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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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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医官自请离宫,将宫中所有的记录和处方也都带走了,和士开命人扫查了内务府的里里外外,盘点了宫中医馆的每一处角落,蹊跷的是竟然查不到徐医官的一丝痕迹,仿佛这个人被人有意从宫中抹去了一样。
没办法,皇帝的命令若是没个交代,可就不是鞭刑这么简单了。和士开当即召集了几位资历最老的御医、巫医到内廷,拱手作揖,巧笑倩兮:“各位医官大人,得罪了。”
说罢,让人摆上刑具,结果夹棍还没套上手,里头最年长的医官就吓得失了禁,当场淋淋漓漓地就招了,说是从前天保皇帝暴行无端,常因小事杀人,所以每份记档医官们都会反复修润检查,重新遣词,最后会有三份,一份呈报,一份留给医官们抓药,还有一份最真实的记档会锁在医馆深处。
和士开满意地点头,马上有呵斥左右道:“我说你们就干看着!还不赶紧伺候老人家更衣!”
几大箱记档就这么重见天日,和士开令几个亲信连夜翻阅,找出有关昔年长广王的记档来,终于踩着第三日的第一缕霞光,抢在期限内将密函呈给皇帝。
高湛这几日有意回避了大侄子,暗中彻查,等和士开当真寻了御医的记档递交到自己面前时,竟有些紧张。
明明是正午,或许是阳光过于刺眼,高湛觉得白纸黑字有些扎眼,看得格外吃力,他耐心地,一张一张地将泛黄的档案摊在案前,看清上面的字迹后,觉得背后火辣辣的生疼。
天保五年八月……
天保六年二月、四月、九月、十月……
天保七年正月、三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是高洋每次把他打得病发,太后赶来护着他,让医官来救治的凭证。
当时自己做小伏低,竟也习以为常。
他的呼吸难以控制地急促起来,目光停留在天保七年八月那一页。高洋,那个疯子,当着两个儿子的面,发了疯似的,几乎把他打死。
自己像一只烂泥里被打得骨头散架叫也叫不出声来的丧家犬,像一块案板上被切割的鲜血淋漓的肉,像一只尘埃里随时就能被碾死的蝼蚁……
疯子的两个儿子就在一边,眼巴巴地欣赏着自己的惨状,连一句求饶都没有。
那个时候,他绝望地趴在血泊里,想着六哥在哪里?母后在哪里?还有孝瑜……
对啊,六哥也被打了,高洋用刀环砍他,把六哥打得卧床不起,整整一个月。
母后也被摔伤了,高洋终日酗酒,被母后念叨烦了,一把将母亲推下了石阶。
孝瑜在河南郡,守着几个宝贝弟弟,生怕高洋发疯,把高家的嫡长孙也给一刀砍了……
几天后他在府邸中醒来时,看到陌生的府卫和侍从们,还以为自己已经重新投胎了。
高湛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将自己病危时徐医官开的处方折成豆腐块,收进怀里。
“和士开!”
和侍中从外殿躬身而入,跪在他的脚下,顺从道:“臣在。”
皇帝只觉得头疼,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烧得他五内郁结,他咬着牙:“去寻几个宫外的大夫来。”
“微臣,遵旨。”
皇帝扶着书案,站了起来,神情已不可控制地有些狰狞:“去民间找三个,见多识广的,秘密送进来,事后处理的干净些。”
和士开了然,再拜道:“微臣明白。”
夏日炎炎,好在天子的寝宫内安置了数盆冰块,夜来熏风渐起,才让人觉得有一丝丝凉意。九霄之上,星河被滚滚乌云吞没了,月华的光彩不复,天际雷隐隆隆,偶尔可见电光交错,朝着晋阳城奔涌而来。
浅眠中的帝王似乎也被雷声惊醒,恍惚地支起身子,雷电的剪影照得寝宫煞白。
火镰划过苍穹,年轻的皇帝在黑夜中呆坐了一会,透过门户上的镂花看着外头的电光幻影。
孝瑜在他的身侧酣眠,呼吸平稳而清浅。
他无比眷恋地抬手,摸上侄子白皙的后颈,触手湿润,孝瑜在梦中出了一层细腻的薄汗,水色明净,通透如玉。
高湛贪恋地想着,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可惜,天不假年。
老大夫看过药方,直摇头,颤颤巍巍地告诉他,这是虎狼之药,虽能暂时保命,却会伤及肺腑,触动根基。
他们在密室内,隔着屏风,护卫皆在一箭之外,连同和士开也不能近身。
老大夫说的话,再无第三人知晓。
明明是大热天,屋内的两人都是一身冷汗,老大夫莫名其妙地被绑了,送来这个地方给人看处方,祸福难料,冷汗止不住地流。
高湛听着他的描述,追问,若是此人天生气症,又待如何?
老大夫毕竟医者仁心,叹气道:“如此,不过是饮鸩止渴,敢问病人年岁几何?”
高湛带着一丝微茫的侥幸:“此人尚且年轻,不到二十。”
老大夫顿了顿:“那还好办……”
高湛还未松一口气,却听见那大夫年迈的声音,穿过屏风,将他的心丢入万丈深渊。
“好好养着,戒酒,戒躁,总能活到而立之年。”
他僵在原地,入坠冰窟,强笑道:“是么?”
老人似乎猜到面前的人在说他自己的病情,不由怜悯地说:“如果此人还是不慎酗酒,动怒,只怕,还挨不到而立啊。”
天保七年,六哥和母亲为了把他从阎罗殿前拽回来,给他强灌下这服药。
又一道惊雷,落在皇城正上空,炸开!
暴雨如倾夜如磐!
梦中的孝瑜似乎隐约听见了,但没有醒来,只是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他被折腾惨了。自二人初次之后,孝瑜被弄得大病一场,高湛便知道小心收敛,掂量着行事。
今日却有些失控,直弄到后半夜,把人折腾得见红才收手。
这一翻身,高湛的拇指正巧摁住了他突起的喉结,随着阵阵呼吸,像鸟喙一样,啄着他。
高湛摩挲着,分外不舍,眸色深沉,暗夜里似是染上了绛色。
只要稍稍使点劲,孝瑜便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走了,先去底下等着他。
古来王侯将相,哪个死的时候不是带着生前最珍视的珠玉珍宝入土陪葬的。
南朝的酸腐文人,身死之前还要装模作样的焚琴煮鹤,给自己殉葬。
他从前盼着高洋去死,可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有些理解,世间谁不惜命?纵然是天子,古往今来,却也没有几人能孤独地面对死亡。
他小声问道:“小鱼,我不愿一个人,你陪我,可以么。”
浅浅的,稳健的呼吸声回应着他。
于是高湛指尖发力,才用了一分力气,却像是千钧按在他的心头,掐的他喘不过气。
他无奈地松开,转而摸着孝瑜的脸,伏在他身上,无声地笑了。
高孝瑜在钝痛中被烫醒了,他觉得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滚落,流向胸膛,他被压得有些闷,有些不情愿地睁眼,抱怨道:“别折腾了,我难受。”
身上的人一动不动,十指插在他乌黑浓密的青丝中,额头相抵。
高孝瑜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感觉到了那温热的液体是什么,好气又关切地问他:“你哭什么呀。”被压的可是我……
皇帝没说话,寝殿之上,又是一阵惊雷,床榻似乎也随之震动。
孝瑜彻底醒来,高湛极少流泪,从前在渤海王府里人人都宠着他,他也是个天生要强的性子,只流血不流泪,此时却像是把这些年积攒的眼泪一并流干一样,大有决堤的气势。
他忍着下肢的痛楚,抱着皇帝坐起来,问他:“九郎,你怎么了?”
高九抱着他的肩膀,似乎这里没有什么天子郡王,也没有什么叔侄,只有两个相依相伴的竹马少年,他说:“小鱼,我们今年多大啊?”
孝瑜忍不住笑话他:“还没过七月,我二十四,你二十三。”
原来做叔叔的比侄子还要小两个月。
高湛深吸一口气,忽而说:“做皇帝真没意思。”
高孝瑜有些疑惑,去摸他的额头,这也不烫啊。
高湛自顾自道:“真不明白,这些个蠢货,拼了命削尖脑袋也要爬上来,为的什么。”
高孝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可你已然践祚,就别再说这种胡话了。”
高九看着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深沉而纯粹,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泪水,问道:“小鱼,你想不想做这个位子?”
他如何也下不去手,如此,倒不如成全了孝瑜,反正孝瑜也是世宗长子,反正这本就是高家的天下,反正……他只在乎这个人而已。
孝瑜如遭雷击,僵住,继而下意识地摇头。
高九见他这副模样,像个受惊的大兔子,觉得可爱,也笑了,又说:“不必怕,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不必问了……”孝瑜也看着他,神情逐渐坚定,“阿湛,你是一国之君,无论何时何地,不可动摇。”
二人凝视间,孝瑜又说:“我知道前路很难,很累,外头大敌环伺,朝内人心耸动,忠奸难辨,但我会跟着你,一直跟着,碧落黄泉,生死不计。”
真是没办法啊。
高湛靠在他身上,无可奈何地叹息,拿这个人没有办法,他不是玉石,不是供人玩赏珍藏的,也不是豢养在富贵人家庭院里的鹤。
他是一只鹰,一只天生就该搏击长空,不避雷霆的鹰。
纵使不舍,皇帝开口:“回邺城吧。”
没等河南王开口回绝,他主意已定:“别的人朕不放心,你回邺城镇守,顺带在山东一代屯田养兵。总有一日,咱们要挥师长安。”
江山万年,故人长绝,经年累月,总有流不尽的英雄血,总有矢志不渝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