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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人两隔(一) ...

  •   凤鸣山主峰的高阁上站着三个人。

      凭栏边,郭桀一身檀色宽袍负手而立,错落的群峰映在他眼里,是玄宗古往今来的底蕴。

      韩霖和许言站在他身边不远处,后者正抱拳躬身,恭敬地等待掌门一个回复。

      郭桀并未转头,问道:“所以,你还是要走?”

      许言未有犹豫,回答得坚定而坦然:“是。”

      这是许言第三次提起要离开凤鸣玄宗。第一次是在回凤鸣山的路上,那时候他回答:“回凤鸣山再说。”

      回凤鸣山后许言再次提起,他勃然大怒,斥责道:“正邪不分,是非不辨。凤鸣玄宗掌门弟子许言领罚——静堂思过一月,你想好了再说。”

      他想,年轻人谁没有过冲动的时候呢?冷静下来想清楚了他就还是他聪明听话的好徒弟。
      然而一月之期才到,许言前脚刚出静堂后脚就又来找他,说自己“想好了”,就好像养了他许言二十余年的凤鸣山忽然就烫脚了,一刻也多留不得。

      郭桀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许言。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最是清楚。这小子从小就聪明,悟性极高,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难得的是他还心思灵巧,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偏偏这样的人,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难有回环的余地。

      他没有接许言的话,转而问道:“你可知为师为何带你们来鹤吟楼?”
      鹤吟楼位于主峰顶,也是凤鸣山十二峰里最高的建筑。

      许言知道师父并非真要自己回答,便只是默默听着。

      郭桀果然继续道:“因为这里可以将整个凤鸣山尽收眼底。”他微微顿了顿,“你可知二十年前凤鸣玄宗有多少弟子?”

      许言摇头,那时候他还是个只会哭喊的娃娃。

      “不足三百。”郭桀替他回答,继而又问,“那你又可知现在凤鸣玄宗有多少弟子?”

      这回许言答道:“千余名。”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待在凤鸣山,山上大概有多少师兄弟他还是知道的。

      郭桀面上浮现出一抹浅笑,看着他认真道:“包括外门尚未行拜师礼的学徒,内外门共计一千一百三十六名。二十年,足足翻了三倍。你再看看清瑶和唐影,哪一个能比得上我凤鸣玄宗?”

      若不是他苦心经营,光凭绝世武艺和剑心清明,凤鸣玄宗又如何能有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江湖门派并非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之地,掌门也不该是不问世事两袖清风的世外高人。正因为如此,师父才会将凤鸣玄宗交给他,而不是无论资质还是武学造诣都远在他之上的小师弟。

      许言神情微动。他心中曾有许多疑问,可在静堂“思过”一月,他忽然就释然了。常厉也好,钱文景也罢,甚至是当年的魔头楚旭,若能双手一尘不染,谁又愿意将手伸进泥潭呢?

      沉默半晌,他轻声道出一句:“师父,徒儿没有怪您。”

      郭桀心中微微一动。是啊,他这个小徒弟如此聪明,就算不知其中细节,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当年的来龙去脉。也就只有他,敢大不敬地对尊长说“我不怪你”。
      自古以来,师徒之间即便再是亲近也总隔着一道沟,只有这小子,在敬他爱他的同时又能若无其事地垮过来,钻到他身边,恰到好处地向他撒娇讨他疼爱。他知道他从来都将自己看做父兄,所以他怎会听不懂,那一句“我不怪你”意味着什么。只有亲人之间,才能允许这种冒犯。

      郭桀面上的笑容泛出一丝苦涩,“若心中并无埋怨,你又怎会选择站在他那边?”

      许言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什么。他思考片刻,抬起头,认真回道:“师父您错了。徒儿之所以选择离开,是为了不站在任何一边。您和师叔之间,外人本就无权道是非对错。徒儿只想与心爱之人远离尘嚣,不问世事,白首偕老。”他终究是没有将秦晏的身份说破。

      郭桀道:“你不问世事,世事未必就不来找你。”

      许言道:“徒儿到过东境,那里的士兵每日都在与敌国抗争,说不定哪天就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徒儿也到过北漠,雪原的百姓一年有大半都在与天候抗争,说不好什么时候山雪崩塌连尸骨都挖不出来。世事本就无常,若它哪日要来找我,我同它比划比划就是。在那之前,少戚只求今日无悔。”

      他目光炯炯,坦荡而真诚。

      郭桀对上那一双眼,里面的清澈与固执像极了当年的某个人。他看着徒弟对自己行了一个大礼,心里有块尘封已久的地方像是又被扎了一下。

      他低声说了一句:“当初不该让你下山的。”

      许言微微沉默,末了轻声道:“是啊,不下山也挺好。”

      若没有下山,他不会认识心狠手辣却心怀仁善的大魔头,也就不会遇见他顽皮可爱的潇丫头。
      若没有下山,他不会知道卖国以自保的将军,也不会知道那些被当做棋子套入局中又被无情舍弃的无辜人们,更不必知道他最敬爱的师父也牵涉其中。
      若没有下山,他还会是那个凤鸣玄宗最能打的掌门二弟子,在闲着的时候陪师兄弟们练功赚些娶媳妇儿的本钱,时不时厚着脸皮求一句师父的赞许,做他最得意最宠爱的幺徒弟。

      可他终究是,下山了。

      十二峰上初入门的弟子齐声喊出的练剑口诀渺渺回荡于山谷。风吹过,似有一声叹息。

      郭桀转过身去,对许言道:“凤鸣玄宗的规矩你知道。你若有那本事,便走吧。”

      许言闻言跪下,对着郭桀磕了三个响头:“谢师父成全。少戚自知辜负师父养育教导之恩,是为不孝不义。今世有愧于师门,若有来世,牛马相报。”

      郭桀听见他磕头,听见他起身,听见他走了。

      良久,他才看向那空荡荡的地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不点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喊他师父的时候,第一次拉着他的衣襟冷不丁从床上站了起来的时候,第一次用小手拿起比自己人还高的剑跌跌撞撞却就是不肯摔倒的时候。他看他第一次学会整套剑法,第一次凝出真气,第一次打败师兄……明明之前还什么都不会,怎么一转眼就长大了呢。

      “不该让他下山的。”郭桀以不可闻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他的目光扫过一座又一座山峰和上面的人,他们是他此生的幸,也是他此生的牢。他对一直候在身旁的韩霖道:“去吧,去送送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韩霖一怔,继而面露惊讶:“师父……那是言儿。”

      郭桀闭上眼,像是要掩去些什么,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正因为他是言儿。一个秦晏就已将凤鸣玄宗逼入此般境地,你还想要他成为第二个吗?”
      五年前,他就是太心软了。

      韩霖嘴唇动了动,神情难掩哀痛,却终究是垂下眸没能再说什么,领命退下了。

      郭桀所说凤鸣玄宗的规矩其实是一座塔——别离塔。凤鸣玄宗弟子一旦拜入师门,若想要再回复自由身就必须通过别离塔。

      凤鸣玄宗设别离塔有两层意味。一则是树立宗门威严,毕竟凤鸣玄宗并非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二则是想要出师,总得证明要有出师的本事。
      塔共七层,每一层都有长老级别的剑术高手驻守,通过了一层才能去向上一层。入塔的弟子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死在守塔人的剑下,要么打通七层,然后离开凤鸣山。无论是哪种结果,与师门的缘分都算到此为止了,故塔名“别离”。

      许言此刻就站在塔下,看起来没有丝毫胆怯。

      韩霖随后而至,手里还拿着一小坛酒。他面上显出些许寂寥神色,“你就这么着急,非得今天?”

      许言苦笑:“反正是要走的,留久了,师父也碍眼。再说,她还等着我呢。”

      韩霖眼里闪过一抹悲伤,但他很快就举起酒坛对许言笑道:“既然如此,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见,就当师兄替你践行。”

      许言心中感动,“多谢师兄。”

      韩霖拔开盖先饮为敬,然后将酒坛递给许言。许言接过,豪爽喝完剩下的一半,然后对韩霖行了一礼:“师弟就此别过,望师兄保重。”

      韩霖牵了牵嘴角,伸手用力握了握许言的肩。有那么一瞬,许言觉得他好像想告诉自己什么。但韩霖的手只是握了片刻就放开了,“塔内凶险,师弟小心。”

      许言一笑,转身走向别离塔的入口。临到门前,他转过身给了不远处的韩霖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然后倏地消失在了塔内的黑暗中。

      他没有看见,自己敬重的师兄在他走后立刻用内功将刚才喝下的那些酒尽数逼出,然后飞快地吞了颗丹药。

      韩霖在塔下站了半晌,然后别过脸去不敢再多看那入口一眼,像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去了。

      许言有个对谁都不曾说过的秘密,就连他的潇丫头都没有——这不是他第一次闯别离塔。

      于凤鸣玄宗弟子而言别离塔无人不晓,然而守塔的高手究竟是何人却鲜有人知。两年前许言也是好奇,再加之除了师父和各峰掌门,凤鸣玄宗弟子里他已难逢敌手,于是脑袋一热,就背着师父进了塔。

      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半是莽撞一半是底子够硬,虽然挂彩不少,竟然一路叫他打通了七层。从塔里出来他身心舒畅,觉得自他会功夫以来就从未打过如此过瘾的架。那时他还不清楚别离塔的厉害,还是后来他从别的师兄口中听闻塔里真死过人才觉出后怕。要是自己尸身被扔出塔外被师父发现,肯定要气得将他挫骨扬灰!

      但饶是如此,他也就只后怕了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反而更加自豪起来,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年轻弟子中‘凤鸣玄宗最能打’的盛名!

      别离塔虽然也算是门中禁地,可一般人也不会随便来此,所以从来都是无人把守。而守塔人常年居于塔中,不问门中事物,更不会将闯塔之人一一报备。于是许言私自闯塔这事儿虽然荒谬至极,却还真就无人知晓。

      许言想着,他人都出来了,就算师父发现,再生气也不过就是将自己扔进去多挨一顿揍,反正又不是出不来。

      守塔的是活人,活人就会精进。此次闯塔,许言明显察觉各层守塔人的功夫都比上回强了不少。但这两年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进步,加之与上官黎等人随行的日子,在他那“冒牌”师叔的指点下他境界又有提升,要出塔应该并非难事。

      入塔后两个时辰,他已通过了第六层,离终点只有一步之遥。此时,他虽身陷第七层的剑阵之中却丝毫不显慌张,剑势隐约已见优势。优势逐渐扩大,眼看破阵就只差一口气,许言动作却忽然一滞。

      一阵剧痛瞬间在他体内扩散,仿佛有千万银针同时刺入他五脏六腑。晕眩袭来,他眼前骤然变得昏暗。
      他还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却觉胸口一凉。他木讷低头,依稀看见一把长刀从自己的胸口穿了出来,刀刃上一片鲜红,血珠子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刀抽出的时候沾着血肉发出奇异的声响,玄衣的青年随之倒地,浓稠得发黑的血从他口中涌出,呛的他微微抽搐。血泊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漫过手腕,将缠在上面的绳染成暗红。

      刚才还让他难以呼吸的疼痛随着意识的消散越来越远。模糊的视线尽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少女,那少女眉眼间带着愠怒,任性的神情还有些骄横,但只要一笑就总能笑到他心里。

      呼出他二十一年的人生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许言想——

      这可怎么好,他还没去娶她呢。

      半夜里冷雨潇忽然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哆嗦着下床喝了口水,然后赶紧爬回被窝躺好。她掩了掩被,想起方才做到一半的梦,忍不住将被子拉起捂着嘴傻笑出声。

      梦里,那个爽朗中带着几分憨傻的清俊少年身骑白马,面若春风,来娶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人两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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