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拔刀》天瑶

3、三 夜尽天明

　　蜡炬烧成泪一滴滴落下来，鲜血一样的红色，那仿佛是从她心里蔓延出来的血迹，连痛楚都不再分明。
　　佘太君在帐外望着她孤寂的身影，双目肃然，喃喃：“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完忍不住低叹一声，忽然听到耳边有人来报：“太君，四哥回来啦！”
　　“什么？”佘太君一惊，扶着龙头拐杖看清了来人，“六郎……你在胡说什么？”
　　杨延昭喜极而泣：“太君，是真的……四哥没死……”
　　佘太君下意识地转头望了帐内的孟惠一眼，不觉微微一震——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她快步走回军帐内，因走得太快连步伐都不稳，还未迈入军帐，便已经听到啜泣的声音，不觉心里一酸，已是双目含泪。踏入帐中，隔着眼泪看到十五年未见的儿子，他的身影在烛火下微动，一下子跪倒在地：“娘，孩儿不孝！”
　　她气息阻在那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怔怔望着眼前的儿子，忽然间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力气到空中却微微一停，只轻轻在他背后一拍，含泪道：“我的儿啊！”
　　众人早哭成一团，佘太君勉力让自己平定下来，微闭了眼：“你……这些年……便一直在辽国么？”
　　杨四郎老实道：“是。”顿了顿，又微闭了眼，咬牙磕头说道，“孩儿不孝。”说罢拉了身旁的人一同跪下，佘太君这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里，不觉惊愕：“这是……”
　　“这是铁镜公主。”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是您的儿媳。”
　　佘太君全身上下颤栗了一下：“公主……儿媳……”转瞬便明白过来，不觉双眼一闭，坐下来望着他们二人。杨四郎几乎声泪俱下：“娘，都是孩儿的错——孩儿……”话说到一半，却看众人皆向门口望去，他忍不住顺着众人的方向望去，却觉得心中一凉，喃喃道，“惠儿……”
　　孟惠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杨宗孝，凉风灌入她衣襟，她却浑然不觉，耳边仿佛有炸开一声雷响，几乎让她听不到他说的话。——然而，那一句话却那样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仿佛恶魔一般。
　　“这是铁镜公主……是您的儿媳。”
　　原来……他不仅没有死，还早已成家，早已经将她忘记……
　　众人谁都不敢说话，诡异的安静中，却有一种无尽的压力袭来。
　　杨宗孝忽然笑了一声，冷冷望着眼前的人：“你是我爹？”
　　杨四郎抬头细细打量着他，不觉心中有轻微的刺痛——这么些年来，他的儿子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心中泛起苦涩，含泪笑道：“我是。”
　　杨宗孝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光，冷声道：“你不是——我没有投靠辽军的爹，更没有娶辽国公主的爹，我爹早在十五年前金沙滩一役中死了，他为国捐躯了！”
　　杨四郎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震惊之余心中又有说不出的愧疚，最终只望着他欣慰一笑，看了孟惠一眼，缓缓道：“你娘把你教的很好——”
　　孟惠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她缓缓走到杨四郎身旁，忍不住伸手抚上他脸颊——这一张魂牵梦萦的脸如今触摸起来竟有了岁月的沧桑，铁镜公主看他二人仍旧情深意重，心中微微一酸，却听她道：“我以为……你的脸还像十五年前一年。”
　　杨四郎心中涌起苦涩和愧疚，咽声道：“十五年了，早老了。”
　　“是啊……十五年了……”孟惠笑了一笑，“我的四郎也不是当初的四郎了。”
　　杨四郎不觉心中微微一痛，看她拿起腰间那一把金刀，刀鞘上的宝石仍然熠熠生辉，心中涌起无边无尽的苦涩，忽然忆起十五年前他那样深情的抱着她，将刀交到她手里，在她耳边低声：“我不许你有事。”
　　看她忽然伸手去拿手中的刀，众人皆是一惊，忍不住齐声喊道：“四嫂——”
　　铁镜公主慌忙挡在杨四郎身前，望着她的目光里一片澄澈和决然：“你要杀他，先杀我——”
　　杨四郎转头望着她喃喃：“公主……”
　　这一声轻喊，孟惠心中却仿佛有尖刀剜进去一般，有汩汩的鲜血流出来。佘太君伸手拦住众人，略有深意的望着孟惠道：“今日无论你们四嫂做什么，谁都不能拦她！违者——逐出杨门！”
　　杨四郎微微一笑，对铁镜公主道：“公主，这是我们的事，你不要插手——”顿了顿，又道，“况且，你死了，你让木头怎么办？”他在辽国化名木易，公主便直接叫他们的儿子木头，十分亲切。
　　铁镜公主固执的不肯放手，却忽然听到外面的打更声，不觉一惊：“五更天了么？”
　　东方渐渐微亮，孟惠望着杨四郎，幽幽道：“你欠我的，我现在要你的命，你可有话说？”她将手中的金刀拿起来，那一刻宝石仍旧那样刺眼，杨四郎望着她道：“能死在你手下，我也心甘。”
　　铁镜公主心中一惊，慌忙道：“不——你不能，你答应我五更天就要赶回去的。”看他神色毫无退缩，竟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她咬牙挡在他身前：“好，要死我们夫妻俩一起死！”
　　帐外促织低鸣，风声幽咽，竟有一直飞蛾从缝隙里钻进来，直直扑向微亮的灯火。
　　孟惠不觉笑了一笑：“公主，你真愿意替他死么？”
　　杨四郎不觉心中一震，忙道：“我们的事，与她无关。”
　　却听铁镜公主声音清脆，毫不犹豫：“我愿意。”
　　杨四郎道：“镜儿——”
　　又抬头去望她，仿佛祈求一般：“惠儿——”
　　帐外忽然又传来打更声，杨四郎面上露出一丝急切，孟惠望着他笑了一笑，忽然将手里的刀拔了出来——
　　一道寒光闪过，铁镜公主下意识地挡在杨四郎身前，却吓得闭了眼，杨四郎将她护在怀里，却许久感觉不到应有的刺痛，不觉微微一抬头——
　　她的手仍旧停在空中，只望着他们二人凄然一笑，复又将拔出一半的刀收入刀鞘之中，冷声道：“你们走吧。”
　　杨四郎望着她，嘴角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拉着铁镜公主对佘太君磕了三个响头：“太君保重。”说罢眼里含泪又望了孟惠和杨宗孝一眼，才拉着公主起身。
　　孟惠将手里的金刀扔到地上，盯着他冷冷道：“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虽然我今日未曾拔刀，但他日在战场上相遇，我绝不会手软！”
　　杨四郎拾起那一把金刀，神色复杂的望着她，最终笑道：“好。”
　　错身而过，一刀两断。
　　或许，永不相逢。
　　她怔怔望着他和那个人离去的背影，直到太阳升起，万物仿佛都复苏，向来冷淡的儿子忽然在身后抱住了她低声：“娘——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