人注意，那行字的下面，用最细致的笔画，勾勒着一种曼妙的花。
　　花枝缠绕，无叶。
　　花下一潭晶莹的碧水，恰似光华流转的玉石。

　　二、
　　毫无意外的，苏莫言他们那组拔得了头筹，成了各大公司的宠儿。
　　比赛圆满结束，散场。
　　偌大的礼堂，转眼就只剩了寥寥几个人。
　　木菲荏合上书，拉起少年单薄的身体，示意她扶他离开。少年却忽然闭上眼，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木菲荏似乎早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从少年衬衫口袋里掏出粒药丸，塞到少年嘴里。
　　见少年吞了药，痛苦的神色慢慢平息，木菲荏把书夹在腋下，扶着少年从后门出了礼堂。
　　“我走了，不要告诉莫莫我来过。”少年吹了冷风，精神似乎好了很多，顿了顿，少年垂眸，“她会担心。”
　　木菲荏微微点头，面目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少年伸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发，然而终究在半寸的距离停下：“魍魉，好好待自己。”
　　木菲荏只是笑，看着他纤细的背影渐渐远去。状若不经意地弹指拂去书面上的尘埃，就将人眼看不见的花枝又逼了回去。
　　就在此时，尚未脱去西装，宛然一白领的苏莫言笑着向她最好的朋友跑来，挽住木菲荏的胳膊，脸上兴奋的红潮尚未褪去。
　　“这本书很好看，莫摸，你要不要看一下？”木菲荏低着头，将书递过。
　　苏莫言翻了几页，就大大打了个哈欠，把书还给木菲荏：“你就爱看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木菲荏接过，轻声问道：“莫莫，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守护天使？”
　　苏莫言回头，戳木菲荏的额头：“那种骗小孩的东西，也只有菲菲你相信。”
　　木菲荏叹息：“为什么？”
　　苏莫言沉默，坚强的女孩子似乎瞬间失了依靠，抓住木菲荏的胳膊，咬紧了牙：“如果有天使，必不会让他日日受心疾的折磨。”
　　木菲荏似乎微微一震，然而抬头望向苏莫言的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你先回去吧，我今天不回宿舍了。”
　　苏莫言对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只拍了拍她的肩：“小心些啊。管理员那我会帮你搞定。”
　　看着苏莫言远去的背影，木菲荏轻轻勾唇：“老友，你要开始择主了吗？”幽幽的语声在黑夜中听来分外飘渺。她清晰地看见：草丛深处，有一块碧荧荧的石，绽着鲜血般娇艳的花朵，苏莫言被那微光吸引，拨开草，将那玲珑的玉石置于掌心，面上现出痴迷的神色，那石上延伸出的花枝海藻般缠绕，在苏莫言脚下幻化成绝艳的红毯。
　　“人类，只要有欲望，就逃脱不了死愿石的诅咒……”幽幽的叹息过后，木菲荏已如轻烟，消失无踪。

　　三、
　　同样是在晨阳学院，却不是常人眼里所见的晨阳学院。
　　“魍魉姬大人！”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各种长相或丑陋或妖艳的魔物见到木菲荏，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却又面带敬畏地唤她。
　　木菲荏毫不理会，只是蹲下身，翻开随身的书，指尖摩挲着扉页上的花枝图案，面上的神色，似回忆，似悼念。
　　陡然有强光在她面前绽开，惊得一众魔物四下逃散。木菲荏却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直视光芒中央金发蓝眸的男子。
　　木菲荏微笑，平凡的面容与校服同时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精致魅惑的脸庞，以及长尾曳地、银线绣纹的黑色纱裙。她伸出手，指尖涂了鲜红的蔻丹，像与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招呼般轻道：“日君，好久不见。”
　　被称为日君的男子并没有握她的手，只是蹙眉：“魍魉姬，你惯利用人性弱点把人引向死亡。天魔两界几百年井水不犯河水，本不想管你，但你这次是否太过了？死愿石出，必伤百人性命。”
　　木菲荏仍是微笑，只是长长的睫毛掩饰住眸里的情绪，她左手平伸，掌心缓缓幻化出一颗碧石，在光华流转中旋舞：“你说的，是它吗？”
　　日君沉默。
　　木菲荏手一握，叹息：“代表光明的你，为何不救苏莫言？”
　　日君对她似乎也没有敌意，伸出手，终在距离她额头半寸处停住：“魍魉姬，我不干涉人间事，我只是提醒你，你这么做，天使们必然不会放过你。”
　　木菲荏勾唇：“你可是关心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她很快接着问道，“你可记得死愿石上次惹出的劫难？”
　　日君似乎有些困惑：“是六百年前那次？听说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木菲荏眼里难掩悲哀，似乎自嘲：“我忘了，六百年前，天界还没有日君。当我没问吧。”
　　日君奇怪地望她一眼：“六百年前，同样没有魍魉姬。”但见木菲荏已走至一边，似乎不愿再多言，于是微微一笑，消失在光幕里。
　　见他消失，木菲荏才贴墙蹲下，凝视着书的扉页，周身有墨色的浓雾升腾。
　　这是她自己的结界，这里只有她一人。
　　魔界魍魉姬，只是官方说法。正确的说法该是——魍魉界魍魉姬。独自行走在魍魉界的魍魉姬。
　　她将书置于脚边，十指掩面，却无泪可流，指缝间眉眼上挑。
　　六百年前，死愿石数次出现，伤亡无数，只有一男一女两人逃脱厄运。呵呵，再轰轰烈烈的传奇，流传数百年之后，也只有这似是而非的几句留下啊。木菲荏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
　　这些事，只有她记得，只有她记得……只有她知道她的笑，有多悲凉。

　　四、
　　“菲菲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一大早，木菲荏刚偷偷潜回宿舍，苏莫言就搂住她的肩，神秘地摊掌给她看。
　　“真美。”木菲荏眼神闪动，赞叹发自内心，没有人能不被这石的美丽吸引。
　　“美吧？”苏莫言眼里升起她自己也未发觉的贪婪。
　　木菲荏似笑非笑：“这是一颗许愿石。不过，据说，向它许愿的人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莫言回过神来：“切，我才不相信这种事呢，我只想知道这石头上是什么花。”
　　木菲荏望着苏莫言不自觉攥紧了许愿石的手，不疾不许道：“这石头，是玉的一种，上面的花纹是它自然生成的，照这形状看，应该是彼岸。”
　　“彼岸？挺有中国味的名字啊。”
　　木菲荏似笑非笑：“我这本书里，正好有彼岸花的图片，你要不要看？”
　　苏莫言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那种东西，只有你相信。”
　　木菲荏微笑：“这石头会自己选择主人，它既已经跟了你，自然就是你的了。”
　　苏莫言对这话不以为然，只是拉着木菲荏的手：“菲菲，我们今天去医院看他吧。很想他……”她没有看到，木菲荏翻开的那页书上，泛着诡异色泽的图片下，有这样几行字：“彼岸花，别名曼珠沙华、幽灵花、地狱花、龙爪花、老死不相往来等……”
　　木菲荏轻轻点头。合上书，眼里满是落寞。如果罔顾她的警告，那就让一切按她的策划进行下去吧。

　　五、
　　苏莫言的恋爱，谈的是轰轰烈烈。
　　晨阳学院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与苏莫言两情相阅的，是一个患了心疾的男生。即使是反对早恋的老师，也对他们网开一面，也许是因为苏莫言的成绩优秀，也许是因为同情那时日不多的男生。
　　大家更知道，苏莫言和木菲荏是最要好的朋友，每次和那男生约会，苏莫言都会拉上木菲荏。而木菲荏从不会拒绝，只会站在他们边上，看一本总也看不厌的泛黄的书。
　　一个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有似乎一切都变了。
　　一直被校方看好的“亿兴科技有限公司”的创业计划，被发现有重大的失误，根本不具可行性，所以各企业停止了资金援助。
　　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的苏莫言成绩忽然大幅度下滑，期中考试居然有一门不及格。
　　向来做事谨慎周密的苏莫言忽然开始丢三落四，办砸了几次大型活动。
　　甚至，苏莫言喜欢的那个男生，病情加重，住了院。
　　……
　　所有的变故，都围绕着苏莫言。
　　木菲荏在暗处冷笑：现在的天使，就只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吗？以为剥夺苏莫言拥有的一切和名利有关的东西，就可以阻止她向死愿石许愿吗？几百年来，天使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单纯啊。
　　变故太多，苏莫言是多么坚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终于忍不住一个人在宿舍躲着哭。
　　木菲荏一挥手，就已站在空无一人的走道，转动钥匙，一入门，就看见苏莫言拿枕头盖在脑袋上哭泣。
　　然而苏莫言一听到她的脚步，立刻收起泪水，坐了起来，向她绽放最灿烂的笑容：“我们去看看他吧。”
　　木菲荏皱眉，还是任她拉着出了门。
　　少年的生命之烛似乎已快燃烧至尽头，面色却无灰败的迹象，而是如水晶般透明，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菲菲，我去买点儿东西，你去和他说会儿话吧。”苏莫言一阵风似的跑出病房。
　　木菲荏慢慢走到病床边，坐下：“那些天使真是无聊。”
　　少年微笑：“魍魉姬大人又怎会为这小事烦心？”
　　木菲荏勾唇，“我担心的只是你。那些天使虽然胡闹了一点，也不会害人，你实在没必要为她挡灾而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灵气。”
　　少年微笑，伸手抚过她的发：“我是她的守护天使，我有责任守护她。只可惜我没有能力，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很感谢你帮助我做了人，让我可以遇见她，和她说话……”他的手缓缓放下，闭上了眼。
　　正好，苏莫言提着大包小包推门而入，见到少年沉睡的面容，面色大变，把袋子全丢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
　　木菲荏拉住她：“没事，只是睡着了。”
　　苏莫言咬唇，像是忽然做了什么决定，伸开手掌，一颗碧莹莹怒放着红花的石头躺在那里：“这石头真的能满足人的愿望？”
　　木菲荏点头：“但是它也会要了许愿人的生命。”
　　苏莫言咬牙：“虽然我不信，但我还想试试。”说着握紧了那块石头，把它放在心口的位置，轻声道：“我希望他有个健康的身体……我希望他有个健康的身体……”
　　木菲荏漠然望着那石头绽放出越来越亮的光芒，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傻天使，人性最大的弱点，最强的欲念，不是名利，而是情爱。这点，她早在六百年前就知晓。
　　六百年前的事，再不会有谁知道……再不会有谁知道……
　　眼前苏莫言的面容，渐渐和记忆中，六百年前那个如日光般温暖的男子重叠，木菲荏眼里渐渐有了湿意。
　　她知道，会有和六百年前的历史相似的一幕重现。那一幕，叫做牺牲……

　　六、
　　床上昏迷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一把夺过苏莫言手里的碧石，咬破了指尖，将血滴在石上，飞速地念道：“我愿苏莫言幸福。”
　　苏莫言震惊地望着少年，无法言语。
　　少年的身体在越来越盛的红光里变得透明，却仍旧在微笑：“这石头，要滴了血才有用的……”
　　苏莫言望着少年，有泪流下，双唇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年已经变得透明手穿过苏莫言的发：“不要难过，你会忘了我的。守护你是我的义务，所以你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
　　慢慢的，少年的身体消失，空荡荡的床上，好似从来没有人躺过。
　　木菲荏抓住苏莫言的手，轻轻的，像打破了什么：“我会帮你留住关于他的记忆。”
　　苏莫言表情迷茫：“你说什么？”
　　木菲荏轻笑：“一个守护天使爱上了自己守护的凡人，为此不惜舍弃自己的天使身份，做个凡人，默默的守护那个女孩，最后还因为那个女孩惹上的死愿石之灾赔上了一条性命。你说，这样的故事感人不感人？这样的记忆，怎能让你遗失呢？”
　　苏莫言的表情慢慢从空洞中恢复过来，捂住颤抖的唇：“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木菲荏听到“真的”两字眼里生出兴味：“有谁找过你了啊。”是陈述的口气。
　　苏莫言抓住她的肩：“有自称天使的生物找过我，叫我小心你，只是我不信。”她的泪，已模糊了双眼。
　　木菲荏笑：“魍魉界魍魉姬，确实需要提防。”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丝漫不经心。
　　苏莫言疯狂地锤打木菲荏，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这么信任你！如果同宿舍的人都不能信任，我该信任谁！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可以这么冷血！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她的语声急切，迫切地想表达自己的情绪，却不管话有没有逻辑性。
　　木菲荏任她打，面上半点愧疚之色也无，像是沉浸在回忆中。
　　苏莫言抓起落在地上的石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咬破手指滴上血，把它按在胸前：“我愿他活过来，我愿他活过来！”没注意那石头早已变成了暗淡的灰色，毫无光泽。
　　木菲荏淡淡道：“没用的。显然比起人类的血，它更喜欢曾经是天使的生物的血，要不也不会实现他的愿望。而且，你没有发现吗，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样，许愿石是没办法理解你的愿望的。”
　　苏莫言瞬间失了血色，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无助地望着木菲荏：“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木菲荏耸肩：“本来他消失以后，不会有人类记得他，他会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不过念在他爱你，我就帮忙把你对他的记忆留下来了。”
　　苏莫言咬紧了唇，直到咬得下唇发白。
　　有护士进来，诧异地望着她们：“这间是空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苏莫言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留下了对他的记忆。”说着，望也不望那护士一眼，向病房外走去。
　　一切，未开始，已成悼念。
　　苏莫言不怨谁，她知道，她会记住某个人，或者是某种以前她不相信存在于这世的生物对她的无望的爱。她知道，她会当这是上天的馈赠。
　　苏莫言泪流满面，心痛得无法呼吸。那个天使，那个她喜欢的干净的男孩子，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而木菲荏，已成陌路。

　　七、
　　木菲荏把苏莫言丢在地上的石头捡起，微笑着向护士道歉：“对不起，我们走错病房了。”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走了出去。
　　一脚跨出病房，却不是来到医院的走廊，而是虚无的结界。有金发蓝眸的男子不解地看着她：“原来你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她。他们说，你喜欢上了那个天使，才用上这种手段。”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心却在说到“喜欢”二字时莫名地抽紧。
　　日君代表光明的天界，魍魉姬代表黑暗的魔界，他们是两界的联络者，却又是泾渭分明的对立者。然而每次看见她，日君都会觉得窒息。
　　木菲荏微笑，摊开手掌，是一颗透明的琉璃珠：“这是他的魂魄，你们天界要的话，我可以还给你们。”
　　日君似乎侧耳倾听什么，半晌才回答：“他们说，他的灵魂已经被凡尘和欲念玷污，天界不要了，就留在你们魔界吧。”
　　木菲荏面上带了嘲讽的神色：“呵呵，他们和以前一样，只要最纯净的东西，殊不知，纯净的不见得是最美好的……”
　　日君对她的话生不了厌恶之意，只是轻轻叮嘱：“他们要我警告你，不要太嚣张。”
　　木菲荏点头，看着两人脚尖的距离，心生倦意。什么叫咫尺天涯，她总算懂得了。他，永远也不会记起她，永远也不会记起六百年前两人共同面对的那场灾难，永远也不会记得，六百年前，死愿石夺走的，并不只是人的性命，还有魂魄。
　　日君深深望她一眼，终究只是离去。他没有华丽的翅膀，就这样消散在木菲荏眼前。
　　木菲荏待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对着手里的琉璃珠轻声道：“出来吧。”
　　渐渐有个透明的身影浮现，轮廓慢慢清晰，分明是那少年的模样，他正震惊地望着木菲荏：“你喜欢我？”
　　木菲荏撇唇：“黑暗中的魍魉姬有可能被善良的灵魂吸引，却决不会爱上单纯得近乎愚蠢的天使。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自由了，只要你有本事和她在一起，这里没有像天界那样的烂规矩阻挠束缚你。”
　　少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
　　木菲荏不耐烦的摆手：“你什么你？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少年脸上是狂喜的表情，终究只是向她深深拜了拜：“多谢。”就飞奔离去。
　　木菲荏招手，有带着古旧气息的书飞来，她一手抓住，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彼岸花那一页，只见上面写着：“花开彼岸时，只一团火红；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木菲荏勾起嘴角，望着另一只手上颜色已变为灰白的石头：“老朋友，这次只怕等不到你再开花了。他们本自身在两界，待他成为凡人的时候，花叶不相见的魔咒也就破了……”

　　尾声、
　　翌年秋天，在苏莫言跨入大学校门的时候，有白衣白裤笑容温暖的少年向她走来。
　　那面容是如此熟悉，苏莫言手里的行李全掉在地上，只能捂住嘴止住哭声，却止不住眼里颗颗滚落的泪珠。
　　少年拥住她，轻轻在她耳畔道：“是我。我回来了。”
　　阴影里，有面容平淡无奇、戴着眼镜的女孩背靠着墙，看着手里灰色的石头化作齑粉，一点点从指间落下。
　　老朋友，你也消失了，我和他之间唯一的维系也不再存在于世。他，是更不会记得我了吧。木菲荏的寂寞，深入骨髓，面上的微笑，却一直不变。
　　苏莫言和那个天使，破了“花叶不相见”的魔咒，挽救了九十九个人的性命，他们的传奇，足以在天魔两界流传很久很久。
　　然而很久很久以后，也许大家的记忆里，也只剩下寥寥几个字。
　　正如，没有谁记得，六百年前的死愿石，是让人魂飞魄散。没有谁记得，六百年前幸存的那对男女，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魍魉姬黑衣上银丝暗绣的花枝，正是彼岸。
　　佛说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魍魉姬破得了死愿石花叶不相见的诅咒，却破不了她自己和日君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