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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长夜残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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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琅打发走了君逑,没有休息,反而仍留在在飞舟的甲板上。
他靠在栏杆上,在这样的位置,望向高处,可见夜色苍茫,俯视低处,可见雾霭山色。
卫琅盯着下方,想着和君逑的对话,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回神。
……师尊,大概状态不是很好吧。
卫琅想到他强行查看过往,强行攻击天道碎片,也能明白。
在再度与天道碎片共鸣的卫琅看来,君逑现在是罕见的脆弱。不过说起来,在天道之下,谁不是如此,就像可以被捏死的蚂蚁。
也是因此,卫琅有把握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不会被君逑察觉。
他想,师尊也不会觉得在这样一番谈话中,他还有心情干别的事情吧。
若他能看穿,若他能看穿……
卫琅抬头,看见明亮的月光。如此月光,让人觉得太过刺目。
他心念一动,茫茫的黑云便遮蔽了月亮,与夜色融汇一体,让一切都模糊而不清晰。
卫琅闭眼,轻轻呼入一口气又吐出:“要下雨了啊。”
他转身,向飞舟的一间客房走去。
*
夜深人静,卫晞呼吸均匀地躺在床上,早已进入了睡眠。
卫晞向来自律,无论白日里有多少繁忙的事务,到了固定的时间入眠。但出于种种原因,她时常保持着警惕心,睡眠总是不深。
今日仍旧如此。
尽管她对卫琅身上的诸多问题持保留意见。却知道得不到答案,便早早入眠。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深夜里,房门忽然被敲了三下。卫晞几乎在动静传来时睁开眼,下意识一个侧身,握紧了枕头下的匕首,匕首手柄微冷的温度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房间里是一片黑暗。
卫晞紧盯着传来声音的地方。敲门声音隔了几秒后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又是三下,十分规律。
这样的声音不可能是凤临炙。
卫晞随手扎了个发髻,披了件外衣,极为谨慎地握紧了枕头下的匕首,将它放入衣袖中,刀刃冰冷,紧贴着温热的肌肤,然后才点亮了油灯。
油灯模糊地照映出房间的样子,和往常没有一点区别。
卫晞知道如果门外真的是敌人,那么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用,但她依旧是那么做了。
出于对一行人实力的信任,卫晞更倾向于门口的人是君逑。
至于为什么找她,大概是因为卫琅吧。
卫晞想起此前君逑的眼神,猜测着,走近门,轻轻打开了门。
门口是卫琅,卫晞惊诧:竟然是卫琅。卫琅来找她,其他人知道吗?
尽管惊讶,卫晞面上却没有表露,她另一只藏在衣袖中的手缓缓按住匕首,同时她问道:“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卫琅笑了笑,像是没有发现卫晞的举动。语气很温和:“我想给卫晞姐姐解释一下昨天的事。”
卫晞盯了卫琅一会儿,给他开了门。
卫琅进屋时没有阖上门,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屏蔽了其他人的感知,另一方面则是想着给卫晞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卫晞看着他的举动,大概也明白了卫琅是自己来找他的。
她将油灯随手搁在桌上,油灯黄豆大小的火焰忽明忽暗,照得桌子上一片阴影摇曳。
卫晞等着卫琅开口。
卫琅也不寒喧,开门见山道:“卫晞姐姐应该也猜到了,我和天道碎片或多或少有点关系。”
卫晞并不惊讶,点了点头。天道碎片如同乳燕投林般扑向卫琅的怀抱,卫晞当然亲眼看到。
“事实上,我和林落雪情况相差不大。”卫琅笑道,“我拥有天道碎片,多少能够利用一下它,但根本没有办法掌控它,身体只能每况愈下。并且我依赖天道碎片而活,一旦脱离它,我就会死。”
“师尊以前不知道,但肯定现在也清楚。”
卫晞沉默地听着他讲述。
哪怕心里有所准备,她也被卫琅话语中的信息量震惊到了。
这实在出乎卫晞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卫琅的坦诚。
她沉吟片刻,问了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或许……是因为师尊邀请我吧。”卫琅说着,自己也笑了。
他给的答案很纯粹。卫晞并不相信。不过对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卫晞道:“你今天三更半夜来,不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
对她说这些,是毫无作用的。
难不成还指望卫晞能够从卫琅身上得到天道碎片?
这不就是指望卫晞杀了卫琅吗?
卫晞可不认为卫琅会对他说这种话。
君逑保护卫琅保护得紧。
卫晞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对卫琅出手。
卫琅含笑,如同胜券在握:“当然不止。”
卫琅神色稍正,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目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杀了我。”
匪夷所思。
听到这句话,卫晞的手不慎打翻了油灯,油灯的火碰到纸壁,瞬间烧得很旺,把卫琅平静的面容照得无比明亮,然后下一瞬间又黯淡熄灭,房间归于一片黑暗,卫琅和卫晞彼此不能看见。
寂静中,卫晞只能听带自己的呼吸声。
卫琅意识到卫晞可能误会了,开口解释道:“当然不是请你现在杀了我,而是请你在百年后杀了我。”
“为什么?”卫琅的话给了卫晞一个缓冲的时间,她重新镇定下来,摸索着。布匹挪动着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卫晞找出火折子,再点起油灯。
油灯的火光暴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显得那样渺小、可怜。
身边是朦胧而深重的黑暗。
卫琅并不被周围影响,他道:“我认识的人太少了,何况他们都不会对我动手。但是你可以坚持对我的诺言。”
“你是我认识最坚定的人了。”卫琅随后弯了弯眉眼。
如果是卫晞的话,能够愿意地杀了他吧。
尽管这对卫晞很可悲,但这确实是通往她的目标中她愿意走的道路。
卫晞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她重复一遍说:“你想要我杀了你。”
卫琅点头。
卫晞望着他,问了一个问题:“你既然决定赴死,为什么不干脆自杀,反而要拜托我,我不一定有这个能力,能杀了你。”
卫晞的目光清醒而锐利,犹如铁匠手中锋利的兵器,不掺和任何感情,只有冰冷的审视。
自杀啊……
卫晞真是敏锐。
卫琅偏头,他的理由很简单:“事实上,我想要活下去,并不想要死。”
卫晞眉心一跳,这和卫琅的来找她的行为无比矛盾。
卫琅很快解释了这个矛盾:“但现实是,我不得不死。”
烛火中,卫琅昏暗的面容不见感伤,只有叙述现实的平静。
诚然君逑那么说,可卫琅并不相信他能够给出解决方式。
卫琅的不信任是理所当然的,他要是信任反而奇怪。
卫晞不知其中的弯弯道道,面对着卫琅,不由碰了碰匕首,以冰冷的触感保持镇定。
“你不是很奇怪那个金色眼睛的我吗?那是之后的我。”
“在十多年之后,我会变成你所见到的那个样子,我会用尽全力挣扎着活下去。”卫琅简单地略过了过程,讲述道。
过去,卫琅自认了解自己,因此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变成江陵,可是啊,现在他也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了一些。
正因理解,卫琅对卫晞说:“我需要你,提醒我。”
“我并不想死在自己手里。但是,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动手,那么,告诉,我应当死就行了。”
“我会死的。”
这是卫琅对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信任。
而这终究也是现在一切的最佳解决方式了。
卫晞盯着卫琅,她并不懂卫琅所说的话中背后的意思,但她能感觉到他话语中所蕴含的沉重意味。
那种沉重的无能为力像山压在卫晞的心上。她用力攥住了匕首,又无力地松开。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难过呢?卫琅的眼睛里很宁静,像是无风的湖面。
卫晞蠕动几下嘴角,想要开口问,又硬生生止住。
卫琅等着她的回答。
最后,卫晞开口,问了一个明知故问般的问题:“没有什么其他解决方案了吗?”
“君逑呢?凤临炙呢?”
卫琅回答:“如果有,我恐怕也不会这么做了。”
卫晞深深地望着卫琅,她知晓他的师尊有多么疼爱他,若再有其他方法,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随即答应:“好。”
“那么,这个就给你做信物了。”卫琅的指尖轻触半空,浅紫色的光华凝聚成一朵花状的玉佩,白色的光华凝结成丝绳。
卫晞见状摊开手掌,玉佩落入她的手中。
“到时候,拿着它来找我。”卫琅不想多说,他知道卫晞会明白的。
“非常感谢卫晞姐姐。”卫琅起身,郑重地道谢,“卫晞姐姐是个温柔的人。”
卫晞的眼神一瞬间显露出无比的复杂。
要是多么悲哀,才能使杀死一个人成为温柔与怜悯?
卫琅望不见卫晞自己站起的阴影挡住的神情,只知道她不言不语。
卫琅起身,冲卫晞笑笑,和她古别,对方没有回答,卫琅也不在意,径直推开门,向飞舟外走去。
自飞舟上俯望寥廓的天空,浑然天成的黑蓝色,万般空寂。
卫琅轻掩上了卫晞的房门。
在卫晞眼中,黑暗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卫琅的身影。
卫晞微弱的烛火照不亮远处的黑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琅没入。
卫晞静坐在室内,灯火渐渐烧没,她手旁就是火折子,她却一动未动,犹如一座雕像,任由灯光熄灭。
室内重回一片黑暗。
卫晞就这样枯坐了一宿。
她解开了很多谜团,也产生了更多新的谜团,然而与之前不同,她已经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
离开卫晞、走到飞舟甲板上后,卫琅的脸上剥离了任何表情。正如他在听君逑的话时表现的那样。
若卫晞能看到这样的表情,即便不理解卫琅的心情,也能理解君逑对卫琅的过分保护。
而卫琅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旦想起君逑的承诺想起和卫晞的对话,心底传来一阵持续的钝痛,让他时刻清醒,时刻无法忍受。而他也忽然很想要感受到风,想感受到更多的疼痛。
不知这种欲望从何而来。
卫琅伸手碰过结界,这一次,他特地去掉了所有的保护与屏障,由于速度的差异,碰离结界的手被肢解分离,断落下坠。
卫琅面无表情。
他收回了手之时,手又快速生长,恢复如初。
这就是又接触了一份天道碎片的结果,哪怕融入被君逑阻止,效果也相当显著。
卫琅抬头看着今天天空的色彩,觉得今天活该下一场大雨。
心念陡转间,大雨漂泊而落,只落到了他的身上。
卫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他嘲笑般地勾了勾嘴角,望着漆黑的天空。
这样的神情,与江陵无比类似。
不,他本来就是江陵,不是吗?
须臾间,电闪雷鸣,天空亮得犹如白昼。
这是只给卫琅一人观看的盛宴。
卫琅大笑出声,笑声与雷电声相互衬映。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停止。
“真凉快啊。”卫狼喃喃道。
真冷啊。
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
谁不愿意做美梦呢?哪怕行将死亡,也愿在梦中的时间更长一些。
即使用残烛的光来温暖茫茫大雪。
谁知道这究竟是带来希望的烛光,还是致命的毒药呢?
卫琅清楚得很,想,自己当真可笑,不能免俗。
到此时,他终于有几分明了了江陵的眼神,明了他未尽的话语。
【如果你连这都觉得幸福,那你的一生该多么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