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界的传说背后》倦时

29、史书

　　等卫琅醒时，君逑人早已经离开。他这一觉将近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又是一个清晨。对于这样空耗时间，卫琅早已习惯。

　　他咳嗽着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如久久戴上枷锁的人，一朝除去枷锁，也不能立刻感觉到自由的气息了。他目前需要迫切适应的反而是这具身体。

　　卫琅努力克制应激反应，抬眸，环顾四周，从卧室出来，绕着屋子慢慢地走走。

　　细细看来，这屋子装饰得颇有生机。几丛藤蔓绕着屋檐杂乱生长，正值花季，中有一丛较瘦弱的藤蔓似不堪花朵之重，白色的花串儿下垂到窗前，落到书桌上。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右侧叠了四本薄皮书籍。其余的书都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书架上。

　　这里应该就是君逑书房了吧。

　　卫琅犹豫片刻，绕了绕，走到房屋内。书架上书籍很多，但卫琅没有轻易取用，只是看了看桌上摆着的书，书籍最上方是《修仙界大记事》。

　　卫琅有些困惑，因为他记得这本书年代久远，作者众多，一个续写一个，缺乏名声远扬之辈，虽然因为年代的特殊导致书籍出名，但实际的内容却并不深厚，只是作为记录。君逑为什么会特地取出来，放到了桌上？

　　难道是要给他看的？

　　卫琅联想起君逑之前的话，轻轻地拉开椅子，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了这本书。

　　修仙界真正开始用文字玉简记载的可追溯的历史，启于曚昧纪的前期。历史的记载断断续续有五万年之久。彼时妖族统领着整个修真界，他们依靠血脉传承拥记忆，坚持着弱肉强食的原则，丝毫没有向下传播知识的打算。人类不过是妖族掌控下的奴隶，人族修士更被压得喘不过去。由于人族的式微，那时的历史只有片言只语作为记载。直到妖族的首领青帝意外亡故，后继者乏力，人族才渐渐兴盛。

　　然而人族真正取代妖族，成为整个修仙界的中兴力量，却是在曚昧纪的中期。当时白云宗培养出了一代天骄迟越和，此人一路携青云之志，凭强悍实力统一了整个大陆，以西岭沙漠和十方山脉为界将妖族驱赶到了北边的极寒之地。

　　这可以是人族修士真正开始详细记载历史的时候。

　　卫琅想起很多有趣的秘闻，比如青帝的死因，流传的最广的一个版本是，他的宠妃叛乱，为权势杀死青帝。而却有更多人考据，认为青帝未曾死去，只是借机脱身……

　　这些秘闻各式各样，有的截然相反，有的相似之处。卫琅都一一记在笔下，自行判断。
　　君逑看书的习惯和他不一样，书本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正如君逑给以他的印象。

　　卫琅目光一凝，将书籍的时间线粗略地换算成了现在的时间线，略过了曚昧纪的内容，翻到了混乱纪。

　　约两万年前，是混乱纪的开始。混乱纪因其混乱成名，伊始于长生浩劫。

　　大多数人只知道“长生浩劫”这个时间节点的名字，却不知道命名真正的理由，只是以为斩断了修士长生的梦想，所以由此称呼。但实际上，“长生浩劫”还有另一重更简单、更直接的含义，因为可以通过这层含义隐约窥见天道残缺的缘由，所以逐步被后世的大能者隐匿，只有四王朝的皇室书库和归一宗的暗室中还有记载。

　　卫琅翻到这里，见到这本书记载了长生浩劫全面的命名缘由，略略皱眉。他指尖停顿一下，不太适应，费了好些力气调用灵力，便感受到了书本中的灵气运转痕迹。那灵力气息如自悠古传来的风，带来了过去的故事。卫琅从这之中认识到，这本大记事所存有的年代——它是未被删减过的原版，甚至可能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古老的版本。

　　卫琅默然片刻，继续翻动书页。

　　过去的修士们常说句嘲讽的双关语：“长生剑，一剑斩断长生路。”

　　长生剑是一统大陆的早已飞升的剑君迟越和的本命剑，不知何种原因，一日忽然自空中坠下，如流星般划过天际，斩断了天梯，当时未察觉还有大半的天道被斩落，天道因此缺失，而长生剑坠入地上，分开了陆地，劈出了深不见底的极渊。那一天从此被命名为长生浩劫，成为了混乱纪的开端。

　　混乱纪一千年六百五十年，一位平凡的修士发现了因果缺失，心魔消散，激起万丈波涛。随后上层再无力掩盖，空间道、时间道等多个道的道基的消散被一一揭露。恐慌如野草蔓生。
　　随后两千年，魔修华羽打开了修真界与凡界大门，促使凡界回归修仙界。至此凡界也被卷入修仙界的混乱之中，仙凡之间的大乱斗正式开启。

　　因为丧失了长生的机会，没有因果的惩治，不用担心心魔的困扰，修士插手凡界，更改朝纲，随意杀戮，轻贱人命，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他们失去了长久的目标，纵情于此时的欲望中，在虚假的狂欢间肆意纵乐。

　　当时的人间是怎样一副炼狱图景，犹如烈火焚烧整片大陆，喧嚣与繁华与混乱彻夜不眠。
　　书写者的字迹渐乱，书旁配的图片难掩其心情之郁结与悲愤。
　　人子相食，战乱骸骨遍地；画舫小船，歌声绵延千里……

　　这样的混乱极端持续了几千年之久。

　　到混乱纪六千年，各类喜爱制作工具的修士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天工坊，对修真界和凡界的器具进行了系列改革。

　　说来可笑，正是在这种混乱之下，催生了种种意想不到的能工巧匠。当修士不再专注于修炼的时候，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去挥霍人间，也有很多时间去发明与创造。
　　那些不再专心在修炼上的、没有向道之心的人也能通过灵植丹药得到很高的修为，延长寿命。他们联起手来，改造了近乎半个修真界。

　　可惜的是，这些改造与发明没有更好地改变世人的生活。人们仍在无止境的混乱，无道德、无法律的自由斗争之下。

　　直到混乱纪八千年，斗争将尽结束，情况才有所好转，修真界四王朝的版图基本奠定。四王朝，东天行，西初决，北临渊，南瀚海，四王朝各占一端。凡人在其统治下终于不必成为战争的马前卒。

　　一万年，以一批立志于改变现状的修士建立归一宗后，混乱在明面上结束了，凡人的生命得到了基本的保障，那一天被后来定为启明纪的开始。

　　卫琅轻轻合上了书本。

　　清晨刚过，阳光很好，风日正丽，如晴空之下本不应该有阴霾。书写者仿佛也认为这世间再无阴云，从轻柔和煦的字迹中可窥见其心情的美好。
　　然而在此后，逐渐稳定下来的四王朝终于开始相继掩埋历史，这本书也被不断篡改删减，难再被续写，就不必再提。

　　卫琅将合上的书本放到一边，他猜到这本书大概不是君逑特地留给他看的。那么君逑为什么要把这本书抽出来，特地放在桌上呢？

　　卫琅不明白，君逑却在书桌上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似乎在对他表示欢迎。
　　卫琅盯着这个小笑脸看了一会儿，方抬头。

　　在抬头间，他从被藤蔓花串儿遮遮掩掩的窗户瞥见屋外，见到后院里摆着一把躺椅。成群的蚂蚁从躺椅旁边绕过。

　　风日正丽。

　　就像琳娘说的，不必常年拘在一个地方。

　　卫琅轻轻叹息，而后再度微笑。

　　卫琅从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中选了本散记，走到外面，躺到了躺椅上，慢慢地翻阅起来。

　　虽然卫琅博览群书，但总还有没有了解的东西。他忘我地阅读着。阅读是少有几件能令他感到自己切实存在的事情了。因而他沉湎其中，也不是难以理解。

　　*

　　君逑从前屋回到房间的时候，见到房间里没有人，又看到桌上合上放一边的书，怔愣一瞬，便朝后院走。

　　这时已经刚过午后。君逑踏过石子小路走来，看见卫琅躺在躺椅上，单手握着书。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木制的躺椅摇摇晃晃，发出声响。君逑见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专注地看书，不由会心一笑。

　　君逑走近卫琅的身边，见卫琅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便在卫琅打算翻页时，抬手，将手悬在半空。斜照来的阳光穿过君逑的手，角度抓得恰当，手的影子就落在书页上，吸引了卫琅的注意。
　　卫琅抬头。

　　君逑轻叹，话语中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只是陈述：“在阳光下看书对眼睛可不好。”
　　卫琅愣了愣，将书放到膝盖上，方才回答：“但是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君逑的目光在卫琅被阳光照得格外透明却又带点苍白的指尖上绕了一圈，又落到了卫琅的脸上。
　　卫琅是真心这么说的。

　　君逑笑了：“你喜欢就好。”
　　卫琅眨了眨眼睛，有些讶异于君逑的话，却又对他的回答感到理解。

　　君逑凑近，低头，帮着卫琅翻过了一页书。他在翻书的时候，瞥见书页的内容：青帝，……
　　君逑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哪本书。
　　他唇边笑意渐深：“怎么看曚昧纪的故事？”

　　卫琅微微偏头：“我了解曚昧纪很多，但这本书我没有看过。所以才看的。”
　　这类似于某种收集的癖好，差一点就觉得不舒服。

　　君逑很明白这一点，点头道：“我书房里的书要是你感兴趣就那去看看。”

　　“到时候如果还有想知道的，我也能给你讲些……”说到这，君逑莞尔一笑，“尤其是书籍上不会保存的信息。”
　　书籍上不会保存的……

　　卫琅瞥了眼君逑：“君长老愿意答应我？”
　　君逑：“当然。”

　　君逑微顿，又道：“别的事情没有，只是给你准备的药材还有几味没有消息。”
　　“等找齐药材，泡了药浴后你的身体也会好转，但后续情况还要注意。”

　　卫琅的手指还停留在前一页书页上没动。听到君逑的话，卫琅点点头，表示明白：“你不用着急。”
　　君逑笑笑，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卫琅沉吟片刻，目光瞥过回家的小蚂蚁，又瞥过翠绿的青草地，抬头，望向君逑本人：“君长老，我想一个人去剑峰外逛逛。”
　　君逑猜不到卫琅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

　　君逑和卫琅都对卫琅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委婉的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直白的说，就是猪狗不如。现在的情况是静养最佳，做任何举动也是件消耗体力的事情。有君逑在身边，勉强能控制卫琅的身体状况。
　　但卫琅现在想要一个人，就有些让人不安了。

　　不过君逑还是答应了卫琅。他相信卫琅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的。那这样想要出去，就是卫琅自己的愿望。而君逑不是一个会对别人的选择多加干预的人。他有信心、也有能力把卫琅的身体治好。他不会让卫琅的身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出问题的。

　　得到了应许，卫琅神情松快了些许，他放下手中的书，和君逑四目相对。卫琅眨了眨眼睛，一时无言。

　　君逑望着卫琅，想了想，在他手里塞了罐糖果。
　　卫琅惊讶地望着这罐糖果，阳光下，糖纸闪闪发光。

　　君逑言简意赅：“止痛药。”
　　他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想到把苦涩的调养药物做成糖果的味道，再送给卫琅的。但中个过程他却不提。

　　卫琅眼中终于带上一丝柔和，而后消散。虽然只出现了须臾，但确实存在过。
　　卫琅：“谢谢你。”

　　“不必。”
　　气氛骤然安静下来。两人相对沉默着，气氛却不尴尬。

　　面对面注视许久，君逑伸手摸了摸卫琅的脑袋：“好好玩一会儿。”
　　“我会把药找齐的。”君逑如此承诺。

　　卫琅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