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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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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庆贺首战告捷,祝浔告别诸位,孤身重新返回猎场附近,为即将到来的下一幕做准备。
地道出口所在的方向靠近皇城,与猎场之间隔着一道高大坚硬的红墙。至少三成的禁军留守在此,组成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防线,严防敌贼入京。陈澄以及大部分官员都被疏散到此处。
而越过这道红墙便是原先的秋狩场地,外围撑着几座营帐、搭着几座用来堆放猎物的高台,往里是方才逃出生天的猎场,再往里便靠着几座连绵的小山,碗状的地形很适合藏兵。之前早朝上启奏的流民大多集中在这附近,想来便是陈嘉禾的人马了。
祝浔跃上红墙跑了一段,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拉了拉旁边蹲着的哨兵。
“哥们儿,跟我讲讲这怎么打起来的?”
“谁跟你哥们啊?”
祝浔怔了怔,将视线从战场上移开,才发现身旁的人揶揄地看着他,那双月影浮动的笑眸,不是陈虞渊又是谁?
“啊……”祝浔挠了挠脑袋,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跟我念,哥·们·儿——”
之后自然被弹了一个暴栗。
“到底怎么回事啊?”祝浔捂着额头瞧着他,不敢再乱扯。
陈虞渊简要地与他复述了一遍。大抵在他进入猎场之后不久,陈嘉禾方的先锋营和弓箭手便身入战局,被早就埋伏下的投石机打了个正着,紧接着简短的交涉失败之后,双方便正式禁军鸣鼓开战了。
陈殊率领的禁军配合投石机一度占据上风,但如今投石机的弹药用完了,对方的乌合之众比想象中更加难缠,战线在不断拉长。
“战况不是很乐观,皇帝也披甲上阵了。”陈虞渊擦拭着手上的弓,“与先前说好的一样,他将这把破魔弓交给了我。”
祝浔这才发现他身侧多了把造型复杂的弓,弓弝处的纹路尤其密集,密密麻麻像是虫卵在爬,看一眼就能生起浑身鸡皮疙瘩,与陈虞渊之前通讯所用的铜镜背面颇为类似。
与弓相匹配的还有一筒箭,箭尾处的造型与弓弝颇为类似,祝浔拨开数了数,仅有十二支。
依照计划,由陈殊率军将敌方的乌合之众击溃逃散之际,他们二人便上前将陈嘉禾及其体内的东西捉拿归案,这把弓便是为此准备的。
皇帝之前煞有介事地为此弓做了详尽的介绍,长篇大论概括下来,就是一柄能破除黑影系统的特效针对武器。不仅能逼迫它离开陈嘉禾的身体,更能重创它本身乃至于击毙,正所谓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可惜箭数有限,万一射岔了,那就只能干瞪眼看着黑影溜之大吉了。
“你弓术算好?”祝浔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陈虞渊扫了他一眼,抬臂在对准他的脑袋拉满了弓,绷紧的弓弦抽弹空气发出嗡嗡铮鸣,若是这弓上搭了箭,怕是这会儿人首早已分离。
“我就随口一问,倒、倒也不用如此较真……”祝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凉丝丝的,“等等,你别不是在紧张吧?”
陈虞渊沉默着放下弓,接着给弓弦上松油。
祝浔凑到他旁边,不知好歹地喊着,“陈虞渊?疯子?陈——疯——子——”
“吵死了。”陈虞渊拿胳膊肘捅了他一把。
“诶说实话,刚刚在帐子里你就不太对劲,一个劲儿地欺负我,”祝浔充耳不闻,干脆挪了挪屁股挡在他身前,摸着下巴想了想,“唔,像是在急于证明什么。”
“……”
陈虞渊停下了擦弓的手。
“哦哦哦!”祝浔矮下脑袋,像只好奇的大狗,钻到他半垂的脸前,“我说中了是不是!”
陈虞渊斜眸扫了他一眼,俯下身在他柔软的唇尖咬了一口。
“……!”
一招制胜,祝浔捂着脸飞快地退了回去,“犯规啊犯规,谈正事儿呢,不兴突然袭击的啊!”
陈虞渊抬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尖,笑了笑,“我没事。”
如祝浔所说,他确实发现自己有些焦急,他将这归功于失败引起的焦虑。
他曾经发誓要在此世护住祝氏兄妹,凭借身为异乡人的先验知识,过往的每一步都还算成功。可正是这一步步的成功教唆着他沉浸于这些先验知识之中,沉浸于自以为是的强大之中,而忽视了身旁人的想法。
潜意识里傲慢地以为他们都是弱小的、需要自己保护的。可直到被柔弱少女保护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如果再早些发现陈嘉禾的端倪,发现他们兄妹的计划,是不是会……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他不止一次地如此鞭打自己。
一个一直正确的人,一旦错了一次,就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迷茫与怀疑,动摇的内心让握箭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总是没事。”微微颤抖的手指被攥在温暖的掌心,陈虞渊抬眸,对上祝浔不满的双眼,“什么时候能依靠我一次啊?”
“我……”
“这话由我来说可能有些奇怪,毕竟我连妹妹也没能保护下来,”祝浔摩挲着他指腹的薄茧,“但你不要总是去计划着预知一切,每个人的想法都是变数,局面瞬息万变,就算是神明也无法掌控……”
他没能说完,话音戛然而止,几个影卫从城墙边跃上,身上多少都挂着战场的鲜血,在月色下煞是刺目。
“小王爷,战场的局势有些不妙。”
……
随着影卫,他们落到猎场附近的一处山岩背后。此处虽为战火波及,冷箭早已将山岩扎得千疮百孔,但却是可以用肉眼观察到战场的动向最近位置。
在偶尔的几次通讯中,李安曾说过,囿于目前集兵的时间紧,又必须隐蔽行踪、避免打草惊蛇,最多只能集结到与失踪人数相当的人马数量,还必须留些人在周围布防,人数上便成了劣势。
虽说以李安十年之久的战场经验,人数略少一些也并非必败无疑,可谁知,敌方竟个个都如此难缠。
方才在林中交手之时,祝浔便觉得有些蹊跷。这些杨家的残兵败将仿佛个个失去了痛觉与知觉,只身化为作战兵器。在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流光之前,即使砍断手脚、戳瞎双眼,他们仍然会用身体抵挡铁蹄刀剑,替同伴争取进攻的空隙。
“这必不是人能做到的,都是被系统催化了。”陈虞渊在祝浔耳旁轻声说。
“我也觉得,这群人中肯定不止死士,还混着不少杨家被发配的那些男丁,”祝浔啧了啧嘴,“所以才能有这么多人。”
“更糟糕的不止于此,”陈虞渊眉头蹙起,“再这样持续下去,我方中一定会弥漫着恐惧和丧气,说不定也能被系统利用,大大削弱士气。”
祝浔也正想到这里,况且场上战线正在不断后移,发展到如此不利局面只是时间问题。
“等不及他们击溃敌军了,”陈虞渊将剑筒背在身后,牵起缰绳,“找一块视野好的敌方,擒贼先擒王!”
“……等等!”祝浔仍然眯着眼睛望向战场,头也没回,一把拽住陈虞渊的手,“你看,那边那个跑出来的人是……陈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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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迈出穿过红墙的这一步之前,陈澄想了很多。
不断有哨兵从前线伤痕累累地驱马而来,告知战事紧张,要后方精神紧绷,时刻做好严防死守的准备。
战火纷飞,喊杀不止,冰凉的月光落在身上,一点点卷走指尖最后一丝温度。对于久居宫中、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来说,鲜血和死亡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她慌了神,跑到哨兵身旁,问他太子哥哥的情况如何?
哨兵吓了一跳,还是卸下了浸透鲜血的盔甲,他的腰际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无法躬身行礼,只得俯首恭敬地请她退回墙里,必要时请先驱马离开。
避重就轻,话外之音不言而喻。只是这短短一句话,陈澄已经听出了他的疲惫和悲观。
她的大庆可能……她的太子哥哥可能……似有重锤迎头砸下,胸中沉闷,头脑空空。
她来到此处,只是为祝萝的遗愿所驱动。
过去的十多年人生中,她没有一日不憎恶自己虚有其表的公主身份。她向往着宫外无拘无束的生活,向往着能与钟爱之人白首偕□□度余生,而不是在宫墙深深之中蹉跎度日。
哈哈,多么自私的公主啊。
陈澄举起头,看着远方晦暗不明的月影,血液和汗水的腥臭在鼻尖飘荡,又被偶尔的夜风吹散,像是一条条死去的生命。
多少人死在了这场战役中呢,又有多少人会恸哭着为死者哀悼呢,是会比她替祝萝送行时更加痛苦的哀悼吗?
他们又在为何而战呢,又有多少人明知九死一生却也坚持以身殉国、死守阵地呢,他们临终前所期待的该是一副怎样的美景呢?
陈澄想到了自己过去的愿望,那个能在阳光下自由自在飞翔的愿望。可若是阳光在今夜消失,那么何来飞翔呢?
陈澄想到祝浔跟自己说过的话,祝萝是死在了对未来美好的祝福之中。当时的她无法理解,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与她何干。但亲眼见证了死亡和战火的少女在此刻认识到,同一片苍穹之下无人能够独善其身,当战火的威怒吞噬了山海万物,那么必须有人成为以身辟开天地的盘古。
“公主殿下——!”
祁殷的呼喊从背后传来,却很快被冰寒的夜风吹散了。
陈澄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她一刻不停地跑到了离战线最近的高台旁。撕下自己华丽沉重的裙摆,抓着粗糙硌手的木头边缘,放弃了身为公主的高贵仪态,匍匐在腥臭死去的猎物之中,一点点往最高处爬去。
前方的道路充斥着刀光剑影,每一剑都会刺破她柔嫩的肌肤、让她的生命结束在这个夜晚。可踏上这条不归路的时候,她恍惚看见了祝萝的背影,笨拙的身体竟然前所未有地充盈起来。
放弃逃避现实吧。
放弃胆怯迷茫吧。
陈澄生来是大庆公主,镶金的锁链早已囚禁了她一生的时光,不论过去,没有未来。
“陈澄!!”
爬到顶端之时她听见祁殷呛着风在底下模糊地呼喊着。可是已经没有闲暇解释了,她踉跄着站起身,断肢残骸映入满目,腥臭的血液渗进泥土,陈殊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脆弱地飘摇着,仿佛要被这寸黑夜吞没一般。
对面不管不顾的攻势几乎盖过了己方的士气,每个人都在痛苦地挣扎着,死去的同伴太多,拿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脚步也在不自觉后撤。
陈澄合了合酸胀的眼眸,用力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泥土和血液染红了她的脸庞。她深吸一口气,朝着灰暗无际的天空,用尽全力嘶吼。
“诸将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