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旧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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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礼物送出去之后，天春光迅速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半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窗外掠过的洁白的云，也不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反正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会有一飞机的人给他陪葬，总体算下来他还赚了。
于是天春光就在飞机上心很大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不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好梦。
但天春光的心情意外的平和。
——他梦到了从前。
如果说，把这个世界泾渭分明地分开，一边是黑的，一边是白的，那么，以前的天春光毫无疑问地生活在“白”的那一部分世界里。
天春光有一对寻常的父母，偶尔争吵，但大部分时候都还算恩爱；有一群可以打打闹闹的朋友，有高中同学，有大学同学，还有关系不错的同事；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目测所在的公司发展趋势良好，大概就算再过好多年，他都不用愁自己会不会突然失业；谈过几任女朋友，最终都没有走在一起，但也是好聚好散，彼此都挺平静地接受分手的事实；没有什么离不开的爱好，偶尔心血来潮会记记笔记（然而他是一个正经人！）；天春光很喜欢笑，幸灾乐祸的笑，气定神闲的笑，好像他也走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路，依旧坦坦荡荡，不拒绝，不退缩，就这样走下去。
天春光和他生活的这个国家里的大部分人一样，知道有一些阴暗的角落，但对黑暗默契地不探访，不好奇，不深究。并不是说没有了热血，但拯救世界是小孩子会向往的事，每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在为自己的小家庭忙忙碌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走着，跑着，直至生命的尽头。
—天春光和黑暗的世界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天春光会一直过着这样的小日子，平平淡淡但平平安安地走下去，没有鲜血，没有刀尖舔血的惊心动魄，生活犹如一滩偶尔泛起波澜的死水。
但这样也很好。
但这样就很好。
不是每个人都有在泥沼里滚一圈，爬起来还能若无其事回归平淡生活的运气，多的是陷进去了再也爬不起来的可怜虫，腐烂发臭，不知前路。
但当天春光平平静静地过日子的时候，命运就开玩笑似的给了他一巴掌。
一个晴天，一个和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的，秋高气爽的下午——
——作为普通人的天春光死了，死于一场普通的车祸，死在了一辆大货车的车轮下面，因为司机疲劳驾驶。
但这所谓“天春光死亡经过”也连同天春光逝去的生者生活一样，和天春光没有什么关系了。
灵魂没有感官，不会疼痛，也没有情绪。天春光当了半个多月的的孤魂野鬼，先是在现场很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肉泥被一铲一铲铲进袋子里，左戳戳右看看，哦，戳不着，再心平气和地目送着拖拉机拉着报废的货车离去。
然后接下来的十几天一直站在路边蛋糕店的檐下，看了老天爷下了凄凄凉凉一场秋雨，哗啦哗啦那么一冲，把事故现场的地面洗得干干净净，再过那么几天，住在附近的商户也不再提起，刚蒸好的蛋糕胚散发着香甜的气息，隐秘勾引着没有嗅觉的亡者，路过的人流浮浮沉沉，步履匆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是天春光过往人生中认识的。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而在短短半个月里，天春光迅速经历了其中的两种。
至于遗忘——天春光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羁绊深得可以铭记他一辈子的人。
——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有的时候，天春光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有点不真实。或者说，过去的将近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也不过是一场蝶梦庄周的荒唐妄想。
人生恍如一场大梦，梦醒了无痕。
于是梦里的一切也开始模模糊糊，像糊了水汽的镜子，像隔了一层乱七八糟的雾。
他终于死了。
天春光以为自己作为人的一生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但很奇妙的，作为一个摸不着的灵魂体的他好像又有了身体，连同失去的五感和情绪都回来了——然后他就把他死时感受到的痛苦他又清楚地感受了一遍。
说实话，如果是这样，天春光宁愿一直作为一只魂飘着。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被一寸一寸缓慢而细致地碾过去，和血肉粘连的皮肤被反复拉扯，皮肉分离，太阳穴附近鼓鼓的跳动，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疼痛。
疼痛得仿佛受刑的时间一刻一刻走得无比漫长，天春光尝试过寻找舌头，但心平气和地发现他好像只有活人的感官，实际上却操控不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好极了。
这可真是……
疼得有点绝望了啊。
他想。
死人也会感受到疼痛吗？我是在重温我自己死时的感觉，还是疼痛一直都在，只不过延时了一会儿？还是说死去的身体也会疼痛，接收到外界给予的刺激？抑或者这是魂飞魄散的基本流程？
天春光乱七八糟地想着，等着这仿佛无止境的疼痛过去。
然后是一阵很奇怪的感觉，他好像从原本的容器里脱离了出来，整个人，或许说，整个魂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和他做鬼的时候的感觉有点像。还没等他为自己受刑生活的结束鼓个掌，新一轮的折磨就又来了。
这一次不是大型车祸现场体验券，而是换了一种崭新的玩法。天春光感觉自己被折叠起来，强人所难地往一个小洞里怼，四肢五官全都团吧团吧掉了个位儿，大概像团肉酱看不出来个人样儿了。
所以说，人果然还是活着比较好，别动不动地寻死觅活了，这死一遭可实在是太受罪了。
天春光叹息着。
他在努力习惯漫无止境的疼痛，努力忽视所有从心底泛起的阴暗腐烂的想法。
努力以原来的自己作为锚点，以求拼凑起在寂静和疼痛中破碎的灵魂。
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好尽量记着自己是什么样的，然后，等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天亮。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旧梦（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