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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但渡无所苦(一) ...

  •   初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还没有封王,只是个养尊处优的三皇子,成日里无所事事,总变着法儿偷偷往宫外跑。

      三环河岸边,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材欣长的少年。少年满面焦急手脚并用地跟卖凉茶的老伯解释着什么,微卷的头发编成长辫,一张轮廓深刻却分外白皙的脸上明眸皓齿,乍一看像个大号的瓷娃娃,怪好看的。

      于是李允熹摇着扇子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揪着少年袖子不放的那只手里,灿然一笑:“他的茶钱我付了。”
      活生生的一出英雄救“美”。

      茶铺老板受宠若惊,而受人恩惠的少年显然不太适应,目光里的感激参杂着一丝尴尬,用歪歪扭扭的渝国话说了一句:“谢谢。”

      李允熹微微颔首表示不用客气,刚想要开口问对方姓名却忽的被那少年抓住了胳膊。
      “客栈……走……钱……”少年努力地拼凑着词汇,那想说却说不出的着急模样看在李允熹眼里甚是可爱。到头来少年像是放弃了挣扎,挫败地闭上了嘴,干脆拉上李允熹不由分说就向前走。

      原本跟着李允熹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拦却看见主子正在对自己使眼色,分明在示意他不许声张。小太监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却又不敢真放任自流,只能远远坠在二人身后,一颗心跟项上的脑袋一样,很是不安稳。

      小太监跑在后头忐忑得折了几年寿,李允熹大步向前却是悠闲自得。他从破碎的词语里莫名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乐呵呵地被这位美少年“领”到了落脚的客栈。

      少年一进门便从行囊里翻出一锭银子,流连的目光似是有些不舍,但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塞到李允熹手里,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这里……茶,贵。”

      李允熹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半点推辞也没有便毫不客气地将那锭银子收回怀里,拍了拍少年的肩道:“下次我请你喝。”

      少年不置可否,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也不知听懂没有。

      李允熹笑着问他:“你是东尧人?”

      少年点点头。

      东尧与渝国接壤,两国之间未有战事,所以百姓之间倒是没有多大敌意。只是边境时有纷争,甚少有东尧人入渝,更不要说深入中原。这是李允熹第一次见东尧人,因而对眼前来自异域的少年格外好奇。

      他看着对方浅淡的瞳,发现少年的睫毛竟是那样长,垂下来的时候会在脸颊上洒下淡淡一道阴影。李允熹怀疑那睫毛上甚至能挂鱼线。他心里想:东尧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少年被他盯得有些疑惑。李允熹却忽然笑了,对少年道:“我教你渝国话吧。”见对方不回答,他又自说自话地拍了板,“就这么说定了。我……”他顿了一下,但很继续道,“我叫李允熹,你叫什么?”

      少年一双眸子极为清澈,泛着琥珀一样的光。他对上李允熹的目光,语调怪异却回答得十分流畅,显然练习过许多遍——

      “我叫乌迩。”

      李允熹当真做起了乌迩的老师。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一个人,教起学来一丝不苟,且甚是热情,堪称敬业。
      只有一点不方便,他还未封府,不能随意出宫。但也只是“不方便”,因为规矩对于李允熹来说从来都是拿来坏的。原来是一个月偷摸着出宫两三次,现在隔三差五就往外头跑。

      可皇宫的守卫断然不能白拿俸禄。圣上最疼爱的皇子嘛,一次两次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装瞎也有限度,跑得这样勤快,总不能次次都故意视而不见。

      私自出宫一旦被发现,李允熹免不了就得挨一顿板子。打的时候皮开肉绽嗷嗷叫,可屁|股上的肉大概不长记性,刚能下地他就又折腾着往宫外钻。哪天不小心落网了,再挨一顿打,打完再溜,溜完又打,打完还溜,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李允熹不禁好奇,屁|股上会不会长茧子?要是长了茧子,今后打起来是不是就不那么疼了?

      面对时常无法如约而至的李允熹,乌迩做出了最中肯的评价:“你,不行。”
      他此时的词汇量还不足以让他找到更贴切的措辞来形容自己这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师。

      莫名其妙被全盘否定的李允熹“啧”了一声以示不满:“你才不行,我行得很!怎么说话的,尊师重道懂不懂?”
      他屁|股还没好全就摸黑偷溜出宫,此时坐在叠了三层的软垫上,抿了一口茶。这次的茶是他从父皇那里顺来的雨前龙井。他说过要请乌迩喝茶,说到做到,换着法儿给他带,每次都价值不菲。

      乌迩骤起他乌黑浓密的眉。老师说的话超了纲,他认真地看着李允熹,坦然回答:“不懂,你教我。”

      乌迩是个好学生,聪慧好学,还有一双十分灵敏的耳朵。一句话听李允熹说上两三遍他几乎就能复述。但身为老师的李允熹出奇地严厉,他不厌其烦地纠正乌迩七拐八弯的口音。他对乌迩的要求是——闭上眼睛就听不出他是外邦人。他总说:“既然要说渝国话,就要说真正的渝国话。”

      乌迩不但不厌烦,反而欣赏他这份坚持。为了对得起老师的严格,他学得更为用功,有的时候就为一句话能练上好几天。短短三个月,他虽然能说的依然有限,但一旦开口必定是一嘴地道的渝国话,只是那用词和腔调无法避免地沾染上了他老师的习惯,连请求都带着些不容拒绝的霸道。

      李允熹喜欢听乌迩说渝国话,也喜欢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的模样,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总是带着满怀期待的求知欲,澄澈又干净。按说皇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李允熹好歹也算是在美人堆里长大的,可不知为何,他觉得乌迩的好看与其他人都不一样,那深刻的眉眼间透露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美,不带一丝刻意,因而神采奕奕。

      李允熹一改往日谆谆教诲的态度,突然不想去跟乌迩解释什么“尊师重道”。他随意一挥手,“算了算了,你跟我不必讲究。”继而又凑过去,“今日我们不学了,我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

      乌迩扫了一眼窗外夜色,“现在?”

      李允熹笑道:“这有什么?我大渝皇都的乐子还分昼夜?”

      乌迩摇摇头,“大渝皇都的乐子,不行。”
      他似乎十分中意“不行”这两个字,仿佛可以概括一切。

      李允熹乐了,这回没急着反驳:“你说说怎么个不行?”

      乌迩道:“这里的茶太贵,酒太淡,歌太矫情。搂着一身脂粉的姑娘坐在小船上晃悠有什么意思,怎比得过在大草原上策马奔腾?”

      李允熹感叹于自己的教学成果,连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渝都城被如此贬低也丝毫不觉得冒犯。可惜大渝中原没有草原。然而他忽的心念一转,对面前的少年微微一笑:“我带你去骑马吧。”

      几天后李允熹真的带乌迩去骑马了。乌迩不知离皇城不到一日的山脚下竟还有这样大的围猎场。他看了一眼一旁马上的李允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身着暗红锦服的青年递上箭筒,李允熹笑着对乌迩介绍:“这是滕蔺滕子义。算是我箭术半个师父。”继而转向滕蔺问道,“不留下来同我们一起?”

      滕蔺摇头:“我还得去跟统……”话至半途忽的一顿,很快又道,“师父复命呢。”

      李允熹不再挽留,笑着对乌迩道:“走吧。”

      乌迩一言不发,一夹马肚飞驰而去。久违的马背上的风扬起他微卷的长发,让他很是舒爽。

      李允熹望着那背影,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忽然明白了乌迩身上那股子劲儿是什么,那是源自草原肆意生长的野性。
      平生第一次,他对皇都以外的地方产生了一丝向往。

      李允熹马骑得好,箭术也不错,可偏偏骑射不行。二人遇到一只野兔,李允熹连放三箭都未射中,最后不耐烦了,从马上一跃而下,弯弓射出一剑,这才正中目标。他很是气馁地跨上了马,“怎么骑上马准头就没了呢。”

      乌迩看他,沉默片刻,继而抬眸道:“我教你。”

      话音刚落李允熹身后就多了一个人,只听耳边一声高亢的“驾”,身下骏马便迈开了蹄子。这冷不防的起步叫他不由往后一仰,落入身后人怀里险些没握住缰绳。

      二人一马在林间疾驰,两只幼鹿闻蹄声惊散。李允熹听得身后一声轻笑,紧接着一只手掌覆在了自己拿弓的左手上。乌迩另一只手顺势从身后箭篓拔出一只羽箭,然后握住李允熹的右手架在弓上拉开了弦。
      他身量比李允熹矮了不少,像这般几乎圈一个人拉弓不能说不勉强,然而手中的箭却是极稳。

      李允熹上一次被人这样手把手教射箭还是七岁的时候,他眼看着手中的箭抬起来,精准地瞄向了前方的小鹿。

      “骑射最忌心急,不要被马带着走,同它一起呼吸,与它融为一体,那么在马上就跟在平地上没有区别。”乌迩的声音几乎擦着李允熹的面颊从身后传来,因为贴得极近,李允熹甚至能从后背感受到对方胸口的共鸣。

      然而射猎容不得他心猿意马,下一刻,羽箭离弦,一只幼鹿一头栽了下去,而另一只则飞快地逃向了丛林深处。

      乌迩放开了李允熹的手,驱马来到倒下的猎物旁。那幼鹿被一箭穿透了脑袋,四肢痉挛着等待咽气。他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麻利地割断了幼鹿的喉咙,果断结束了它的痛苦。

      乌迩抬起头,望向马上的李允熹问:“学会了吗?”

      李允熹刚从方才带着热气的耳语和后背的温度中回过神来,显得有些茫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乌迩浓眉一拧,“到底学会了没有?”

      半开小差的李允熹一激灵,莫名觉得脸颊有些烧,“真的学会了。”

      “那你自己试试。”乌迩道。

      李允熹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再不走怕要露馅儿,应了一句:“好。”便朝树林深处去了。

      几刻后,李允熹驾马返回,马后拖着一头一箭穿喉的死鹿,正是方才逃走的那只。箭矢飞出去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看来手把手教学比他想象的管用。
      他轻拽缰绳停在乌迩旁边,挺拔的身形沐浴在初秋的阳光里,眉宇间带着几分得意,笑得神采飞扬,叫仰头望他的乌迩一愣。

      气宇轩昂的少年笑着向马下的人伸出了手,只要想象这人还坐在他身后,手中的箭就莫名有了准头。“我就说我学会了!”

      两年的时光对少年而言如白驹过隙。李允熹封了王又封了府,依旧是身无一官半职,方便他更肆无忌惮地不务正业。乌迩早已从客栈搬出来,在三环河边租了间小院。他现在渝国话已经说得很溜,但李允熹还是三天两头往那小院里跑,不干别的,纯粹瞎扯。

      科举张榜。
      乌迩问李允熹:“你们大渝选官员都不用比试的吗?”
      李允熹告诉他:“也比,不过是用笔杆子比,不像你们那儿得正儿八经打一架。”

      上元灯节。
      李允熹问乌迩:“你们草原上没这么热闹吧?”
      乌迩想了想回答道:“我们有歌有酒有星星,伸手能抓一大把的那种。”

      朝廷增改赋税。
      乌迩问李允熹:“你们皇帝要拿百姓的钱怎么不问百姓意见?”东尧分为几大部族,部族里食物用度大多共享,也没有什么赋税的概念。
      李允熹笑了,那笑里带着些乌迩看不懂的无奈:“问什么,皇权为天。你见过天要下雨还得问人的吗?”

      七夕对饮。
      李允熹问乌迩:“在你们草原,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该怎么做?”
      乌迩答:“能怎么做?直接扛回帐篷里。”
      李允熹十分讶异:“那万一姑娘不喜欢你呢?”
      乌迩颇为骄傲地告诉他:“你别小看了我们草原上的姑娘。她要是不喜欢你,能一脚把你踢出帐篷去。”

      重阳赏菊。
      乌迩问李允熹:“你成日游手好闲,你家中长辈不管你?”
      李允熹不以为意:“他们管他们的,我闲我的。”
      乌迩看着他半晌不语,他看着乌迩灿然一笑,活像个纨绔的无赖。

      李允熹给乌迩讲渝国的风俗人情,同时也会听乌迩给他描绘草原上的景象。他知道了三弦琴马奶酒和草原上泼辣豪放却风情万种的姑娘。他甚至学会了听东尧语,但就是不肯开口讲。他有他的坚持,总说讲得不好不如不讲。乌迩也不强求。相处久了,他知道李允熹这人表面看起来总是一副漫不经心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但其实倔得像一头牛。

      不知不觉又入了冬。皇都不下雪,却也冷得透骨凉。李允熹披着夜色大步流星走进院里,身上像是带了一团火。他将左手里的小罐扔到乌迩怀里,里面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茶叶,右手一坛大酒哐啷摆在了对方面前:“来自你家乡的酒,尝尝?”明明是一句好话,听起来却阴阳怪气。

      乌迩原本坐在桌旁就着油灯看书,被李允熹这么一问就抬起了头。这两年他个子飞长,都快赶上李允熹了。那单薄的小身板不知何时长成了精壮的腱子肉,眉宇间英气逼人。

      幽幽的马奶酒香传来,乌迩在李允熹的眼里发现了不常见的恼意。李允熹脾气很好,甚少生气。两年来只有一次说是跟自家爹爹吵了一架,躲到这儿来喝了一晚上闷酒,最后是被滕子义抬回去的。
      乌迩没有回应,似乎是在揣摩着李允熹话里的意思。

      李允熹见对方不言,继续道:“这是东尧使者带来的,那人叫齐鲁哈,是佳什木大将军的副将,你应该认识。”
      克林·佳什木大将军,东尧大君的右臂,一旦两国开战便是对大渝最有威胁的人。

      乌迩仍仰头望着李允熹,没有开口的意思。

      李允熹神色微冷,轻笑了一声第一次念出对方的全名:“乌迩·佳什木。你怎么没告诉我你阿爸是个大将军?”

      乌迩平静道:“你不曾问我。”

      李允熹盯着他半晌,“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乌迩不答,算是默认。

      李允熹站了许久,忽然伸手翻开两个扣在桌上的茶杯,大刀阔斧地开了酒封给他二人各倒了一杯马奶酒,然后在乌迩对面坐下。他喝了口酒,剑眉不自觉地一皱,花了片刻才消化那股特殊的气味。他抬眸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乌迩目光落在马奶酒上,却没有伸手端杯。他回答道:“你也没有瞒我。”

      李允熹怔了少许,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自报家门的时候他曾想过用化名,可话要出口却一念之差改了主意。在皇家围猎场的时候滕子义一身赤衣卫的官服他也不曾避忌。这样算来,在乌迩面前他的确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的身份,那他此时究竟是在恼什么呢……

      李允熹一口气忽然就泄了,面色显出些疲惫。来之前他有许多话想问他,却忽然觉得所有的问题都显得苍白而没有道理。心头千丝万缕,最终他只问出一句:“你为何来中原?”相识两年,这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乌迩坦然答道:“你们大渝的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李允熹看过去:“那你都知道什么了?”

      乌迩迎着他的目光未有丝毫躲闪:“我知道渝国的皇帝很强大也很霸道,百姓虽无太多话语权但生活很是富足,还有……”他微微顿了顿,“皇都的茶,很贵。”

      李允熹一愣,继而仰天大笑。他笑了很久,最终喝完了那杯味道奇特的马奶酒,推门走了,走之前留下一句话:“贵什么贵,一锭银子……”后半句随着他跨出院门淹没在了夜色里,乌迩没有听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但渡无所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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