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陆鹤亭

12、CHAPTER 12

　　林间有光，而布谷鸟在叫。
　　繁茂的桑葚叶垂下一页枯瓣，在空中转了两转儿，旋落在男人眼睫毛上。

　　陈煜略觉着痒，忍不住伸手去揉。
　　眼底涩涩然溜进一丝光，沙沙作响的树后，是齐身高的茼蒿草。

　　在野外的一夜，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除了枕着鹅卵石的脖子有些不大舒服外，陈煜竟觉得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用瓶底最后一点矿泉水，他给自己洗了把脸，还剩下小半口，他不敢倒完。
　　这是他找到大部队前仅有的一丝物资。

　　借着日光，陈煜随太阳升起的方向往东走。途经溪流时，他特意留心了水流的方向。山中流水逃不开“高往低走”。有水流做向导，最保底的结局不外乎回到山下。
　　而只要下了山，求救的希望就会大很多。

　　如此想着，陈煜的脚步越走越快。
　　临近正午时分，热气蒸腾，路过一片荒秧地，能清楚地听到一阵嗤啦嗤啦声。
　　陈煜打住步，竖起耳朵多听了一会，凭着莫名坚定的第六感，他确信，附近有蛇。

　　嗤啦声犹在耳，忽远忽近。
　　男人抬脚踏入半腰高的野稻田里，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白色匡威鞋陷进了淤泥里。
　　数米开外的稻穗游出一道柔润的弧，顺着与风相反的方向，离自己越来越近。
　　陈煜屏住呼吸，伸手拨开稻丛，赫而望见一片黄黑参半的简陋洞穴口处，趴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小白蛇。

　　那蛇见到陈煜，也不闪避，仿佛具有灵性一般，与陈煜四目相望。
　　陈煜盯着那蛇，也不害怕，反倒滋出一些意外与惊喜。
　　他一步步靠近那小蛇，下肢如被抽掉了骨节一般，扭动起来。

　　白蛇学做陈煜，盘成一团，哧哧吐着藕粉色的蛇信子。
　　陈煜学做那小蛇，饶有兴致地抻出舌尖，在布满清水汁子汽的稻田里，舔了舔上唇。
　　蛇动，他也动，蛇扭，他也扭，此处仿佛一座只此他们存在的隐秘王国，他和那白蛇，是这王国中唯二的信徒。

　　“千年蛇妖白素贞虽化得人形，身上却依旧保留着蛇的习性——他生性嗜暗、畏冷、畏光，且身段柔软，而这一切，在许仙面前都被他隐藏得极好……”

　　陈煜脑海中翻滚着剧本中的段落，慢慢地，慢慢地，竟俯身在地，紧贴着田埂，仿着那白蛇，试图卷出麻花的形状——
　　可惜，他没有传说中的四万八千截腰椎骨，也不是传说中水桶粗的大白蟒，此时此刻，他是一个迷途不知返的男人。一个不止于迷途山中，更迷途于表演世界里的戏中人。

　　戏唱完了，是要清醒的。可总是有人扮着扮着就当了真，最后着了火，疯了魔，就永远只能被锁在那个世界里，无尽地坠落……

　　小蛇陪玩了片刻，见男人越学越不像，仿佛失了兴致般，悻悻然游走了，
　　陈煜看着小蛇离去的方向，垂眸一叹，一屁股坐在埂边，只觉自己离白素贞依旧很远。
　　他发了会呆，略整理了回心绪，正准备继续往山下走时，见对面山包似有一抹人影晃过。

　　“有人？”陈煜猛地打起精神，朝那处喊，“有人吗？”
　　“有——”回答的是个女声，陈煜又喜又丧，大概猜出来者是谁，获救的喜悦被冲淡一大半。
　　“陈老师，可算是让我找到你了。”那声音越来越近，陈煜尴尬挂着笑，规规矩矩待在原地。
　　“你知不知道你瞎跑出来，我们有多担心你？”王佳倩一鼓作气从旁边石头上跳下来，双脚正好落在陈煜身边。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男人眉头一蹙，略表歉意地将头低了下去。
　　王佳倩打量了他几眼，待呼吸平稳些后，又说：“为了你，我手机都搞丢了。我现在到处在找手机。”
　　“对不起……”陈煜连连鞠躬，鲜少的卑微，“等回镇上去，我原价赔您一个新的。”

　　“这是钱的问题吗？”王佳倩咬了咬唇，略带愠怒地瞥了他一眼，“……这手机是巍叔送我的！”
　　陈煜心中“咯噔”一下，原来是他送的，果然，青梅竹马是要胜过露水情缘。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大半夜跑出营地，害大家为我担心。”陈煜喃喃低语道，目光无不柔顺：“王小姐的手机……我出双倍价赔您……真的很抱歉。”
　　王佳倩淡淡地哼了一声，拿手里的枝条抽了下旁边的树干，转过去不再说话了。

　　“这里离咱们营地也不远，我还要原路返回找找我手机，你顺着这条路，自己走，大概十几分钟就能到营地。”
　　女孩埋头朝另外一条路走，临走前，给陈煜指明了下山的路。
　　“你不跟我一起吗？”陈煜问，看了圈四周空旷的山野，心中难安。
　　王佳倩道：“我可不像你，走几步路就迷路，这次您可千万别再迷路了，就十几分钟步行路程，顺着这小路一直向前走就能找到他们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陈煜乖乖点头，转身间，回头说了声“谢谢”。

　　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
　　一路上，陈煜将此句刻在心尖，他按照王佳倩所指的路，步伐紧凑。却不想周遭景致一处比一处冷僻，温度也一处比一处要低，到最后，日近西山，他又走进了死胡同里——前路被一块巨大的断石给阻绝了。

　　陈煜后背一寒，满是惊恐地调过头去，往回处跑。却又不可避免地在越过三个山头之后，重新回到了断石前。
　　陈煜扶住那石壁，不由衷地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王小姐——！”
　　他大喊，不抱希望地发出求救的呐喊声。
　　“靳青——？！”
　　他又叫，一步步往来时的方向走，经此奔波，陈煜精疲力竭。
　　“阿辉？”陈煜摸出手机，摁了摁唤醒键，屏幕无动于衷，这下是彻底没电了。
　　才生出的这么一丝希望被彻底掐灭，陈煜苦着小脸，找了个背风面坐了下来，保存体力。

　　山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很快，就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看这情形，今晚是怕也要在野外度过了。
　　算上今天一晚，还有昨天，陈煜已经两天没有洗澡。
　　这对素来喜爱整洁的陈煜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穿着隔了两个晚上的衣服更让他难受的了。

　　休息片刻后，陈煜认清了现实，不抱任何希望地漫走在山林里。
　　也不求什么速度，更分不出力气去呼喊，晚间的风怒号作响，他裹紧外套，顶风向前，直到前方浮出一座破落古祠。

　　陈煜草草望了眼，像是一座荒废多年的山神庙。阴风阵阵的，早没了什么人烟味儿。
　　他只步向前，扒着门缝瞄了眼，见里头堆着四大天王像，各个怒目威严，气势狰狞，暗夜里看，别有威风。

　　这样原始气息浓厚的庙，陈煜只在一些老港片中见过。譬如《倩女幽魂》里，聂小倩与宁采臣初次相遇的兰若寺，其破败狼藉不输于此。
　　陈煜推开门，绕到一堆栽倒的神像后头，寻了个吹不到风的角落，打算就这么将就一晚。

　　有人后半夜才来。

　　进门时，陈煜困意正浓。可惜又不敢睡得过死，只能就这么半醒半梦地吊着。
　　迷濛月夜里，地上多出一团影子。伴随着稳健的脚步声，饶过神像，最终打出一束宛若黎明的手电筒光。

　　“徐老师……？”
　　陈煜蹲在地上，抱住瑟瑟发抖的上身，满含欣喜地唤了他一声。
　　“陈老师？”
　　是徐巍的声音，是许仙的声音，是他的徐巍，他的许仙！

　　“徐老师真的是你！我……我……”
　　陈煜腾一声飞扑上前，紧抱住眼前人，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徐老师了……真的……我以为我要死在这山里……”

　　“陈老师别怕……”徐巍亦将他紧紧贴在怀中，大手抚过陈煜的脊背，音色温厚如热牛奶，“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阿辉呢？靳青呢？他们是不是都很担心我？”陈煜将头埋在徐巍肩头，情绪作祟，他情难自制，一时间洒下一片热泪。
　　“他们很好，我让他们守在帐篷里，大家都很好，只是他们都很担心你。”
　　徐巍顺势将陈煜搂得更紧了一些，两人脸贴着脸，也不觉得突兀。
　　失而复得的亲密更显水到渠成。

　　“都怪我，都怪我一个人瞎走，给你们惹了这么大麻烦，害你们到处找我……”
　　陈煜开始忏悔，揪着徐巍的衣襟，眼泪挥弹。
　　徐巍轻哄着怀中人，任他将泪水擦在衣服上，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他现在只恨不得将陈煜囚在身边，一刻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陈老师冷吗？”
　　徐巍问，不等他回答，起手便扒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之前脚上的伤是不是更严重了？白天一定没少走路，不然待会我背你？”
　　“我不要……”陈煜环住他脖颈，额头贴着他侧颈上的软肉，黏糊糊道：“徐老师，这里没人，你多抱我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