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溟海》半吐云

27、第 27 章

　　陪伴姬远野走在暗沉的荆棘城天穹入口下，范先春目睹数不清地无人飞行器摆成经纬线条，在埃尔哈特为首的飞行器设计部门的指挥下缝补天穹上的两道惊人裂缝。在信息高度向所有人开放的先蚕星，各处天穹的碎裂事故迅速传遍星球各处，连星外也接收到不算延迟太久的消息。

　　范先春转脸盯着女孩，希望找寻此刻证明她是姬远野还是姬催晓的细节。她的表情有些惘伤，在纽约星的时候，范先春多次在那个全息世界见到顿珠卓玛这样的神情，她心里松了口气，“老师，我想你知道答案吧。”

　　她猜想此刻名为姬远野、实则被姬催晓占据意识的女孩，如同那些年在纽约星上的全知全能一般，洞悉彭卡内心最恐惧的，了解他最渴求的，手腕轻轻转动，就能调动纽约星的资源为己所用——直到五年后彭卡莫名失踪。

　　顿珠说，彭卡好像拥有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一切，但他怕得要命，他怕死，怕自己拥有的一切被高处的人指尖一捻就灰飞云散，怕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怕自己有一天厌倦了作为纽约星秩序的重要一环……他害怕失去一切，也害怕拥有的一切。“他问我如何跳开这个轮回？”顿珠对彼时十来岁的范先春微笑，眼里就是今时今日这样凄惘，“尚在轮下，就想着‘回’呢。这世上不知道多少人有来无回。”

　　“裂缝是世界给我的礼物。”此时身边的姬远野，或者说姬催晓开口，“世界对阴谋家非常友好，对我这样有耐心、偶尔又很暴躁的阴谋家更加友好。”耐心让她化在每个系统、通道和节点中蛰伏，冷眼旁观着人们兢兢业业地维护这个庞然的体系，暴躁又让她偶尔使点小性子：藏身在哈斯特鹰上赋予虚拟动物超然的意识，栖身在母象厄治体内化为缺爱女孩姬远野的精神母亲，还偶尔搞点破坏，今天让包小同的飞行器忽然失灵，明天就让天穹东裂一块西裂一处。

　　范先春默然片刻，“我也是有裂缝的，而且很多很多。”

　　“你属于特殊的一员。”姬远野抬头瞧着红发女人，“你满身满心都是裂缝，所以无所畏惧。”

　　红发女人撇撇嘴，头微微偏了下表示无可奈何地认同，“没错，你也说过，我们俩最大的裂缝就是母亲。”顿珠卓玛因为母亲的“背叛”而惊觉自己获得的母爱不过是昙花一现，这份爱其实比不上母亲对丈夫的依赖，也比不上母亲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对她其他孩子的挂念。范先春的母亲范德东克因为活得太累，自觉盼得没希望而最终走向自我毁灭，在拿最后一点钱为女儿先还了两年呼吸税后便从“人橱”纵身一跃。她对范先春的爱比不上她对命运清醒地厌恶。

　　“这个星球上的人和别的星球没有本质区别。也许她们对于自我的认知更为成熟和强烈，也更富于同情心和奉献的精神。”姬远野拉着范先春往路边退了几步，目送荆棘城的紧急工程团乘坐飞行器驰援其它地区。很多人表情严肃眼神犀利，也有不少人惶恐慌张，只能在天穹下含泪祈祷，“我才来三年，我不想就这么死在先蚕星。求求你们，求求老天，帮助先蚕星度过这一劫。”

　　人群似乎还围住了某一人，“你们仿生中心的人凭什么将系统切断？都这时候了，还不准我们和外部联系吗？”

　　一个被堵得狼狈的女人捋了下头发，仍然尽心尽力地温和解释，“仿生系统内也出现了大量数据裂缝，为了防止它们对使用者造成意料不到的危害，议会决定暂时关闭它，给我们十天时间查找原因。”这正是仿生中心负责人叶明日，然而她的解释无法让人满意，“又老调重弹，早就说了先蚕星不能闭门造车，放着星系联盟那么先进的系统不用，就要把人禁锢在你们老掉牙的破系统内，成天盼着死了老久的姬催晓示灵。”

　　“什么你们我们？移民来了先蚕星还念着外面的好，回你自己的星球啊？”人群很快分成东陆西陆两大阵营，东陆的人斥责西陆的人胳膊肘往外拐，“天穹现在没加盖，你们飞走啊。先蚕星是毁灭还是得救，我们都要和她共存亡。我们不欢迎坐享其成还挑肥拣瘦的逃跑主义者！”

　　近些年，任何议题吵到激烈时必然又因为身份的关系而回归“我们”和“你们”这个主题。此时一处天穹恰好被补好，聚光系统恢复，漫天的自然光线洒在人们身上，寂静一时笼罩了荆棘城，随后便是各处人们愉悦的欢呼。

　　姬远野抬头眯了眯眼，“我挺好奇的，当年女娲补好天多久后，人们又恢复了日常的吵吵闹闹？”

　　范先春抱起胳膊，发现人群中的叶明日正瞧她们，她露出个同情的笑。而别人也认出红发女人，指责对象也转为范先春，“范先春，你这个纽约星的，来先蚕星掺和什么？不是你瞎打战引来流浪方舟的报复，先蚕星怎么会被卷入第九越迁点战区？”

　　范先春尴尬道，“我不是‘瞎打’，情势所逼，不动手流浪方舟就直接扑到先蚕星。”

　　“狡辩！这么多年流浪方舟什么时候打到先蚕星了？最多也就是袭击下商船，搞点摩擦！”那人忿道。

　　“合着商船上的姐妹就该死？”来自东陆的声音愤怒反驳……

　　被吵得叶明日趁机溜到姬远野身边，“您在这儿……可能不安全。”她想拉开姬远野，对方已经和她退出人群，扔下被口水淹没的范先春，“哪里安全？”

　　叶明日想说脑区，而姬远野已经淡淡问起天穹系统和仿生系统的故障问题，叶明日一一回答，也没隐瞒自己的推测，“这两大系统的故障同时发生并非巧合，像是我们内部……内部子系统滋长了自己的语言，相互沟通连接，并不听从我们人工修复的命令。”见姬远野不置可否，脸色依然淡然，她踌躇了会儿，“更奇怪的是，系统内部的新语言，呈现了两极分离……也就是说，新语言，有两种。”

　　“你觉得还有没有更多语言出现的可能性？”姬远野此时正看着人群里揉耳朵的范先春忍着笑意，对方也求救般地看过来。

　　“我……我们无从判断，我们对这种新变化一筹莫展。目前只能以间歇性物理切断的方式阻止它们交流和施加影响。可这又会影响天穹和仿生系统的修复速度。”叶明日正要赶到修补指挥现场和埃尔哈特沟通，在两座冷漠而蕴含了惊人破坏力的系统语言面前，她只觉得深深地无力。她依然看着姬远野，希望这位姬催晓的后代、先蚕星名义上的领路人能给出灵犀一击的指示。更可怕的是，新打造的“流浪方舟”正向第九越迁点气势汹汹而来，接下来发生什么她不敢想。

　　姬远野对于叶明日的担忧依旧风波不起，她见叶明日的衣领被扯得裂开，伸手替对方抚平，又牵了她没注意到破了的下摆，“一面修补，一面又出现新的裂痕，忙得过来吗？”动作温柔得像一位慈母，叶明日一愣，很难想象这种气质出现在一位多年沉睡的“少女”身上。

　　可对她的问题，叶明日无言以对，的确忙不过来。资源和人力都是有限的，面对多点开花的困境，她们也只是先力保首都，其它地方则是能救则救。事态再恶化下去，不知道多少生命会因为丧失天穹的保护而消失。

　　人们身上的光线又蒸发掉，天穹下重回暗黑，喧嚣再次平息，所有人抬头看着重新裂开的天穹，缺口在飞行器布阵下越裂越大，狰狞地要吞噬大地。列队修补显得徒劳而无望，但飞行器依然坚决地穿梭巡回，化作一只只精卫搏命般地投石入海。

　　叶明日的身体一颤，她说了声抱歉就向不远的指挥部奔去，此时她无法聆听什么教诲，也不再指望又神祇面世，她只想和埃尔哈特并肩，思索任何可能的办法。

　　惊呼声和哭声交汇，比这些声音更振聋发聩的是更多人的沉默，比沉默更致命的是开始有飞行器掉落，一架紧接着一架，如同九天之雷呼啸着栽向地面，爆裂一声后化作浓烟滚滚。明知可能徒劳，其余待命的无人飞行器替补而上保持队列的齐整。指挥室的埃尔哈特头上已经滚落豆大的汗珠，她捏紧的拳头颤抖着，表情却依然坚定。

　　“大不了重建天穹，不惜一切代价重建，只要建的速度超过裂的速度。”同时重建的还有新的指挥系统，脱离那两种语言打架的诡异系统。

　　但内心深处，她极为希望母亲拉姆就在身边，如果这就是先蚕星的末日呢？她希望和拉姆还有叶明日共处一室，在挚友和母亲的陪伴下走向死亡。

　　但在死亡之前，有一丝生的希望都不能放弃，作为先蚕星最具天赋的设计师，她如果都动摇，还有谁能上阵？

　　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手，埃尔哈特回头，瞥见发丝乌黑眉眼清朗的叶明日，仔细瞧，叶明日的黑发里斑驳着白丝，衣领的破碎表明她刚刚从麻烦中脱身。

　　两个人忐忑的心忽然安定了大半，叶明日凑上前看埃尔哈特的工作，“无人飞行器目前是够的，如果不够，你是不是要架机去亲自修？”

　　“当然。”埃尔哈特想笑，眼内很快被泪水浸透，她皱皱鼻子，“我可是叫埃尔哈特。”在地球年代，第一位独自飞越大西洋的女飞行员也叫埃尔哈特。

　　两人相视一笑，叶明日想打定了主意，“我觉得，仿生系统应该重开，天穹系统也如此。”

　　“可我们都无从得知，那两种语言在交流着什么？假设它们一正一邪，难道我们要把命运交给两种未知力量打架的结果？”埃尔哈特不解。

　　叶明日想起刚刚她看见的那位先蚕星的希望所在——姬远野，她也毫无办法，似乎还漠不关心，真的要相信这一位？如果不是这一位，那要相信许久未曾“示灵”的姬催晓？

　　“埃尔哈特，为什么不极力去观察和破解那两种语言呢？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叶明日握紧双拳，“我一直在想，先蚕星赖以传承的线是什么？像我们孜孜不倦地修补天穹一样的‘线’，是对于姬催晓的不灭信仰？还是对自己命运的无畏搏斗？还是我们……还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子宫？或者是我们祖祖辈辈对于母亲和女儿的深爱？如果我们手头有这些线，最坚韧的那条究竟是什么？”

　　天穹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无人飞行器成群结队地旋转呼啸，像断了线的风筝争先恐后栽倒，地面上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已经有机器掉入居民区。

　　“埃尔哈特，我们可能真的要派人去修补了。”有同事焦急地看向指挥。

　　埃尔哈特脸色苍白，“现有的无人飞行器能派就派，人工队伍随时待命。”她咬住的唇瞬时充血，“打开系统吧——请议会快速决断。”她看向叶明日，“如果……如果她们不同意——”

　　“我和你一起承担责任。”叶明日坚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