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执 一念成真》小欢喜

4、那一瞬间的温柔

　　蒋寅回到家中就进了淋浴间，将花洒出水量拧到最大，任凭水花不断地拍打在脸上身上。他脑海里一幕幕的场景流转，最后停留在三年前，让他一遍遍流连回味又一次次痛苦难言的那一瞬间。

　　那是金秋十月，他已经顺利完成博士学业留在省人医工作。重阳过后的大闸蟹，已是黄满膏肥，他周末清早就起床开车到宁城郊县最负盛名的淳湖，找了相熟的老板买蟹。挑了品级最高的八公八母装盒后，他又买了一打附近老街百年老店的半成品蟹黄包，兴致冲冲地回城去了林家——韩姨喜食大闸蟹，林伯伯好口蟹黄包——从小到大厮混在林家，他对他们的喜好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这是他正式工作后拿到工资买的，自觉心意不一样。

　　回城的路上他给韩姨打了电话，韩姨听说他要来，一如既往地高兴，交代他要留下来吃中饭。蒋寅深知林父林母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注重养生，讲究晚餐少食，也正因为此，他才特意一大早赶去买东西，为的是大闸蟹和蟹黄包能赶上中餐这顿正餐。

　　进小区停车时，他的心一阵猛跳，他看到了林晗的车，林晗居然在。

　　然而进门后却没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得韩姨说话举动都特别轻，林伯伯坐在客厅看报纸，打开的电视却是静音。待坐下来韩姨才轻声告诉他，晗晗姐姐回来没多久，前两天市里举办了一个大型产业发展展会，邀请了国家部委领导出席，早上把领导送走后回的家，没说两句话就进书房处理事情，韩姨转身削好水果端进去，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韩姨满脸的心疼，做妈妈的自然跟别人不同，她看到的多是女儿风光背后的辛苦与疲惫，还有她说不出口的矛盾，女儿当然是优秀的，可是假如女儿能像别人家孩子那样，有份体面、收入稳定的工作，不需要那么拼，安安生生生个孩子，吃吃美食逛逛街美美容旅旅游，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时间能更多一些，这样，是不是更好？这些念头，平时韩芝兰也只能自己想想罢了。可是每当亲眼目睹女儿的疲惫，她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抱怨。

　　林国平自然是满脸的不赞同，加上怕惊醒女儿，韩芝兰说了几句就起身去厨房忙中饭了。好在蒋寅也不算客人，两个男人喝着茶，林父继续看报纸，蒋寅则调了体育频道默默观看NBA转播，尽管始终有些心猿意马——满室静谧。蒋寅忍不住再一次地想，这才像个家，这才是他的家。

　　看到韩姨开始陆续往餐桌上摆盘，蒋寅站起身去厨房刷螃蟹。他在水池一边细细致致地刷着螃蟹，一边听韩姨跟他讲，知道他要来，特意炖了牛腩萝卜汤，再有会儿火候就该到了，又做了小公鸡炒毛豆、茭瓜肉丝、双椒鸡蛋，一会儿该陪伯伯喝一小杯。又有几分抱怨，定之周末也忙——许多专业评审会就喜欢放在周末开，这次又是去做项目评审专家了，回不来。听到顾定之的名字，他心里忍不住的又酸又痛，但又实在贪恋这样世俗的温馨——这是在他自己家中体会不到的——自从父母离婚后，父亲再婚有了自己的家，而母亲，很是花了段时间才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

　　螃蟹上了锅，韩芝兰忙着炒最后一道蒜泥空心菜，便叫蒋寅：“小宝，去把你晗晗姐叫醒，准备开饭了”。

　　蒋寅略略迟疑了下，不确定地应了声“唔”，走出餐厅往书房走去。路过客厅时，还记得跟林国平打了个招呼“韩姨叫我喊林晗吃饭”。林国平听到要开饭，点点头，站起身去洗手间了。

　　蒋寅的手握上门把手时还有些犹豫，让他忐忑的是，时刻想念的人就在门内，而正是存着的这不可告人的念想，才让他觉得紧张心虚不自然。进了门，一眼就看到斜卧在沙发上、还在熟睡的林晗。他没有立即喊醒她，而是不由自主地轻轻走近，蹲在林晗身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

　　她一直显得有些瘦削，睡着了的她眉头微微蹙起，从这一点神情中似乎依然透露出一丝疲态。她的皮肤生的白净，眉形漂亮自然，长长的睫毛卷翘，眼下有些青影，鼻梁笔直高挺，嘴唇粉润——即便是素颜，也依然不减其美。

　　有多久没有能够像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了？这片刻的时光简直就是跟老天偷来的。可是凭什么，明明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认识她、知道她、陪伴她，却为什么偏偏在她心里给他安排了“弟弟”这么个角色？为什么到底要演一出“君生我未生”的戏码？这一生，难道他都无法令她用看待男人的眼光看待他一次，难道他要永远怀着这样无望的感情进入坟墓？在绝望中他又生出一种愤愤的、不甘的情绪。这些情绪简直逼得他要发疯，一瞬间的万千念头令他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想着要靠近她，不仅仅像小时候那样姐弟间的亲密无间，而是更多。

　　嘴唇触碰上的一瞬间，蒋寅心跳如雷，然而对上林晗惊醒后蓦然睁大的双眼，他又觉得头晕目眩，直到被林晗本能地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听到她低声呵斥：“小宝，你在干什么”，他才大脑一嗡，知道从此以后他这隐秘的感情再也无法在她面前遮掩，他只记得自己跌坐在沙发前，却在她震惊的眼神中执拗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喃喃自语似的跟她诉说：“晗晗，我爱你”……
　　这一幕的发生也许只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但是在他一遍遍回味一遍遍咀嚼的记忆里，这一瞬间像是像他生命一样的漫长。那天后来是怎样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记得林晗脸颊那抹也许是出于愤怒而生的红晕以及两唇相触一瞬间的甜软。

　　他知道他毁了一切，虽然那天当着父母的面，林晗若无其事地用餐、谈笑风生，但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她——其实又谈何失去呢，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她也从来不属于他。后来，他无法面对两人关系的突然断裂与空白，很快申请了国家的国际人才交流计划项目，躲去美国做了一年博士后。在美国的那一年，他一头钻进和导师的合作项目，每天总是凌晨时分或者从图书馆或者从实验室回到宿舍。他的刻苦和成绩让导师对他赞不绝口，甚至邀请他留下继续合作。然而他的苦闷却始终无法治愈，在陌生的国度、穿梭在陌生的人流中，吃着跟可口沾不上边的所谓西餐，依旧有失魂落魄之感，唯有潜心工作才能缓解他心头已然喷薄而出却无处安放的情感。出走一年，那个周末之后的万般情绪终于被他收藏妥帖，回来之后，直到回到这个有她的城市，他才终于觉得这方天地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之地，那漂泊不定的心终于归位，他也终于可以泰然自若地面对林晗，直到今天，被完全未知的恐慌掘走了他所有神知。

　　那时候去了国外的他，以为那已经是人生中最黯然、最痛苦的煎熬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什么叫做跌落深渊——假如这世上不再有她，他该如何面对漫漫余生？原来，这才是他人生中真正的最大恐惧。

　　在哗哗的水声中，蒋寅无法自控地恸哭出声——他人生中寄托了至为重要感情的人——小时候父母离异，现在是林晗，都似乎跟他缘分很浅，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回到家后的林晗做了几件事。

　　将检验报告拍照发给顾定之，附上简短留言：近期需要手术，详情待你回来再说。另，这件事我还没告诉爸妈们。

　　约见现任江省□□的王蕴，这是一路带领她走上政坛的领导和人生导师。

　　给正在本省沿海城市港城休疗养的公公婆婆去电问候。

　　安排好这些事情，她已经觉得费尽了全身力气、疲惫不堪。

　　可是，再不情愿，她也还是想起了蒋寅，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这么多年，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地去想这件事，她只记得当时是严重的被冒犯的感觉，还有一种似乎为伦理所不容的羞耻感，她自认没有误导蒋寅的言行，加上已经习惯了的严肃、忙碌的工作，她自以为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件事、这个人置于一旁不再理会，也几乎不刻意想起。然而，就算到了今晚，她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其实是气恼他的，因为他的不懂事，让彼此变得如此尴尬。至于他的苦痛，她并不能体会，但是这种不可能的感情必然是给了他情感发展的困扰和囚笼——本身，蒋父蒋母婚姻的不幸，已经让身边人担心会对蒋寅的婚恋观产生影响。现在看来，几年过去了，他并没有放弃他的执念。可是，除非蒋寅改变心思，她不知如何才能不让他受伤，感情事情的责任，她自觉负担不起。不过，也许，她很快不用再面对这样的困惑了。她心酸地自嘲一笑——人人都必须面对改变、接受新的生活，人人如此，不是吗？

　　从医院出来后的这短短几个小时，感觉像是暂时完成了对她在世上最重要牵绊的交代，最终躺到床上的她，出乎意料之外地，竟然很快睡着了。

　　一夜好眠，将醒未醒时，她朦朦胧胧地感觉，似乎是回到了更为年轻的时候，一屋子快乐明媚的男生女生，自己仿佛是坐在沙发上，一只修长的属于男人的手，一下下地抚弄她的头发，能感受到那抚弄充满了怜惜和柔情，她似乎能感觉到有一双明眸在温柔含笑地凝望她，而她也低垂着双目微笑着，心中满是柔软甜蜜……

　　这样美好的一幕，却令她瞬间醒了过来，她躺着不愿动，似乎不想惊动那美妙的梦境。然后她闭着眼睛，很慢很慢地笑了，眼角有泪滑过——一路砥砺前行至今，原来，这才是她内心最隐秘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