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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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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二楼一跃而下的前一秒,胡小蝶仍然相信,遇见魏莱,是她生命中最幸运的事之一。
高一新生汇演,师范刚毕业的音乐老师别出心裁,要排“《梁祝》新民乐版”,古筝与小提琴合奏。
精挑再细选,演出者敲定胡小蝶与魏莱。
一开始胡小蝶是忐忑的。如果说少女是碧绿枝头的半熟苹果,那魏莱无疑是最接近阳光的那一颗。同样的白衬衫、校服裙,穿在她身上却格外玲珑有致。普一开学,她便是男生们目光的焦点、女生们话题的中心。
而胡小蝶呢,好像宋代仕女画上偷跑下凡的小绢人,个头小小,肩膀薄薄,常被门卫误认作隔壁初中学生。
然而一路排练下来,魏莱全无娇骄之气,从不迟到早退,永远笑语盈盈,还主动把几个华彩片段让给胡小蝶用古筝演绎。
正式演出前,胡小蝶的汉服下摆裂了一角,魏莱二话不说向老师借来针线包,跪在地上替她缝补。
胡小蝶过意不去,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魏莱神色泰然,三两下补完裂口,替小蝶整理好演出服,又后退一步端详她的妆容。
“口红颜色淡了,台上显得气色不好。来,试试我这支。”
魏莱倾身为小蝶补妆。
胡小蝶闻到一阵淡淡的七里花香。
“魏莱,你用的什么香水?真好闻。”
“今天偷偷喷了一点,替我保密哦。”魏莱眨眨眼睛,“这款香水叫‘俘虏’。”
“‘俘虏’?”
“因为七里香的花语是:我是你的俘虏。”
不等胡小蝶再接话,魏莱轻轻扳正她的肩膀,让她看镜中的自己:“怎么样?”
“还是你最漂亮。”小蝶由衷地。
两个女孩在镜中相视而笑。
演出十分成功,两人双双被校乐团看中。魏莱顺理成章成为胡小蝶在这所新学校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
大概因为严家明的缘故,胡小蝶在女生中的人缘一直非常微妙。
女生们一边倾慕严家明的优秀,一边轻蔑胡小蝶的平凡,一边艳羡优秀的严家明竟选择平凡的胡小蝶做他女友,一边揣测平凡的胡小蝶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高明手段。
两人初二开始交往,又携手考入绿藤一中,算一算,小情侣在一起也快三年了。
其实胡小蝶也不太明白严家明喜欢她什么,问他,他只是笑而不答。
一次乐团排练完毕,小蝶和魏莱并肩走在回家路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听听魏莱的说法。
大概因为习惯了仰视家明,胡小蝶对魏莱也有种盲目的信任与崇拜。魏莱说的话永远那么舒服,魏莱做的事永远那么妥帖,魏莱长得好,功课好,连琴也拉得那么好……所以是不是,其实,魏莱才是更适合家明的女孩子呢……
“严家明这种家庭出身的男孩子,一举一动都有章有法,未来三十年的路已经被铺好,他要做的只是听话。”魏莱不疾不徐,轻声细语,“听话,多累呀,你累的时候最想要什么?”
“唔……想要放松,想要简单,想要什么都不想。”小蝶鼓着腮帮啜着汽水,路灯下的脸庞更显稚气。
“所以咯,他喜欢你简单,喜欢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放松。”魏莱摸摸小蝶的头发,“我也喜欢你呀,小蝴蝶。”
小蝶噘嘴:“可家明老说我是小学生身材!”
魏莱微笑:“这个世界上,就有人只喜欢小女孩。”
“那魏莱,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对于女孩间微妙的友谊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决定彼此的距离是更加亲密无间,还是就此停滞不前。
“有啊。”魏莱爽快点头。
胡小蝶小心翼翼追问道:“那是个……很优秀很优秀的男孩子吧?”
“优秀?”魏莱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却忍不住上翘,“他好像和优秀之类的褒义词汇没什么关系。”
“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魏莱停下脚步,凝视着街灯下的自己的影子:“我和他,就像彼此的影子,永远不会在一起,也永远不会分开。”
“我不太明白……”小蝶挠挠脑袋,她不太明白影子,也不太明白魏莱此刻脸上的表情,那种梦游般的恍惚感。
“因为我是骗你的呀,小蝴蝶!”魏莱粲然一笑,伸手刮了刮小蝶的鼻子。
“魏!莱!你和严家明一样,都喜欢欺负我!”
也有女生或明或暗地在胡小蝶耳边吹风,说魏莱接近她,其实是为了接近严家明。
这种说辞被胡小蝶断然否定。
魏莱和严家明的接触仅限于点头之交,多数时候是乐团排练晚了,魏莱和小蝶一起走到校门口,然后由等在那里的家明接棒送小蝶回家。只要家明在,魏莱便绝不与他们同行。
喝汽水?
不。
吃冰淇淋?
不不。
看电影?
不不不。
而家明似乎并不太喜欢魏莱。“你没发现吗?你那个朋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不笑的。”
家明很少对女生评头论足,但对于他对魏莱的反感,小蝶在抗议之余,其实心里是有点小欣慰的。而这点小欣慰所引发的不为人知的罪恶感,又让小蝶对魏莱更加依赖。
每次挽着魏莱的胳膊走在去往乐团排练室的路上,胡小蝶都快乐得像只吸饱了花蜜的小蝴蝶。
“我真幸运啊,”她想,“我有家明,我还有魏莱。”
离家明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小蝶已经开始发愁起礼物的事。
“魏莱魏莱,我想送家明一双最新的篮球鞋。”
“球鞋?很贵吧?”
“唔……我听王晶晶说,江边那家清音阁在招弹古筝的乐师,只要周六和周日晚上去一个小时,每小时能挣两百块呢!到时候我就跟我妈说,要准备下个月底市里的文艺汇演,乐团临时加练。”
王晶晶是乐团的二号古筝手,因为爸爸是魏莱父亲公司的元老之一,她和魏莱算得上发小。小蝶搬出王晶晶,满以为魏莱会支持她。
“别胡闹了!”魏莱皱眉,“你需要多少钱?我借……”
“你和家明都把我当小孩!”小蝶赌气地别过脸去。
她家境寻常,但家教不差,从小知道不能占人便宜,滴水之恩,当报之以涌泉。在家明交往以来,她一直努力踮起脚尖,想要与他齐头并肩,然而看在别人眼里,她依旧是攀了高枝的菟丝草。高枝或许并不介意,菟丝草却一直耿耿于心。
“清音阁是什么地方,你打听清楚了吗?”
“我当然打听过啦!”小蝶有些得意于自己难得的老练,“是咱们市最好的素菜馆子,一天只做一桌酒席。我还知道他们刚换了老板,新老板好像姓……孙。”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又不是凤凰夜总会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在绿藤,连小学生都知道凤凰夜总会的鼎鼎恶名。
魏莱苦笑着揉揉眉心:“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两天的晚上,让我爸的司机接送你。”
“魏莱魏莱,你最好最好啦!”小蝶欢呼一声,搂住魏莱的脖子,“你可不许告诉家明哦,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清音阁的工作一如小蝶所料,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环境古香古色,客人亲切礼貌,老板她没见着,但经理姐姐十分贴心,每次现款结账,还亲自陪她从后门出去,目送她上了魏莱家的车,这才放心走开。就连那个瘸腿的司机哥哥也对她照顾有加。
小蝶每天临睡前都会把塞进小猪存钱罐里的百元大钞取出来点数一遍,抱着粉色的想象进入梦乡。
去清音阁的第三个周六,绿藤大雨。
小蝶下车时不慎踩到水坑,绣花鞋和汉服裙摆顿时溅满了泥点。为节省时间,她每次都是换好衣服才上的车,这汉服还是她第一次和魏莱合奏《梁祝》时穿的那件,裙摆处的缝补痕迹依稀可辨。
她赶紧跑去卫生间擦拭,泥点却越擦越大。欲哭无泪之际,还是经理姐姐让她先换了浴袍去暖阁稍候,把衣服交给清洁阿姨洗涤熨烫。
“今天的主宾来得晚,你别着急,喝点姜茶暖暖身子,衣服一会儿就好。”
小蝶乖乖坐在暖阁,双手捧着姜茶小口小口地啜。
经理姐姐真的太贴心了,怕她被姜丝辣着,在茶里加了许多蜂糖,嘴里甜甜的,身上暖暖的。
不知怎么,身上越来越暖,眼皮越来越沉,小蝶软软斜靠到贵妃榻上。
“睡一会儿,就睡一会会儿……”她对自己说。
胡小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枯瘦的手抚上她的头发,然后顺着发丝缓缓向下,抚过她的小臂,解开她的浴袍。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想挣扎却无力,想呼喊却无声。
在那个漆黑梦境里,洁白的小小的蝴蝶,被苍老的大大的手掌,揉搓,撕裂,粉碎。
再醒来时,胡小蝶躺在医院病房,诊断书简洁明了:淋雨受凉,高热不退,肺部轻微感染,建议卧床静养。
三天之后,胡小蝶和严家明的手机邮箱同时收到来自匿名发件人的一条视频。
确定删除该文件吗?
是。
确定清理回收站吗?
是。
给家明打个电话吧,提前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给魏莱打个电话吧,告诉她对不起,不能和她一起参加下个月的演出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医院十二楼天台的风可真大呀。
睡吧,小蝴蝶,这一次,会是个好梦了吧?
一周后,严家明爷爷的秘书出面来学校帮旷课的他办理了转学手续。
一个月后,魏莱与王晶晶代表绿藤一中参加全市文艺汇演,小提琴与古筝合奏的新民乐版《梁祝》,一举拿下高中组特等奖。
三个月后,严家明从新学校退学,坚持要与爷爷断绝关系,后来似乎是被一些不好的人带着,吸上了不好的东西。
有人说他被严家送去了国外,也有人说他其实进了一家特殊的医院。
严爷爷曾是个大人物,受此打击,中风卧床,好不了,也死不了。
一年后,再也没有人提起严爷爷、严家明、胡小蝶。
而魏莱还是那个魏莱,是碧绿枝头最接近阳光的那颗半熟苹果,和她的影子一起,一面香甜,一面腐烂,永不接近,永不分离。
(正文完。番外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