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别红妆 ...
-
江都县地势平缓，西部城郊起伏着小小的丘陵，偏僻小院坐落其中，上游江流细小的分支从面前的沟渠中缓缓淌过，幽静安稳得与不远处鸡飞狗跳的主城格格不入。
立秋之后，山野遍地的梧桐黄了，落叶被风呼啦啦地卷进院子中，又被管事的杂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扫走。
少女托腮坐在屋里，对着窗外的青天白日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捏起一只卡在窗缝中的蝴蝶，扬手送它飞去。
指节大小的蝶翼艰难地扑腾着，看不见的前路照下颀长的阴影，于是便一股脑地撞了上去。
“诶，让让啦。”祝萝拍了拍窗前来人的手臂，男人被她推得侧了侧身子，留出了一道通行的缝隙。
“你——”男人看着她的视线随着那只弱小的蝴蝶远去，困惑地拧了拧眉，“你在干什么？”
“不觉得它很可怜嘛，那么漂亮却又那么弱小，却还是拼命地一个人勇往直前，所以就不自觉地想帮一帮它啦。”祝萝笑着抬起头，“陶大人，有事进来说吧。”
陶子康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迈着迟缓的步伐绕过窗子，推开了小屋的门。
自从前些天被云温药晕带到这里，他就没有停止过逃走的想法——他失踪了，晓林钱庄的接管权定然会在城里掀起腥风血雨，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反抗却只能换来更严苛的禁锢，一开始云温还与他好言相劝，到现如今是直接往他嘴里灌软骨散，昨晚他落下狠话，说再发现逃跑的话就要上镣铐。
谈话之间，他听说隔壁的屋子还绑了洛姑娘来，不，准确来说似乎是她自己跟来的。
陶子康一开始还不怎么相信，直到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发现她不仅有兴致救一只小蝴蝶，竟还在屋里编金刚结的手绳！
在他质疑的话开口之前，祝萝率先给他塞了杯茶，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
“我是谁？”少女指着自己的脸庞，很认真地问。
“……”陶子康本想说他还没被毒傻，“呃……洛姑娘？”
“嗯，果真洛卿卿不是你们杨家的人杀的。”祝萝感叹着，往后靠在椅背上。
陶子康这时候又怀疑自己被毒傻了，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在原地愣了半天，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一轮的年轻姑娘陷入了疑惑。
“洛卿卿早就被杀了，我是祝萝，祝浔的妹妹。”少女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陶大人，有没有被吓到一点？”
“……”好像从进屋开始就一直在被惊吓。
“陶大人不要这么正经嘛，这样我都不好套话了。”祝萝向前坐着，托腮看着他，甜美的笑眸里闪着喑哑的光泽，“即使不算洛卿卿，我们镇远侯府跟杨家要算的账也够多了。”
听到镇远侯府四个字，陶子康混沌的大脑骤然惊醒了。
“你是镇远侯的后人！当年那个案子仅存的后人！”知县大人顾不得身子疲软，拍案而起，欣喜地念念有词着，“太好了太好了，忠诚如镇远侯还留存后人在世，幸而如镇远侯一般机敏，大庆还不至于亡、不至于……”
祝萝奇怪地看着他，偏了偏头，“陶大人？”
“抱歉抱歉，失礼了。”陶子康重新坐下，头昏眼花地揉了揉额角，口中仍然滔滔不绝，“当年长公主动手我并不知情，等察觉到等时候为时已晚！得镇远侯是我大庆之幸，正是被镇远侯的事迹激励，我才会去考取功名……”
他顿了顿，眼圈泛红地握住她的手，“也许你不信，但这数年在公主身旁，我心中始终惴惴不安，助纣为虐的愧疚一直蚕食着我的内心……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祝萝垂下眼眸，看着那双瘦骨嶙峋到不像三十岁人的手，浅浅地叹了口气。
“安排我们住在十里红妆也是为了这个？”
“啊……是的。”陶子康怔了怔，欣慰地笑了，“我一直被公主和杨家排斥在外，可又戴着驸马爷的头衔，所能帮上忙的也只有这些了。”
祝萝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她明白了。给十里红妆堆叠假账、逼公主兑现平安钱庄的黑钱时太过顺利，她当时也曾怀疑过陶子康的立场。
“但，从云温那处听说，你对公主似乎还是情根深种？”
陶子康微妙地与她错开视线，拿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无论她现在做了什么，我始终相信……”他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当年能对上诗的她，一定有着一颗与我相通的、纯洁无暇的心灵。”
啊，原来问题的根源在这里，不枉她在这里费了小半天口舌。
祝萝跳起唇角笑了起来，露出不怎么明显的虎牙尖，“陶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认错人的可能性？”
陶子康猛地抬起头，压着桌边的手太过用力，梨花木的桌板都跟着摇了一摇。
“我不相信！”他声嘶力竭地否定着，可否定完了，他脑海空空，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作证他的话。
祝萝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你有没有注意过云温一直在看的戏？”她放缓了语调，让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如山峦般沉重，“风筝误，是一个关于误会的故事。”
空气里传来一声倒抽冷气。
“你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陶子康坚决地否定着，“云温是江都人，怎么可能参加京城的诗会？！”
“唔，我觉得，”祝萝挑了挑眉，“云温从头到脚可能只有喜欢你是真的。”
“……”
他们从午后聊到了日暮，直到最后，陶子康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回了屋子。分明那双腿没有被戴上镣铐，却已经沉重得像是走不动路了。
十里红妆打了烊，云温在日暮燃尽之前回到了院子，路过祝萝窗前的时候停了停脚步。
“他今天有没有想跑？”
“你进来的时候不是问过看守了吗？”祝萝趴在桌上，仔细地挑选着压箱底的玉石玛瑙，头也不抬地回。
“看守说没有，我觉得奇怪，是不是被你拦下了？”
“说是拦下吧……”祝萝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我陪他聊了聊，然后他就完全不想跑啦。”
“……”云温面色一沉，“你跟他说了什么？”
“你跟我阿兄说了什么？”祝萝的视线扫过他脖子上的红印，慢慢勾起一个笑容，“欺负阿兄的人，是要受惩罚的哦？”
云温的嘴角抽搐了片刻，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甩着袖子离开了。
祝萝目送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淡了，垂暮的日光倾斜地打在小桌上，将几颗玉珠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沉，直直拖到看不见的阴影深处。
-
-
入了秋的天气凉得很快，尤其从南向北，感受更为明显。临出发之际还穿不上的衣裳，等到了京城却已经裹了三四层。
李安一路上风驰电掣，赶到京城的时候仍然比陈志珂晚了些。
他在天色擦亮的清晨悄悄进了城，找了原先在东宫任职之时的线人通报，所幸这么多年，线人倒是没变。
线人姓齐，人称齐伯，是退役的老禁军统领，算是李安的半个师傅，年逾六旬却仍然精神矍铄，倒是令他一路惴惴的心宽慰不少。
“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太久不见了！我差点当你小子死在漠北了啊！”齐伯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楚——”名字喊到一半，又突兀地戛然而止。
“我现在叫李安。”男人续上了话头，“安稳的安。”
“嗯！好名字！安安稳稳比什么都重要！我去给你递消息了啊。”齐伯揉了揉有些泛红的鼻尖，怕自己在久别重逢的场面中败坏气氛，健步如飞地转身跑远了。
齐伯经营着一家临街茶馆，这个天蒙蒙亮的点还没开张，他熟门熟路地摸来点吃食，又借齐伯的屋洗漱了一番，被不给面子地赶到了二楼的包厢里，正打算眯上一觉，太子就急吼吼地冲上了门。
对方一句话没说，直接扑了上来，李安下意识地接住了他，两个人齐齐地倒在软塌上滚作一团。
齐伯露出一脸“没眼看你们年轻人”的表情退了出去，还给他们贴心地带上了门。
“太子殿下。”李安拍了拍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成年男人，无奈道，“我们上半年才见过，不必这么激动吧。”
“就是因为见过才……”陈殊从他怀里抬起头，眼圈泛红，“师父，饮鸠止渴终自毙。”
李安的心脏也不自觉抽痛起来，但他还是努力地在喜欢之人的视线中挣扎着起身。
“好了，快马加鞭回来是有要紧事的，关乎小王爷的性命。”他推开了陈殊，拉开一个对方碰不到的距离，“在你上早朝之前必须快点说完。”
陈殊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咽下了满腹的心事。
“我得到消息，陈志珂前天晚上就到了京城，那时刚好过了三日一朝。”他说起正事的时候语调很沉很稳，丝毫不见平日的活泼与朝气，“大约他们准备今日弹劾。”
“离早朝还有多久？”
“一个时辰。”
“那你先把这个看了。”李安将油纸袋交给他。
陈殊打开，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起来，换行的间隙里用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李安从旁抽出纸在他面前铺开，递上笔，默默磨起了墨。
他们曾经相伴十余载，如此的习惯性反应几乎是像是身体本能。
墨块在指间滑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李安用视线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太子，他很喜欢阅读公文时候的陈殊，认真专注，眉眼间闪烁着锋利的光芒，笔尖在纸上翻飞着，涌动的字迹承载着大庆安稳美好的未来。
记忆中牙牙学语的男孩儿不见了，时光让他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与软嫩，散发出了属于成熟男性的魅力。他总是以忙于公事推脱娶妻，可以他的相貌与性格，只怕没有几个小姑娘能拒绝吧。
李安看着他出神地想着，再回过神的时候，却被对方促狭的视线抓个正着。
“……”
“墨，没了。”
李安低头，飞快地转动手里的墨块。
“师父。”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按了上来，常年握笔而生出的薄茧暧昧地摩擦着他的指腹，“不必了，我看完了。”
李安看了看他没写几个字的纸，“……小王爷说你可能需要改一下。”
“来不及写，我在脑子里改掉了。”
“……这么多？！”李安有些意外，他知道太子聪慧，可这么久不见，是不是他又变得更厉害了些。
“嗯，但是记错怎么办哪……”陈殊撑着坐塌上柔软的蒲团，倾身向他靠近，“要不要你亲一下我？这样就不会忘了。”
李安拧了拧眉，“胡闹。”
“那你躲啊。”
可话音刚落，陈殊就准确地衔住了他的唇。
……
这不是完全没给人躲开的机会吗！？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别红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