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调》今時

3、鹌鹑、平行和垂直

　　“快说快说，陪你去做什么？你的要求是什么？该不会很变态吧？”视频那边的人一脸兴奋。
　　此时池又微正坐在床上，顶着一头睡乱了的头发，十分无奈，“这就是你顶着被仇家追杀的风险不惜暴露凌晨三点打电话给我的原因？”
　　打来电话的是池又微之前的同学，池衢，虽然同姓但是两家往上数八辈也是天南海北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关系，她俩从幼儿园到初中毕业都是同校同班，老天爷都安排到这份上了如果不做点什么多少有点辜负这一段命里的缘分。于是中考结束走出考场两人在茫茫人海中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都捏紧拳头暗下决心自此将对方认证为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上天一定是听到了她俩的心声，不然它怎么会让池衢家连夜破产举家紧赶慢赶上了趟凌晨三点的飞机漂洋过海去躲债呢？这些年来安全起见池衢和池又微都是邮件联系，每次结尾都在洋绉绉的best wishes后跟着句鬼鬼祟祟的“阅后即焚千万千万”。
　　池衢被迫远离故土后，一颗红心对中华大地想之又想，夜不能寐深夜不睡之时常靠看国内八卦来缓解内心深处浓烈的乡愁。由于地域限制及该发展中国家发展水平有限，经常还看的是盗版。此番池衢追了个新播出的综艺，正是姜导大作池又微也参演的那一档。前两天节目第一期播出，当晚就喜提热搜，讨论度居高不下，但节目在晚上十点播出，这个时间是池又微雷打不动看大型年代苦情戏《我的母亲我的娘》的固定时间，所以她一点没看。今晚要不是池衢打来电话鬼哭狼嚎说不告诉她她就当场表演咬舌自尽，池又微一辈子都不会点开这个玩意。
　　她打开iPad，搜索节目名称《遇见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等待搜索结果的同时不由得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只鬼手，能跨越千里万里抓住大洋彼岸游子的心。
　　加载结束，封面跳出，屏幕前池又微瞪大了双眼。
　　封面上是一张双人照，背景是教室，但讲台桌椅都经过虚化处理，成为一层朦胧模糊的淡淡意象，只剩当中的两个女孩，左边的活泼热烈，右边的安静淡然，两个人坐在一起，一个向另一个靠过去，而另一个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前一个的额头上。
　　这画面，真说得上是——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明明我只是想把她戳开而已啊。池又微在心底无声控诉。
　　更让人有嘴说不清的是，该节目挑在婚恋节目的黄金期上线，夹在前后左右一堆《我们恋爱吧》《我们结婚吧》的包围中瑟瑟发抖艰难求生，顶着这么个封面，大有打不过就加入之势。
　　池又微点了播放，不小心碰到了页面的其他地方，然后下一秒，满屏粉红，寸草不生。
　　不小心被打开的，是弹幕。
　　“建议直接跳转最后两分钟！”
　　“全程高能！结尾赛高！”
　　“啊啊啊我没了！”
　　池又微的睡意荡然无存，一颗心惊恐之下砰砰直跳，颤抖着手把进度条拉到了最后两分钟。
　　“只要能播出。”导演嘴角上扬露出暧昧一笑。
　　“那——就陪我去XX。”
　　节目成片里，“去”后面的两个字做了消音，谨慎如姜导，为防机密走漏影响下期收视率还给池又微的嘴型做了马赛克处理（只是马赛克图案千千万，为什么偏偏选个桃心），节目到这里像韩剧似的画面定格音乐响起，最后一幕由三组画面组成，最上面的那一条是褚漾不可思议的表情，中间那条是池又微淡然之下稍显冷酷的眼睛，最后一条则特意捕捉全班同学瞪大双眼集体震惊的瞬间。
　　然后接下来——
　　是赞助商某达无糖口香糖的一分钟广告。
　　多么正常的一支插入广告啊，可弹幕里的福尔摩斯们显然有自己的理解。
　　“这支口香糖广告出现得就很灵性。”
　　“乍一看，是广告，再一看，其实是下期预告。”
　　池又微终于忍不住扶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所以到底是什么啊！”别丢在一边的池衢喂喂喂地叫着，提醒池又微把她拿起来。
　　池又微拿起手机，对着屏幕里的人说，“搬家。”
　　“什么？”
　　“我是叫她帮我搬家！”
　　“哈？”

　　不止是池衢，回想当天，褚漾听到这话时，也是同样的反应。
　　“哈？”
　　导演的反应则是，“啊这……”
　　全班同学的表情显然在说，“噫——”
　　感觉到空气稍稍不对的池又微真心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导演立马表态，“没有任何问题。来，褚漾同学，收拾收拾，帮你的同桌搬家去。”
　　为了满足不同学生的住宿需求，圣明在普通的多人间宿舍之外还提供一人居公寓，公寓建在学校西南角，前有草坪后靠树林，入住体验十分美妙。当然要申请到这样的公寓，要求也不少。租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学校规定只有学习绩点在年级前十或者在校期间有突出贡献的学生才可以申请。
　　这一次，池又微则是从原本的多人宿舍搬到六楼的公寓。因为学校神奇的规定，不许骑自行车，所以搬家得徒手，路程全靠走，虽然两个地方相距不过也就几百米吧，但来来回回上楼下楼运动强度也着实不低。
　　“为什么你有这么多东西！为什么这些东西还这么重！”褚漾使出吃奶的劲儿，说话都咬牙切齿，跟在池又微后头。
　　池又微手里的箱子还比她大一点，“是书啊。”
　　褚漾人生二十年，头一回切身处地地，感受到了知识沉甸甸的重量。
　　来来回回三四趟，最后一箱书从手里放下的那一刻，褚漾已经用完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虚脱地往客厅的沙发里一躺，闭眼“死去”。
　　池又微把一瓶矿泉水放桌上，又从房间里拿了件衣服往褚漾身上一扔。
　　褚漾睁眼，表示不满，“干吗干吗？我又不冷！”
　　池又微用眼神示意旁边有摄影机，褚漾反应过来，确实自己穿的是裙子，这么大剌剌一趟很容易走光，她哼哼唧唧地把那件外套展开来搭在自己的腿上，继续闭眼休息。
　　池又微看了看表，两个小时，搬家用了一小时，还剩一小时。
　　导演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问剩下的一小时做什么。
　　池又微看向沙发上的褚漾，也许真的因为太累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浅浅地，呼吸匀净。
　　“让她睡吧。”

　　搬家第二日，褚漾从她寒碜可怜六人间的小床上醒来，惊恐地发现，她感觉不到自己胳膊的存在了！努力往上抬，一阵“沁人心脾”的酸痛立刻袭来，直冲天灵盖。
　　第二天的课仍旧九点开始，但九点十五，池又微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九点二十，褚漾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喊了报告后得到老师的点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坐下，就开始和同桌大倒苦水。
　　“你胳膊痛不痛？今天一早我胳膊痛死了！浑身上下像被人打了一样。我感觉我自己像个被人挑断手筋的大侠！”最终得出结论，“都怪你！”
　　池又微半天没反应，看着黑板不为所动。
　　“喂喂！”褚漾叫。
　　终于池又微转过来，脸上茫然，甚至还有点无辜，“你在和我说话？”
　　“不然呢！”褚漾瞪圆了两个眼睛，“不然和鬼啊！”
　　“噢，你说什么？”
　　“我！”褚漾气到语塞，摆摆手，“算了算了，上课上课。”
　　这一堂上的是生物课，老师正讲到鸟类的迁徙。
　　是之前中学课堂没有学过的内容，褚漾觉得挺有意思，老师的PPT展示也精彩丰富，正听得专注，突然一颗小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那个，鹌鹑的鹌怎么写？”
　　池又微转头看了她一眼，台上老师在讲大雁，台下她脑子里在想鹌鹑，池又微总算知道为什么她的同桌会是最后一名了。
　　褚漾被这一眼看得有点心慌，赶紧解释，“别误会啊，我只是昨天替你搬书手太酸写不出来，才不是不会。我小学三年级还当了半个月的语文课代表呢！”
　　“小学三年级好像还没学到鹌鹑吧？”
　　“喂。”
　　池又微一笑，不再逗她，靠过去提笔在褚漾的本子上写给她看，字迹飞扬，起笔收笔潇洒利落。
　　褚漾微微愣了一下，池又微以为她是没看懂，轻轻叹了一声气，慢慢地用工整的楷体写一遍。
　　褚漾本来想解释，说自己看得懂，但话到嘴边，绕了绕，最后说出来的是，“谢谢。”
　　课间休息，池又微去洗手间，出来时发现她的同桌正对着镜子歪着脑袋把手绕到背后拉裙子的拉链，一边拉一边啊啊叫着，表情痛苦动作艰难。
　　她的同桌也在镜子中发现了身后的她，停下来一脸哀怨地看着镜子里的池又微。今天早上太赶时间，她衣服拉链都没拉好就赶来上课了，只得匆匆放下头发挡住，好在没有人发现。
　　池又微走上前，打算帮忙。
　　“还算你有点良心。”
　　“头发。”
　　“噢。”褚漾想把身后的头发拨到前面，抬手就痛，池又微无奈，自己替她把头发分开，拨向两边露出后颈，拉链卡在了后背中间的位置，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和一点白色内衣的蕾丝面料，池又微刷地一下把拉链给她拉上。
　　“喂喂喂，”褚漾不满，“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
　　池又微转身走出洗手间。
　　一般来说，综合A班的课表一天只有一节，往往在上午，这也是考虑除了褚漾以外其他同学都有正儿八经的学上耽搁不起（姜导原话）。作为班主任的姜导也实在用心，明明褚漾的文化底子烂得都快溃疡了，可是他课表上安排的尽是些怡情养性养鸟插花的闲课，学的是小吃点心，考的却是硬菜。褚漾只得等每一天同学们都下课以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着牙硬着头皮含泪学习数理化。
　　毕竟，即将到来的第二次测试，不仅关系着她能否升级，更关系到她是否可以获得“被探望”资格见经纪人的权利！那时，她一定要揪着那个姓葛的女人的衣服领子好好地问清楚，为什么把她卖到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来！
　　想到此节，正在证明平行垂直的褚漾同学不由得恶狠狠地咬紧了牙，这时，教室门开了。
　　本来除了拍摄组从来不会有人来的下午，她的同桌提着包走了进来，然后找到位置坐下，翻开书开始写题，略过招呼也似乎不打算解释。
　　“喂喂喂。”褚漾拿胳膊肘碰了碰她，“你怎么来了？”
　　“这儿人少。”
　　要怪就怪综艺鬼才姜大导演的大作实在人气太高，节目播了两期后，不仅褚漾成为热搜的常驻话题的中心，连带着把池又微也给捧得有那么点小火小火了。上次她去后街买豆腐，两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小孩跑过来要签名，捏着拳头信誓旦旦扬言一定将来考上圣明和偶像学姐做校友。更夸张的是校外围了一群褚漾的粉丝，一看到池又微出来就开始群体采访，漾漾在里面好不好啊有没有挨饿会不会受冻同学你要多指导指导我们漾漾的学习啊来这是刚给你买的果篮，如此阵仗吓得池又微足不出校。可校内的光景也并不比校外好多少，她去图书馆看书学习都有人在一边议论拍照，让人多多少少有些无奈。
　　教室里安静下来，两个人各学各的，偶尔响起一些细碎的声响。书页翻过，笔尖划过，时钟在墙上走不停。
　　褚漾觉得恍恍惚惚的，恍恍惚惚的，证明不了平行和垂直。
　　她拿过练习册，凑过来，语气里还有点不怎么放得下面子的傲娇和别扭，“哎，这个怎么写？”
　　池又微从褚漾那一侧拿起铅笔，轻轻在图形中画了一条辅助线，“看明白了吗？”
　　褚漾摇摇头，抿了抿嘴巴拱了拱鼻子，表现得可怜兮兮。
　　“先证明它和它是平行的，然后证明它跟它垂直，最后代换得到，它垂直于它。”
　　“哦——”褚漾勉勉强强地理顺了这层逻辑关系，却见一旁的同桌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这可伤害到了这位分数不够自尊来凑的褚同学幼小而又敏感的心灵了，“喂喂喂，不许歧视我，不对，是蔑视。哎？还是歧视？难道是藐视？”褚漾歪着脑袋想不明白，数学题转瞬成了语文题。
　　同桌热心告知，“都可以。”怕她生气，赶紧解释，仍在笑，“我没有歧视蔑视藐视你，我就是觉得你这个字吧——”
　　“我字怎么了？”褚漾脖子一梗，“我粉丝朋友可都说我这个字看着可善良了！一看就不会做什么坏事儿！”完了眼睛一眯开始反击，“你的字倒是好看，就是好看得像个斯文败类，哼哼！”
　　池又微托着腮看着她，满含赞赏地点了点头，“进步了，开始会用成语了。”
　　“我会用的成语可多了！”褚漾眼珠一转即兴表演，看见什么张口就来，“春回大地鸟语花香花满人间两情相悦！”
　　现在是四月，一切都欣欣然，春雷春雨春芽春回大地没有问题。
　　如今，窗外开着花，燕雀啁啾，鸟语花香也没有问题。
　　诗里说人间芳菲四月天，从古说到今，花满人间也没有问题。
　　只是两情相悦......
　　只是两情相悦。
　　褚漾看着她面前的这一双眼睛，这张脸这个人，心里忽然乱乱的，感觉两个人之间忽然扯紧了一根弦，她正不受控制地朝她跌去，跌进她的眼睛里。
　　她只好从两个人的对视中把头别到一边，小声说，“我要说的你可听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