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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后记 ...

  •   距离海平面几千米的深渊处,是千万年如一日的清冷寂静。
      日光和月光照不到这里,一切都是深沉的玄色,伸手不见五指,只偶尔有零星的一两条冒着荧光的鱼,头尾一摆,倏忽而逝。
      如果能够顶着巨大的水压再往下,探寻至最好的潜水器也无法抵达的深度,便能豁然开朗。
      无数夜明珠嵌在海底山崖的壁上,如漫天星斗般映出粼粼水波和无数亮闪闪的珍宝。它们被薄纱一般的、有着云霞一般绚烂的颜色的鲛绡包裹着,并不会随着洋流漂走,在这无人问津的海底熠熠生辉。
      是的,这里是鲛人的巢穴。
      鲛人没有性别之分,它们从这里孵化出来,直到长成人类十六岁的样子才会离开深渊。离巢的鲛人人身鱼尾,姿容昳丽,就比如这只,刚刚从一场大梦里醒来,度过成年最后的阶段,双眼缓缓睁开,整张姣好的面容顿时像是摄入了万顷光华。它的银色鱼尾强壮而有力,尾鳍上带着长长的透明薄纱,鱼尾一甩,薄纱便像人类公主长长的裙摆一样在水中柔柔飘荡,与它银色的长发一起荡漾在水波之中。
      鲛人并不是群居生物,因为每个个体都堪称海中的霸主,所以同类之间的竞争也格外激烈,领地意识极强。所以它游动着离开巢穴后,并不去尝试寻找同类,反而向更远的地方游去,去开辟自己的领地。
      好在南海足够大,鲛人的诞生也足够艰难,数量并不多,这只新生的鲛人不会轻易遇见已经足够成熟的同类。

      大海不仅是它的家园,还是它的狩猎场。它悠闲地在海里游动,饿了就捕一些鱼吃,长尾在鱼群里一甩,带动的巨大水流就能拍晕许多小鱼,与人类相似的十指上是吹毛断发的锋利指甲,轻易便能切割开坚硬的鱼鳞、剔下皮肉。
      偶尔也会碰到一些海豚和鲸鱼,它们具有更高的智力,也更清楚鲛人的强大,每次都远远便望风而逃,发出尖锐的超声波相互示警。而鲛人也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心情好了就跟着它们游一会儿,合着它们的叫声轻轻哼唱着歌儿,心情不好就直接把它们开膛破肚,然后只吃它们身上最肥美的腹部脂肪。
      在海里,所有生物对于鲛人来说,都只有想吃和不想吃这一种区别。

      每只鲛人都有它们自己的喜好,有的喜欢终年不见天日的深渊,有的喜欢靠近海面的珊瑚丛,它们会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地方,用夜明珠和鲛绡构筑自己的巢穴。
      它最终选定了一处与诞生之地相似的深渊,不过这里可没有什么夜明珠,只有暗淡压抑的寂静黑暗。
      夜明珠是从深渊里的某种长得很丑的鱼类腹中取出来的,不过这种鱼类肉质也很鲜美,鲛人很喜欢,所以很快它便攒了许多夜明珠,将它们一个个地镶嵌在深渊洞穴里,深渊便也有了亮光。
      但鲛绡就比较麻烦了。鲛绡要用天边的云霞来织,这就意味着鲛人要在晴朗的天气里,每天清晨和傍晚浮到海面上织绡。

      大海喜怒无常,它在大部分时候都显得十分残酷:海面上经常掀起万丈巨浪,怒吼着狂风暴雨;但当天气晴朗时,它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天空蔚蓝清澈,海面平静温和,海天之间经常有无数的海鸥和水鸟翻飞上下,鱼群也纷纷上浮去吸收更充足的新鲜氧气。
      所有生物都学会了在海洋母亲的温和一面讨生活,包括人类。
      所以鲛人在织绡的时候被人类惊鸿一瞥,然后化作虚幻而美好的记忆带回到人类社会,演化出各种传说,也是在所难免的。
      更何况几千年前,真的有人捕捉到了鲛人,献给始皇帝,最后那鲛人化作了始皇帝棺椁前的九盏鲛人烛。

      温觉放下望远镜,递给站在他身后的小弟,眼睛紧盯着天边那一个小黑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让船长全速前进,再靠近一些。”
      小弟也很激动,领了命就快步走下甲板。
      太阳刚刚冒头,熹微的晨光在天边铺开了血色的霞云。这是很少见的现象,由于海上的清晨经常弥漫着大雾,朝霞的颜色一般都会偏淡,没有晚霞那样艳丽。
      小型游轮开足马力,螺旋桨搅动着蔚蓝的海水,向着朝霞迅速前进。
      温觉面色不显,双手却心绪难平地抓紧了栏杆。这可是传说中的泣泪成珠的鲛人……若是能抓到它……
      没想到偶尔一次的远洋度假,还能见到这样的瑰宝。
      朝阳照在与他温润名字完全相反的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容上,显出些红晕来。

      游轮停在鲛人位置的0.3海里(500米)以外,关掉会发出轰鸣的发动机,静静漂在海面上。
      这是观测海豚和虎鲸等大型海洋哺乳动物的惯例,可以做到不惊动它们的同时,近距离观察。
      鲛人其实已经发现有东西靠近了,水纹能传达的信息远远超出人类想象,特别是能够与大海对话的鲛人。但它想抓紧朝霞显露的那一点时间,它最喜欢的就是这样颜色的鲛绡,在夜明珠的照射下会发出金红色的光。
      所以它没有选择潜回深海。
      所以当温觉近距离看清它时,被它绝美的容貌所摄,呼吸一窒。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了它的身上。成为F市□□一手遮天的大佬以来,他见过无数想要投怀送抱的美人,但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它的一根银发。那与人类相似、却又超越人类所能及的冷白色小脸上满是认真,它的长发遇水不湿,又轻又软,海风撩起长发,露出一对泛着鳞光的银色耳鳍,耳鳍后面是小巧的、一张一合的腮,胸膛赤裸湿润,泛着冷白色的光,一条银色的大尾巴隐藏在水面之下,悠然地随意摇摆着,偶尔能看到尾鳍上那长长的银色薄膜,在日光下折射出彩虹似的颜色。
      而它尖锐而白皙的手上,正小心地摆弄着一小幅血红色的布料,像刚刚采下天边的那抹朝霞。

      游轮在洋流的推动下,渐渐靠近,最后甚至与它的距离不到十米。
      鲛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抬头向游轮方向投去了一瞥,然后头也不回地钻入深海,银色的大鱼尾有力地翻出海面,银色尾鳍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的轨迹,又重重拍下,激起数米浪花。
      温觉先是被它那野兽般冷酷的眼神激回了神智,又被浪花迎头浇下,瞬间变成落汤鸡,身上整齐的西装湿了个透彻,头发还往下滴着水。
      小弟反应比他慢,但是站得靠后,反而没怎么被殃及。此时正战战兢兢地冲回房间拿浴巾,甲板上又剩下温觉一个人。
      他扬起头,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水,这才发现太阳已经高升,朝霞散去。他目光沉沉,半晌,突然笑了。
      小弟被他满是戾气的表情吓到,双手捧着浴巾:“温、温总,您、擦擦?”
      温觉直接脱掉湿淋淋的上衣,露出肌肉精壮的上身,小弟接过衣服低下了头,不敢看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他一边披着浴巾往船舱走,一边给远在F市的下属打电话:“对,我晚半个月回去,你给我看着他们,别瞎搞出什么幺蛾子,否则我不介意再多送走几个……”

      鲛人沉回深渊,把刚刚织出的鲛绡放好,与之前织成的编成一条。
      它忽然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人类。鲛人自然也是见过人类这种生物的,人类上半身的样子与它差不多,大多数都被太阳晒得黢黑,脸上满是褶皱,不比深海鱼好看。但刚刚那个人不一样,他的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那么黑,是一种不反光的、看上去很舒服的颜色。
      鲛人固然喜欢亮闪闪的金银珠宝,但是长久地看着海洋里泛着鳞光的各种海鱼,也会审美疲劳。
      那个人类就让它很是新奇,想要。它在收藏品上盘卧下来,静静想道。
      第一次,它对一个生物产生占有欲,而不是食欲。

      另一边,温觉回到码头,命人送来一堆捕鱼工具。
      光渔网就十几种,大网眼、小网眼、拖网、黏网……应有尽有。
      还有鱼叉、鱼竿等等工具,堆满了套房的客厅。
      这边负责人搓着手赔笑道:“温总您看,这都是专业工具,可能您一个人不好操作……”
      温觉穿着家居服也没法掩盖一身的凌厉,他皱着眉,在一堆渔网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大小合适又不伤害鱼的,又拿了几个鱼竿和鱼叉,然后说:“行了,把这些东西留下,还是带上上回那些人。”
      上次出海,他只带了开船的三个船员,和一个小弟。
      负责人还想再给他派些人,絮絮叨叨不想走,被他轰了出去。
      温觉满脑子都是海面上那个绝美的精灵,对它势在必得。

      可惜,在那个海域又等了好几天,活鱼都扔下去几百斤,连条海豚都没见着,更别说鲛人了。
      船员们都有些泄气,海上太阳又大,生怕把这位大佬给晒中暑,顶着巨大的压力劝他放弃。
      温觉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得更加难看,他也不确定鲛人还会不会出现,在F市呼风唤雨的他对那个杳无音讯的鲛人却没什么办法。
      翻了大量资料,最详细也不过一句“南海有鲛人,泣泪成珠,织霞为绡。鲛绡薄如蝉翼、色若云霞,遇水不湿,遇火不焚。始皇帝时,有南洋来客进献鲛人一,死后尸骨熬油,火焰不惧冰雪雨水,燃灯千年而不灭,是为鲛人烛。”
      却对那南洋客如何得到的鲛人只字不提。

      在温觉一筹莫展之时,潜在深海里跟踪游轮的鲛人也很发愁。
      那个人类一直躲在大盒子里,它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为了找到机会得到他,连织绡都已经停了好几天。
      它也尝试过把那个盒子掀翻,但那个盒子出乎意料地沉,以它自己的力气根本撼动不了。
      不过那个盒子会扔好多鱼下来,它一直跟着,饱腹倒也不是问题。
      鲛人从来没有这么执着过,在那个人类身上投入得越多,它就越不想放弃。
      当然,它也不知道有个词叫“沉没成本”。
      鲛人的世界很单纯,饿了就吃东西,想要就想方设法地追逐。
      直到有一天,它奇迹般地开了窍,见到那个人类那天,它在织绡。
      织绡=那个人类。
      等式成立。

      于是十几天后,当温觉都准备打道回府时,再一次在清晨看见了它。
      这次用不着望远镜,鲛人就出现在距离游轮的五十米以内,对霞织绡。
      收到船员激动至极的报告时,温觉心里一跳,抬步走上甲板,终于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依旧是银发的精灵,鱼尾随着水波一荡一荡,手上不停翻动着一段柔软的鲛绡。
      温觉不自觉地屏住气息,摸到挂在船舷内侧系着麻绳的弩箭,悄悄把它摘下来,隐在船舷后的双手利落地上弦,在就要举起的那一刹那——
      它回头了。

      温觉像是已经看到它又消失在海底的身影,眉头紧皱。
      可是这次它没跑,反而转过身来,鱼尾拍打着立在水里,仰头直直地看向他。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它的眼睛,却不是与发色和尾色相同的银色,而是深邃的墨蓝,瞳孔是与人类一样的黑色,整个瞳仁就像把整个海底装在了里面,深沉冰冷。
      它就用野兽般的眸子看着他,像是在打量。
      温觉怕把它吓走,悄悄地向身后打了手势,让闲杂人等退回船舱。
      这是他的猎物,连觊觎都只能是他。
      海风轻柔地在两人的沉默中拂过,天地间一片寂静,连海鸥的声音都听不见。

      突然它动了,向前摆动着鱼尾,瞬间便游到船舷边,隔着高高的船舷看他,然后举起手中刚织成的鲛绡。
      “……给我的?”温觉难得地感到了一些惊喜,轻轻问道。
      鲛人能听到人类的声音,但是听不懂,执着地举着鲛绡,很是可爱地歪了歪头,温觉被它逗乐了,微微一笑。
      鲛人学着他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又拍打着鱼尾把手往上送了送,很是友善的样子。
      但是……温觉不敢亲手接。
      尖锐的指甲在空中泛着寒光,比温觉花重金打造的匕首还要锋利,表明手指的主人是一只极其强大的海中霸主,并不像平常那种柔弱无力的菟丝花。他谨慎地在甲板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夹子,把鲛绡夹了上来。
      鲛绡有两个巴掌大,是浅淡的金黄色,微微闪着光,入手很轻很软,像托着一片空气。温觉从甲板下的箱子里掏出一条大的鲜活的马丁鱼扔给它:“谢谢。”
      鲛人没管那条扑腾扑腾如水的鱼,只盯着温觉,深邃的眼睛眨了眨,收回手,拍打着鱼尾离开。
      有些失望,还以为人类会伸手来拿,这样它就可以把他拖下海了呀。鲛人抓到马丁鱼,没急着吃,而是摆着鱼尾绕着游轮转了转,没再找到机会,只能潜回海底。

      幸好此后十几天天气都很好,温觉的游轮白天回港补给,在晚霞之前开到那片海域,在有晚霞和朝霞的时候都能够见到织绡的鲛人,鲛人有时会把自己织好的鲛绡送给温觉,温觉也会回赠它品质极好的鱼。
      两人间极有默契,温觉想有所行动时,都会被鲛人的目光捕捉到,而鲛人每次递给他鲛绡时,温觉也会借助工具。
      两个猎人都把对方当作猎物,而且都没能成功。

      两人默契的狩猎行为终结于旁人的贪婪。
      再一次回港补给之后,游轮由于检修,没来得及在晚霞前到达,远离港口时已是深夜,海面上起了厚重的海雾。
      这次的目的地却不是那片海域。
      温觉没有睡觉,他还在处理F城的事务。他离开的时间有些久,那边的一些人便开始蠢蠢欲动,开始挑衅他制定的规则,因此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处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发现了航线的偏离。
      夜深风寒,他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起身又穿上了风衣,将手枪放入口袋,匕首插进腰带,向外走去,看见小弟正站在他寝舱门口,两手垂在身侧,神色隐没在夜色中。
      他停步,敏锐地发现事情不对劲,与小弟保持着距离,面色镇定,沉声问道:“航线怎么改了?”
      小弟低着头,诺诺地回应:“温总,今天雾大……船长说这条航线比较安全。”
      拙劣的借口。
      温觉掏出手枪,上膛声惊动了小弟。小弟身体一颤,猛然抬头,与此同时抬起的还有他已经上膛的枪口——砰!

      小弟不可置信地看着胸膛上多出的弹孔,鲜血被子弹堵在心脏里,并没有喷涌出来。他直直地往下倒,摔在地上,连遗言都来不及说。
      温觉没再停留,箭步出了舱门,往船长室去。
      小游轮结构简单,船舱里只有两间客舱隔着走廊,上个楼梯,船头就是船长室。
      枪声已经惊动了船员,他得先发制人。
      可是转过扶梯就被两把枪指着,被迫停了下来。
      他举起了手,慢慢往后退。

      “放、放下枪。”也不知是海风太冷,还是两个船员太过害怕,举着枪的手不断颤抖,比小弟还不如。
      温觉大场面见多了,此时也不慌,慢慢把手里的枪放在地上,还有闲心问原因:“为什么?”
      两个船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胆子好像更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不想杀你……但、但是那条鲛、鲛人,我,我们要……”
      他们步步紧逼,已经退到了走廊中。
      温觉恍然大悟,前些日子他一直在查鲛人的资料,他们自然也了解了些,鲛人浑身是宝,只要得到它,哪怕是尸体也能拍卖出天价。
      只是温觉想要独占,一直都没让他们参与行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们知道温觉势力庞大,杀了他,他们也落不着全尸,这才想要控制住他,大概是想销赃之后逃之夭夭,这样连他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温觉嘲讽地一笑:“就凭你们也配?”
      船员脸色一变,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温觉掀翻,随后寒光一闪,鲜血像喷泉一样溅射出来。
      另一个人大惊,手指一动就要扣下扳机,却被一拳打在肩上,直接脱臼,手枪脱手,掉在地上,声音清脆。
      温觉踩着那个船员的尸体,手中染血的匕首比在另一个船员的颈动脉上,左手死死地反扣着他的双手,笑得像一个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魔:“就凭你们,怎么有胆子暗算我呢……”
      船员疼得直冒冷汗,瞳仁却突然抖动了一下。温觉像是毫无所觉,恶劣地笑着,然而右手突然往后一甩,匕首直接没入身后拿着棍棒的船长的胸口。
      “说,”他捡起地上的枪,枪口顶着船员的下颌,声音轻柔,“是谁,怂恿你们,哦不,命令你们的?”
      船员惊恐地颤抖着,说出了一个名字,寄希望于眼前这个恶魔能够大发慈悲放过他:“别,别杀我,我会……我会开船!”
      那人是游轮公司的负责人,也就是给他送渔具的那个。

      温觉一瞬间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知道他行踪的,只有那个最信任的下属,跟了他许多年。哼,连他都背叛了。
      温觉笑得残忍,声音却越发温柔:“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告知……”说着移开了手枪。
      船员如蒙大赦,刚要起身往外逃——砰!
      他死的时候,眼睛睁得极大,眼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温觉无趣地收起了武器,把匕首在船员身上擦干净,插回了腰间。
      他踩过血泊和船长的尸体,进入船长室。
      没人知道,他年幼失怙,在发迹之前什么都干过,甚至在海上漂了许多年。
      乍然摸到熟悉的舵轮,他突然感到十分厌倦,懒懒地把方向调回了预定的航线。
      不想现在就回去,陆地上那堆人和事让他感到厌烦。
      正好,如果得到了那只鲛人,不论是回去清洗势力,还是另起东山,都能给他增加一大笔资本。
      温觉把玩着那几张柔滑似水的鲛绡,给自己找了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可惜船长室里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还沾染着血渍的脸上,带着的是与利益无关的温柔笑意。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后半夜海上起了风暴,随之而来的是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游轮本身的吨位不大,在翻涌着巨浪的海上很难保持平衡。好几次被海浪顶上浪尖,又从半空摔下。海水灌进船长室,温觉浑身湿透,艰难地掌着舵,尽量避开能够直接摧毁船体的巨浪。
      大海咆哮着怒意,在巨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人类与虫孓无异。终于,在风暴和巨浪交加之下,海面上失去了游轮的踪影。

      海面上巨大的动静,是传不进深渊的。
      鲛人睡在深渊平静的水流里,就像人类在风雨天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舒适。尾鳍上长长的薄膜悠悠浮动,比鲛绡还要轻柔。
      直到黎明到来,鲛人的生物钟将它叫醒,方才舒展舒展身体,向海面慢慢游去。
      该织鲛绡了,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成功诱捕到那个人类。

      可是今天人类没有出现。
      第二天也没有出现。
      ……
      连续五天,人类都不见踪影。鲛人有些愤怒,觉得自己白白损失了好几片珍贵的鲛绡,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种怒意十分奇怪,和捕捉鲸鱼时被鲸鱼逃走截然不同,鲛人把它归结为这次捕猎,自己的付出比捕捉鲸鱼多得多的原因。
      它愤怒地号叫出声,声波传出几百公里。这种声波人类是听不到的,但鲸鱼和海豚能够听到,它们成群成群地瑟缩成一团,惧怕地等待海洋霸主的怒意平息。
      “我要找一个人类,”它说,“拿走了我的鲛绡的人类。把他带给我。”

      整个海洋都收到了它的命令,除了身为同类的鲛人们对此不屑一顾以外,凡是能听到声波的海洋生物全都出动了。
      很快,一条海豚叼着一片鲛绡,畏畏缩缩地游进深渊。
      海豚没办法到达鲛人的巢穴,它被水压压迫得骨骼发出声响,哀嚎着呼唤霸主,祈求它的垂怜。
      鲛人收到信号游上来,拿到鲛绡,让海豚带路,循着踪迹而去。

      风暴过后,又是一个晴天。
      烈日当头,海鸥上下翻飞着,发现了这么一个落脚的好地方,爪子站了一下,又被烫到了似的飞上天。
      ……铁疙瘩吸热。
      南海多岛屿,温觉醒来时,口干舌燥地环顾四周,不知是该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还是哀叹时也命也。
      海浪把游轮残骸和他送到了这处不知名的小岛上,面积是真的小,一眼望尽。岛上荒无人烟,也没有淡水,只有昨晚下雨积下来的几洼雨水。
      他也不挑,用衣物和沙子做了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便将雨水收集起来,用以解渴。
      物资全被海水卷走了,游轮只剩下前半截,遮风挡雨尚可,但如果长久没有船只路过搭救,他必然会死在这里。
      天要亡他。温觉惨笑。
      他翻遍了身上,只找到几块鲛绡和腰间的匕首。
      海滩上有椰子树,温觉爬上去摘了几个下来,草草解决了第一顿饭。
      他用匕首在其中一棵树上刻下记号,代表第一天。
      温觉不抽烟,身上没有打火机,翻了翻船长室,好在翻出一个塑料的,包在防水布里,还能用。

      如此过了五天,岛上能吃的东西已经被他吃完了,浅海处的贝类和海蜇也差不多绝迹。温觉觉得,可能真的断粮了。
      鲛绡遇火不焚,被他当成了烧烤架,用树枝绷紧架在架子上,太好用了,不过现在也闲置下来了。
      他苦中作乐地想,死在这儿,总比被那群狼吃得骨头都不剩要好,好歹能保存着一点尊严。
      这一生没有谁主动给过他尊严,这都是他腥风血雨里自己挣来的。
      他拿出匕首来,用海水洗了洗脸,就着岛上的水洼给自己剃了胡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过狼狈,至少死得好看一点。
      很快他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庆幸。
      因为鲛人找过来了。

      它看起来有些生气,自己上不了岸,于是直接掏出旗鱼的头,朝他掷来。温觉背对着它,本能地朝旁边一闪,只觉得耳畔擦过了猎猎风声,随后一个巨大的鱼头钉在了沙滩上,他惊疑不定地回头,这才看见了浅海处鱼尾摇曳的银发鲛人。
      鲛人柳眉倒竖,发出人类听不到的声音。温觉还以为它在生气他的失约,破天荒地保持着好脾气,朝它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鲛人的意思是:“你怎么变黑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黑,温觉是黄种人,算是比较偏白的那种,现在只不过黑了那么一两度而已。谁天天在热带岛屿上晒太阳能不变黑?!
      但鲛人不知道人类的肤色是会变的,它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但是那个人类的皮肤又没有黑到不能要,好看还是好看的。于是它并没有直接放弃狩猎,只不过在大发牢骚罢了。
      于是两个人一个听不懂,一个听不到,跨频道交流:
      鲛人愤怒:“你怎么变黑了!你骗我?!”
      温觉感到很抱歉:“我遇到了风暴,船翻了。”
      鲛人突然觉得自己亏了:“现在你不值那么多鲛绡了!还给我!”
      温觉苦笑:“我不是故意失约的……现在怕是活着都很艰难了。”
      ……
      好半晌,温觉突然发现自己变幼稚了,竟然在对着一只野兽说话。也许是因为光看上半身,鲛人与人类长得太像了,而孤岛求生,太过寂寞。
      再凶狠的狼也是需要同类的。

      鸡同鸭讲了好一会儿,温觉饿了,他走过去把鱼头拔出来,这才发现尖利的鱼吻插进沙子里一米多。
      这力道……温觉后背一凉。
      鲛人不见了,可能是去捕猎了。温觉似乎没想过它会放弃他离开这个可能,也许是猎人之间的默契吧,就像他也从没有放弃过猎捕它一样。
      在再次见到它之前,温觉觉得,自己孤独地死在这儿也挺好。见到它之后,又改变了主意,认为死的时候有个伴儿更好。
      要是能把它熬成鲛人烛,就更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他了。
      巧了,鲛人也想要将他拽入深渊,相拥而眠。
      对两个不懂爱的生物来说,爱就是生与死都要在一起的占有欲,要的是无法背叛的永恒。

      从那天起,鲛人就经常在岛屿周围活动,清晨和傍晚会到海雾深处去织绡,然后会带着猎物回来,分给温觉一两条鲜活的海鱼。
      自从发现温觉用它的鲛绡当做烤架,熏得黑乎乎之后,它就再也没给过他鲛绡,在他点火的时候都会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
      没错,它把鲛绡换成了海鱼,继续引诱大计。
      而温觉也从不对它掉以轻心,反而经常诱惑它上岸来。

      已经二十天了,没有一艘船路过。温觉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如果能够驯服鲛人,让它带着他去往近海,或附近船只的航线上,获救的可能性更大。
      哪怕一时颓丧过,但他的本性深处,依然是那个不肯认输的赌徒。
      他赌鲛人不会用它锋利的指甲撕开他的喉咙。

      他开始接近鲛人,在它面前频繁地下水,还做了个木筏,撑着它在鲛人面前划动。鲛人显然对这种东西很好奇,又是在水里,它的天下,开始接近木筏,用手挨挨碰碰,还伸手去拽他。
      温觉躲了好几次,鲛人生气了,觉得这个人类是在故意逗它玩儿,健壮的鱼尾一拍,直接连人带筏掀翻在水里。
      然后温觉连续好几天都没有理它。
      如此几番,鲛人似乎明白不能打翻木筏,不然温觉就不会再下水。它开始变得小心,学着和木筏在水里嬉戏,拍打着尾巴拽着木筏往水深处游动。
      每次将要脱离浅海处,温觉就会跳下来,把木筏拽回岛上,留下鲛人在身后,漂亮的脸上一脸茫然。
      他还没准备好离开。

      淡水、食物、衣物、武器……温觉一个个打包好,腰间仍然插着匕首。他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等待鲛人回来后便打算离开。木筏无法承受太大风浪,他不需要航行太久,只要在中途碰见其他船只就行。
      鲛人很可能会带他回到之前那个碰面的海域,在那里点燃信号,可以引来附近观光的游轮。
      他不想放弃鲛人,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有一条命在,就还有机会。
      鲛人见他上了木筏,高兴地甩动着大尾巴把木筏往前推。它试探着,慢慢把木筏推向深海,温觉没有阻止,直到离开岛屿很远,鲛人才放下了心,一边试探着靠近温觉,一边带着木筏游动更远。
      这里还太浅,没办法直接把温觉拉进深渊。虽然海里是它的主场,但它在温觉身上的投入太大了,实在是不太敢冒险。
      温觉坐在木筏上,右手隐在腰间,稳稳地抓着匕首。这场豪赌,寄希望于一只异于人类的野兽的慈悲,胜算并不大。但是至少,温觉不想毫无作为地死在岛上。
      带着一只木筏,上面载着包裹和人,鲛人游得也并不费劲,回巢的路途遥远,它从早游到晚,甚至连晚霞的鲛绡都没来得及织。
      巢穴里已经铺了一层,足够它和温觉两个人躺下了。

      日落月升,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鲛人越来越兴奋,一边游,一边唱着人类听不到的歌。
      温觉虽然不知道它在唱歌,但从它愉悦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一些信号,一些,对他来说不太妙的信号。
      今天晚上的风比较大,把海雾都吹散了,星斗漫天。鲛人银色的长发和月光遥相辉映,深邃的眸子里落了星星,指尖白皙锋利,尾巴壮硕有力。真是一种迷人而又危险的生物。
      大海四面没有参照物,温觉渐渐陷入一种视觉疲劳的状态,无法分辨方向与距离。所以当鲛人突然发难的时候,他甚至还愣了一下。
      木筏被掀翻,他落入冰冷的海水中,挣扎着找回平衡,蹬回水面,抽出匕首。
      鲛人猝不及防被匕首划破手臂,金红色的鲜血瞬间漂散在海里,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气。
      没有被记载的是,鲛人血落地即消失,但与海水相融,会形成强烈的致幻效果。
      南海深处其实没有所谓的“蜃龙”,郑和下西洋时,船员们看到的幻境,是两只鲛人为争夺地盘而打架,鲛人血溶在海水里散发出致幻的气息,被船员们闻到了而已。

      所以当温觉意识到不对时,鲛人血已经起了效果。
      他站在自己建在山间的秘密别墅里,面前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泳池,银发的鲛人浮在水面上,它有一双盈满深海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他,长长的银色鱼尾在水里缓缓摇曳着,拖着如梦似幻般的淡色薄膜,白皙的胸膛上点缀着两颗茱萸,有水珠从上面滴落……
      它撒娇似的向他伸出手,那是一双与人类相同的手,如柔荑一般,而他笑着弯腰,抱住了它……

      后记
      两千多年前,南洋客进入咸阳,为始皇帝奉上了一份大礼。
      从此,鲛人烛在始皇帝的棺椁前长明不衰。
      当时的那场狩猎,胜负分明。

      鲛人带着天真的笑容,高兴地抱着温觉缓缓下沉。温觉闭着眼回抱住它,在幻觉中丝毫感受不到窒息的难受,唇边还挂着一抹笑意。
      这让鲛人很是满意,它不希望自己的收藏品有一丝瑕疵。手臂上的伤口早就止血,它也不曾在意。
      但随着深度的增加,巨大的水压开始扭曲温觉的骨骼,先碎裂的是温觉的肋骨,胸膛硬生生地被水压折断。鲛人吓坏了,它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人类突然变得如此丑陋,仓促间停止了下沉,而温觉肋骨间渗出的血液已经吸引来其他的同类——鲛人生来孤独,每只都有不同的喜好,被吸引来的这只,很不巧,恰好喜欢吃人。

      鲛人愤怒地吼着,驱赶入侵领地的同类。而同类被新鲜人类的香气吸引,不肯离去。鲛人带着温觉,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战斗,只能将他迅速带往巢穴——那里是它的主场,有它熟悉的水纹和地形,还可以把人类包裹在鲛绡里,防止他被水流带走。
      仓促间安置好温觉,它回身与追上来的同来激烈厮杀在一起。金红色的血液在深渊中蔓延开来,鱼鳞被锋利的爪牙撕裂,散落进深渊更深处。
      主场作战毕竟优势巨大,它轻易地利用水纹隐藏自己的踪迹,又在水流的推动下越过同类的利爪撕扯它的胸膛。终于同类重伤,仓皇逃走,它也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回到巢穴之中。
      可等待它的,却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碎裂的骨头与破碎的内脏混在一起,头颅也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它的人类,不见了。
      这样的东西,对它来说,只能算一团不怎么好吃的食物。

      海面的月光照不到深渊,深渊里鲛人凄厉的歌声也传不到人类的耳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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