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本是人间红尘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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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琅看了一眼不远处热闹的街坊，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向街坊走去。
糖葫芦上的霜糖一面映照出卫琅独自行走的身影，一面映照出街坊人来人往的盛景。
黄昏落日的余晖显得很柔和，柔和地洒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青石板上的每一个凹凸不平处或明或暗，都落下了浅浅的辉光。
空气中，无数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尘埃围绕着街坊中的人飞舞。
卫琅步入大街中央，人群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几乎没有空隙。
卫琅只有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的经历，那是在幻境之中，然而面前的人群不是幻境而是真实。
卫琅环视着四周，看着人潮来来往往，不知所措。
在犹疑间，少年一把被人推入了人群中。
“有病吗？别乱挡道。”后面推他的人骂了一声。
卫琅回头，那个推他的人被很快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
大概是这么多急急忙忙的人中，一动不动确实很妨碍人吧。
卫琅想。
人潮涌动。
卫琅转回头，被人潮推搡着，跟着人潮移动。
汗臭味，铜钱磨损味，姑娘的脂粉味，以及各色小吃的香味，从这拥挤的街道的四面八方飘来。
卫琅的鼻翼微动，在这错综复杂的气味中，意外地，整颗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他抽出空，避开人，拆下糖葫芦，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很甜、又有点酸涩。
卫琅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但脸上却含着微微的笑意。
这种感觉和君逑状似和谐地坐在一起吃饭完全不一样。
在那些个君逑相处的时光里，并不是没有吃过饭，并不是没有像寻常人家一样聊过天。但是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是不同的，但是不同在哪里呢？
这不同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卫琅反复思索，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他在行走在街道上，时不时看一下人们的争吵和欢笑，时不时咬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串。
卫琅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神情，有多么的温柔。
他只是专注欣赏着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卫琅再一次张口咬糖葫芦，结果咬到了一嘴的空气，他低头，发现糖葫芦就只剩下了一个竹签。
琳娘说，遇到有意义的事情，可以留下一点东西，作为纪念。
有意义吗？
卫琅犹豫了一下，最后将竹签放到了储物袋里，算是留作纪念吧。
卫琅走到街边，小贩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叫卖声吸引了他，他选择了一个摊位，看那个摊位的小贩卖东西。
这个小贩卖得是各种便宜的小玩意儿，做工勉勉强强，却是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卫琅静静地看着那些他大多叫不出名字的新奇东西。
嗯，很有意思。
其中有一串小玩意儿，挂在上面，在风的吹动下，还发出了“叮铃”的声音，给小贩的叫卖声伴奏。
卫琅的记性很好，他在白帝城的屋檐下曾经见过长得很它很像的东西，只不过比它精致的多，按照形状，是同一类物品。
那……这就是琳娘和他提过的风铃吧？
卫琅非常有礼貌地问小贩：“我能摸一摸这个吗？”
小贩有双三角眼，挤在一起，长得就是不太好接近的样子，听着卫琅的话，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卫琅却感觉到了他潜藏的善意，递给他几枚铜钱：“我摸一下就好了，不会拿走的。”
“你要拿走也可以，这个风铃便宜着呢。”小贩看起来没好气地说道。
卫琅知道他是同意了，于是踮起脚，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高处悬挂起来的星星状的风铃。
卫琅碰得很轻，碰了一下，又再碰了一下，像是对待什么稀奇东西一样，连碰都不敢大胆地碰。
风铃在他的触碰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卫琅嘴角弯起了很小的弧度。
小贩看不过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喜欢就不要装模作样说不要呀，小屁孩？想要就拿走啊。”
喜欢，就不要装模作样，说不要？
黄昏的光照进卫琅的眼睛里，照出了十分的茫然，也照出了少年的剔透。
他看了一眼风铃，又看了一眼小贩，不太明白他在讲什么。
小贩看到卫琅这幅表现：“啧”了一声：“你盯着这个风铃都挪不开脚了，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承认他喜欢风铃？
卫琅直直地盯着小贩，眉头皱起：他从哪里看出他喜欢风铃啊？
“你们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别扭啊。”小贩没懂卫琅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着他，扯了扯嘴角，“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娶媳妇？”
卫琅茫然地盯着小贩，比起小贩说的一切，他最想不明白的是：他喜欢风铃吗？
小贩见到卫琅还没有动静，三下两下地把挂在最上面的风铃解了下来，把它扔到了卫琅身上，挥了挥手：“走吧，看你可怜，送你了，不和你计较。”
卫琅睁开眼，迟钝地看着手中的风铃，握住它，摇了摇。
风铃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
*
卫琅突然回忆起琳娘那次提起风铃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的风刮过白帝城，吹得屋檐之上的风铃叮叮作响。
琳娘站在屋里，远眺窗外。
白帝城绚丽的紫色结界不分昼夜，终年亮起，华光成为之雕刻纹路，在结界之上旋转。
她透过结界看向更远处。
【你在看什么？】卫琅走到琳娘的身边，干咳了几声，问她。
琳娘手指指向窗外，她回答：【在看自由。】
那时卫琅看上去十岁不到，踮起脚尖才能顺着琳娘的手指方向看着天空。
紫色的流光透过窗子，照在幼小的孩童身上。
小孩除了结界，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诚实地回答：【我只看见了白帝城的结界。】
琳娘将卫琅抱起，放在窗边，指向窗外的结界，对卫琅说：【你要往结界外看。】
【在结界之外，有真正的天空，不是紫色的，也不是永远亮着的，永远一个模样。它会不断地改变。在那片天空下，在那里有自由。】
卫琅看到结界盖住整个白帝城，雕栏玉砌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通通被紫光盖住。
——不是琳娘想要看见的一切。
【你想要出去吗？】于是他这样问对方。
琳娘的眼神里有难言的温柔与哀伤，她看着孩童：【不，我希望你出去。】
一生如同花蔓般的女子坚定地对他说：【我希望你能见到白帝城之外的世界，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
【即使这里终年没有真正的天空，但是这里有风，可以看风铃在响，我们可以通过风的气息，感觉到外面的世界 】
风铃叮叮当当地作响。
孩童时的卫琅仰头看着琳娘，问：【什么是自由？】
【等你长大，遇到喜欢的东西，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事物，那就是自由啊。】琳娘回答了他。【就像结界锁得住别的东西，锁不住风一样，风可以自由进出，四方游走。】
琳娘觉得风是自由的，因为那是这座封闭的荒城中除了一人一魂外唯一在动的东西。
可是她不知道，白帝城的风，其实是充裕灵气的溢出，它本就属于这座城市。而它刮过的风，都象征着结界的稳固，象征着这座城池连绵不尽的荒芜。
卫琅听了半晌，只蹦出了一句话：【所以你喜欢风？】
琳娘笑出声，笑容如此明媚，连眉眼终年不化的忧悒都淡去了些，她痛快地说：【是，我喜欢风。我也希望，你能遇到喜欢的……】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值得更好的对待……】琳娘笑着叹息。
卫琅不懂琳娘的话，但他看着琳娘的笑，在心里，不断地让风刮得响一点再响一点。
于是风铃再一次被高高吹起，又落下。
*
小贩的吆喝声又响又亮，连同周围的人声鼎沸一起盖过了渐渐停息的风铃声。
他不理会一动不动的卫琅，招揽着生意。
卫琅终于从那段回忆里回过神，放了几块铜板在小贩的身边，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没入人潮。
卫琅抬头，头顶是无穷无尽的黄昏，如笼如盖，罩住天空下的一切，如同白帝城一样，他依旧没有感觉到所谓的自由。
卫琅不理解喜欢，和琳娘说的自由一样不能理解。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风铃，喜欢得那样明显。
但是卫琅垂下眼，冷静地分析着：琳娘给他讲外面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的时候，常常和他说，喜欢是一种很美丽的、让人产生留恋的情绪。
如果说，就像小贩说的那样，他确确实实喜欢风铃。喜欢而不自知的话……
简陋的星星状风铃不断发出响声，动人的声音像是水滴一下一下滴落心底。
要是承认喜欢，那么很多事情，譬如他之前自我的矛盾，譬如他不愿死亡，诸如此类种种，就都可以解释了吧。所以要承认他喜欢风铃，同时也喜欢……
不对。
卫琅握紧了风铃，风铃过了片刻，停止响动，只剩丝线在轻轻颤动。
因果关系反了。
不是为了解释那些事情，所以承认喜欢……
卫琅握着怀中的风铃，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木然地往前走。
微风在江边微微泛起波澜，卫琅的神色也同样如同这江面，他走到江边，无路可走，止住了步伐。
而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有那些事情，才会出现如此严重的自我矛盾。
喜欢啊……
卫琅侧身，看着街边的景色。
黄昏的光照亮街道，如同不见枝桠的巨树滴落世界大小的树脂，笼住了长街中的行人和风景。
孩童嬉闹，商贩吆喝，夫妻间喁喁私语，分明是街边片刻之景，却通通封在琥珀中的美好景色，带着永恒的宁静与喧嚣。
昏黄的日光没有任何差别，等同地照在卫琅的身上。
卫琅在一刹那间意识到，他正置身于这块琥珀石里。
一切都那么清楚，连尘埃也历历可数。
在这一瞬间，心中仿佛有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碎开了。
心里浮现出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它如此清浅，而又确实存在着。
卫琅闭了闭眼，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和风轻抚过他的脸颊，卫琅松开风铃，风铃再次发出响动，像是情人间轻声的呢喃。
卫琅睁开眼，张开手指，星星悬挂在指尖，遮住了太阳。柔和的光透过星星的边缘，洒在卫琅的眼中。卫琅透过光芒，看得到星星，看得到他与琳娘的记忆，看得到他与君逑的接触，看到他自己的困惑。
那无数的过去，熠熠生辉在眼前。
喜欢。
卫琅反复呢喃着这个词语。他放下星星，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隔着江边不远的僻静处，目睹着不远市井中熙熙攘攘的热闹。
那热闹如此深刻而鲜明，那人群中的欢笑又是如此开怀畅意，带着他从未拥有却似曾相识的无限盎然生机。
卫琅不由自主地往前再迈了一步，又停住。
喜欢……
过了好久，卫琅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眉眼里流露出纯粹的、欣然的喜悦。
是这样啊，原来我喜欢这个世界啊。因为热爱着世界，所以不愿意死去，所以想看遍这人间万水千山，也想要过人的生活。
原来我这样的人，也有喜欢的东西啊。
卫琅紧攥着星星，将它放在心口，温柔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的喜欢啊。
冥冥之中，卫琅似有所感，他转头，看见了君逑和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周围自成隔空地带。君逑有些犹疑地看着卫琅，不敢上前。
卫琅扑哧地笑出了声，他小步快跑，跑向君逑。
卫琅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君逑不理解的东西。
没有得到过爱的人理应不懂什么是爱。
但是，如果他见过呢？如果他得到过呢？
可这都不重要。
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少年直直地撞入君逑的怀里。他拉起君逑的手，另一只手攥着风铃，拉着君逑转起了圈。
一圈又一圈，衣摆犹如盛开的花朵，秋日之中，春华灼灼。
君逑满是惊愕地看着卫琅，而卫琅不断重复着：“师尊。师尊。”
他转了好久，才停下。
卫琅看到君逑的目光，掰开君逑的手，笑着将风铃放在了君逑的手中，帮他合上了掌，让他攥紧了这颗星星。
君逑配合着他，攥紧了星星，悬挂的丝线从他的指缝落下，丝线连带着铁质的指环悬在半空之中。
丝线在光中透明而模糊，仿佛眨眼消失不见，只留下粗糙的铁环。
君逑任由卫琅动作，但他的目光难掩茫然——那是比卫琅曾经见过君逑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要深刻百倍的茫然，仿佛要刻在他这个人身上，深深印在心底。
君逑好几次想要张口，却又硬生生止住。
为什么？我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
君逑终于不笑了。
*
白帝城中，如同某种预兆，半空中悬浮出卫琅那处的景象。
江陵自梦中醒来，睁眼，目光落在卫琅的神情上，在接触卫琅眼神的一瞬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情愿你——一生也不要明白啊。”
江陵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卫琅身上传来的那股情绪，是那样温暖，让整个人被浸泡在了温水中。
他知道卫琅为这幅人间繁华之景下了什么定义。
琥珀石吗？
倒是个恰当的比喻呢……
江陵闭眼。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本是人间红尘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