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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反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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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皇帝正在用膳,将面前的鱼汤推到河南王面前:“喝掉。”
孝瑜想起天保年间的旧事,拧眉摇头。
高湛却早忘了这些事情,见他不愿喝,问道:“是不喜欢鲤鱼,还是不喜欢里头的腥味?”
王爷叹气,问他:“陛下不记得了?”
天保十年七月,高洋下令大诛元氏,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悉投尸漳水,剖鱼多得死者指甲。自那之后,人们大多不敢捕食河鲜。
皇帝瞪了他一眼:“吃饭呢,别说这些败兴事。”
王爷依旧不喝,不想让自己的少年阴影变成青年阴影,用筷子夹着碗边,将鱼汤推了回去。
皇帝觉得大侄子被宠得有点无法无天,不由气闷:“你就挑吧,等哪天瞎了才好,看谁还跟老妈子似的天天看着你吃这吃那。”
孝瑜打哈哈道:“劳陛下关心,瞎不了,也不过晚上不认路,老实在家躺着就是,难不成,到处乱走,夜半临深井么?”
皇帝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肉:“闭嘴!”
可他的手不自觉地抽动着,连筷子也几乎握不住,连带着头也有些晕眩,扶着眼前的桌案稍稍定神。
孝瑜好容易得体而不失优雅地用膳完毕,见他这样,有些忧虑地凑上来:“陛下,怎么了?”
高湛看着他,认真道:“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两人眉来眼去的功夫,新任黄门侍中来报,刑官请求再拨三千两银子,但含含糊糊地说不清用途,因而内库不肯拿钱。
皇帝不耐烦,这点小事也来上报?便问:“刑官难道没说是什么由头么?”
侍中大人顿了顿,才说:“是天牢的刑官,给罪臣和士开上刑时,差人在旁细细数着,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郎官给去了个零头,只算做多出三百刀,才有了三千两的账目。”
高湛了然,嗤笑出声,挥袖让人先下去,直接从内库支出,不必多问。
高孝瑜在一旁听得明白,心中不免疑云四起,忍不住问他:“和士开究竟犯了什么事?”
皇帝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故意道:“孝瑜,内宫之事,不要多问。”
于是大侄子乖乖闭嘴,却不知为何又一次脑洞大开:难不成是和士开想翻身在上?看九叔这个架势,莫不是被和士开得逞了……
皇帝瞪着他:“不准胡思乱想!”
孝瑜心虚地笑了笑:“哪里敢。”不由腹诽:皇帝什么时候学得读心术?可怕……
当天下午,河南王匆匆离京,开拔江州,竟无一人送行,队伍分外冷清。
又三日,皇帝临朝,当众加封高归彦为太傅、司徒,允许他带卫士三人佩刀入宫,平秦王为表忠心,亲自入宫谢恩。
君臣宴饮达旦,酒宴正酣之际,亲信提议,请平秦王舞剑助兴。
高归彦虽喝了几坛佳酿,但他常年军旅倥偬,酒量极好,深知此时当着天子拔剑,可大可小,正踌躇之际,便听见高湛笑道:“皇叔何必忌惮,朕还要等着皇叔擒贼立功,稳坐右丞相一职呢!”
这分明是明晃晃的诱惑,但在酒精的刺激和左右极近谄媚的恭维声中,他血脉喷涌,便也顺势挺剑而起,舞一曲龙蛇剑影!
酒意酣畅,刀光剑影,花月正浓时!
忽听见有人摔了酒杯,厉声喝道:“高归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天子!来人,拿下他!”
一张腕口粗的麻绳编制成的渔网从天而降,将他网络捆住,四面都是刀刃,架在他的项上,侍卫们押着他跪在席前,平秦王不可置信地怒骂道:“高睿,你作甚!”
赵王从容自暗处走出,墨色长袍,径直如松,俯视着他,才作席上宾,倏忽阶下囚,冷冷道:“本王奉诏讨贼!”
高归彦吼道:“谁给你的狗胆!皇帝何在!本王要面见天子!”
赵王冷笑:“高归彦,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介反复难养,贪心不足的小人尔尔,天子岂是汝等小人想见便能见到的?”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圣谕:“高归彦御前行刺,枉顾君臣之情,手足之谊,废为庶人,即可押解送交刑部。”
高归彦啐在他面前的地砖上,喝道:“长广小儿不敢亲自动手,便打发一条狗来处置我么!等着看吧,没有我高归彦平定四方,大齐必乱!”
赵王挑眉,分外不屑:“就凭你守在晋阳郊外那一万禁军?”
高归彦懒得和他废话,恶狠狠地盯着他,骂道:“你老子高琛也算是条汉子,怎么就生下你这个窝囊货!”
赵王听见先考名讳,一时气急,寒眉竖起:“你说什么!”
高归彦见他急了,继续嘴臭:“亏得高琛死的早,不然见你这幅模样,也只剩活活气死的分。”
高睿示意左右禁卫,将人带下,亲自送交刑部大牢。
高归彦一路上持续输出:“拔须小儿,你当高孝瑜什么货色,也不过一个软骨头,你们一左一右,正好给步落稽小儿送终!”
高睿当他放屁。
高归彦又说:“高睿,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先帝器重你,若先帝不死你确实可堪大任,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而今宗室郡王之中,小皇帝眼里只有他那个宝贝侄子,有河南王一日,便永无你出头之日。”
高睿原本骑马在前,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由回头白了他一眼:“高归彦,你可知为何你离心心念念的右丞一职,只差这最后一步?”
高归彦这才住嘴,瞪着他。
赵王罕见地笑出声,讥诮且刻薄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炫耀着什么。
是夜,远在晋阳北郊驻守的平秦王之子接到父亲被囚禁的消息,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是负荆请罪保全自身,还是即刻领兵出逃西面周国?
他犹疑难定之时,忽听见手下来报,说是父亲的贴身侍卫杀出重围,特来求见!
“来人有何凭证?”他问道,也不敢贸然接见。
片刻后,一柄父亲随身携带的金刀呈到他面前。
他不再迟疑,当即面见来使,问道:“邺城现下情况如何?”
那侍卫一身赤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跪地苦苦哀求:“世子爷,当今皇帝受奸臣蛊惑,陷害王爷,还请世子率军南下勤王,趁邺城空虚之际,救出王爷,诛杀奸臣!”
平秦王世子大惊:“你说什么?邺城空虚?”
那侍卫跪地进言:“前几日原司州牧河南王被外调巡防,新任司州牧尚未定夺人选,还望世子明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正是南下勤王之机!”
这倒他安插在邺城的线人上报的消息不谋而合。
对方又道:“世子,当今天子无能,不能辨识忠奸,还望世子早做决断,若勤王一举得势,届时……”
他打断了那人的话语,恨恨道:“不必多言,我即刻发兵,还父王一个是非公道!”
大宁二年三月,平秦王御前行刺,被贬下狱。
不日,其子于北郊举兵谋反,未至南郊而伏兵四起,其子与左右亲信仆从皆伏诛。
高归彦在牢狱中,听闻独子的死讯,当场吐血昏厥。幽幽转醒时分,他晦暗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仇恨和算计,于是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吼道:“步落稽,当年我依照你的计划,让高演坠马身亡,扶持你登基称帝,怎么,你现在坐稳了江山,便要过河拆桥,杀我灭口么!”
狱卒纷纷侧目,无人再敢近前。
可高归彦不甘心,发了疯似的,高喊着:“步落稽,当年你借威宗之手,害死了你三哥和七哥,如今又借我的手杀了你六哥,再凶狠的畜生也做不出这样的恶事!”
“还有当年高殷之死,孝昭帝不过是替你背了骂名而已!无耻小人,亲侄子你也下得去手!这世间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么!”
“步落稽,你枉顾人伦,六亲不认,皇天见汝!”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诅咒着,谩骂着,想要以此诛心。
果然,不到三日,邺城流言四起。
黄昏的余霞布满长空,残阳如血,邺城街道上人流如织,贵族的车马轿撵在这早春的傍晚微风中分外悠闲。
贩夫走卒从街巷中穿行,灯火和晚霞微弱而温和,将人影拉长,风中满是萌芽破土的清幽芳馨,将那些居心叵测的闲言碎语播散在宫墙内外。
一台细脚伶仃的乌顶小轿绕过重重巡防的守军,轻车熟路地抬进刑部大狱,下来的老者颤颤巍巍,由年轻的内官搀扶着,脚步虚弱无力,踏着清幽如丝的晚风,却异常坚定。
他们向刑部守卫出示了腰牌,便一路畅行无阻地直下天牢,来到流言的源头处。
高归彦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冷不丁被人从铁架上解绑,四肢充血,麻木肿胀得几乎失了知觉,他无暇他顾,被人硬灌了一碗参汤下去,将将挂住一丝命,又被反绑住双手,拖到一处幽闭的暗室。
来的人是谁呢?他借着参汤的热度,大脑稍稍回温,即可运转着,筹划着什么。
铁栏外挂着遮蔽玄青的布幔,一个陌生的刑官在外问话,森冷而平稳,听不出什么来头:“高归彦,皇建二年,孝昭帝出猎时,你可在侧?”
他笑得宛如鸱鸮,桀桀怪笑后,赤目圆睁,咬牙道:“各中秘辛,本王何必说与尔等鼠辈?”
刑官问:“你待如何?”
高归彦便反问:“那边坐着的,又是哪路贵人?”
自己垂死不甘的胡话,当真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如此甚好,自己满门伏诛,便也要让高湛剐下一层皮!
刑官厉声斥责道:“将死之人,休得僭越!”
莫非被自己猜中了?高归彦历经四朝五帝,勉强猜到了来者是谁,便继续怪笑:“可不是,本王将死之身,说与不说,于我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可是娄太后,您当真不关心六郎坠马的内情么!”
老者一阵轻咳,苍老而衰微,风中残烛,她故作淡然地挥挥袖子,示意左右支起帷帐。
地牢幽暗,炬火通明,满头华发而双目炯然如炬火的老太后端坐在上,吉金短袍绣着木兰暗花,凤仪依旧。看着他,像是打量一条深陷泥淖的狗。
娄太后似乎并不着急,在内官的扶持下稍稍坐直身姿,仪态雍容威仪如旧,只道:“高归彦,你说的话,三句真,七句假。可孤只想听几句实话。”
高归彦脱口便道:“不必问了,是高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