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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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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奉命将高归彦锁送晋阳,迟迟等不到皇帝下旨的河南王候在邺城也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也准备了一些外用的医药,送来三弟府上,想让河间王府上的家仆一道追上三弟,送去定州。
河间王王府的下人极为敬重高孝瑜,迎接的中年管家还是当年河南王亲自指派到王府的。管家依照河南王的意思将几箱药物补品打理装车,几个年轻家丁在外门忙活,忍住不抱怨:“郡王的大哥真小气,自己有奴才不使唤,反倒要我们去跑腿。”
另一个人在马车上接过箱子,骂他:“懒鬼,让你跑腿是看得起你,怎么,你还想天天赖在府里喝酒赌钱不成?”
那家丁也笑:“老兄,我是为我们两抱不平呢。河南王府的人精贵,便要拿我们河间王府的人做苦力么?”
年长一点的把他拽上车,架马行路,嘱咐道:“得了吧,河南河间本就是一家,还好郡王和王妃都不在府里,不然被好事的听见了告你黑状,郡王非给你小子捆起来,塞马粪。”
府邸中,高孝瑜察觉到不对,以往他登门,纵使弟弟不在,可弟媳还是会出来迎接他,问候几句。他担心弟弟家中有事,问管家:“河间王出门,怎么王妃也不在府内?”
管家从前就是河南王府上的,对面旧主,自然实话实说:“郡王有所不知,前几日太原长公主来信,想请河间王共往大庄严寺礼佛,为太后祈福。我家王爷今日便应邀前往,王妃也应邀一同去了。”
高孝瑜眉头一皱,这小子怎么和自己说的不一样?
他在前院站了一会,尝试厘清其中的关系。太原长公主是当今太后的小女儿,从前嫁与前朝孝静帝元善见。但后来元善见被二叔高洋诛杀后,被迫改嫁杨愔。
他们的嫡母元氏是元善见的亲妹妹,算起来,长公主既是他们的姑姑,也是他们的舅母,本应是亲上加亲的关系。可后来自己帮助九叔杀了杨愔,与长公主结怨,而后长公主一直疏远他们兄弟几人,怎么现在会心血来潮,约见三弟?
高孝瑜想到最近三弟莫名的怨怼和他雕刻的那只雄鹰,展翅冲天的姿态,有些不安,当即出门上马,往城南大庄严寺而去。
大庄严寺修建于天保年间,原本是河清王的府邸,说起来还与高归彦沾亲带故。
高归彦早年由河清王抚养,但高归彦不满族兄河清王薄待自己,密奏高洋,说河清王府邸穷奢极糜,奢华程度已然超过了皇宫,高洋便下令让高归彦鸩杀了河清王,并抄没了这座新起的宫殿,改为佛寺。
高孝瑜每次看到这座恢弘的佛寺,总难免想到身前蒙冤,一手抚养的弟弟亲手害死的河清王。
他在山门外下马,果然见寺内重重守卫,阵仗肃穆威严。
护卫和僧人们碍于河南王的身份,不敢阻拦,只得引着他去见正在大雄宝殿祈福的长公主。
高堂飞宇间云烟缭绕,千盏长明灯照亮三千世界,三尊大佛伫立垂眸,静观众妙。
佛像之前,长公主与河间王妃在一众僧侣的簇拥下,阖眸诵经。
唯独不见河间王高孝琬。
孝瑜不敢造次,恭顺地候在殿外向长公主行礼问安。
想到这个侄子手上还沾染着丈夫的血,太原长公主并不愿搭理他,依旧对着释迦牟尼佛诵经祝祷。
公主的女官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上前请高孝瑜移步别处。
孝瑜只想知道她们找弟弟究竟要做什么,不肯走,对着长公主的背影温和地说道:“姑母,是侄儿不是,贸然来到打扰姑母清修,只望姑母告知,三弟孝琬的去向。”
姑母显然不愿理他,王妃向来和丈夫一样,敬重这位大伯,忍不住回头想说些什么,被长公主一个眼神制止了。
高孝瑜又说:“姑母,三弟毕竟年轻……”
太原长公主不耐烦,似乎不愿他在这里多待一秒,起身对他道:“孝琬不在这里,你快些离开。”
所谓先礼后兵,高孝瑜虽不愿,但也不想过分纠结在这里,示意左右随行的侍卫抓了公主的亲信命妇。
长公主见他竟然如此放肆,冷声道:“河南王好大的能耐,放着叛贼不去押送,在这里为难我一个寡妇。”
这话太难听,但高孝瑜也只能受着,他说:“姑母,孝琬究竟在哪里?”
长公主冷笑:“本宫不说,你要如何?”
他只好转向弟妹,然而王妃似乎早已被交代了什么,只是摇头,不敢开口。
眼看两边就要闹得下不来台时,老三终于从后殿的石阶上一路小跑地赶过来,扯住大哥的衣袖:“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他有些慌张,又有些心虚,不敢看哥哥的目光,加上一身苍色的外袍,简直像一只拘束惊恐的麻雀。
高孝瑜让人放开公主的仆从,对长公主万般道歉赔礼后,拉着三弟说:“跟我回去。”
三弟求助地看向姑母,但长公主不愿与他们多待,厌烦地挥了挥袖子,让他们赶紧离开。
待兄弟二人离开佛寺后,一位女官才缓缓从后殿走来,与公主道:“想不到河南王如此灵敏,能这么快追查到这里。”
长公主冷笑:“如何敢小看他,他可是母后一手带大的。再说,如果他当真是个蠢货,又怎会深得九弟信赖。”
那位年长的女官叹道:“长公主,我们如何向太后交代?”
她走到亮光处,原来是太后的贴身女官,李昌仪。
太原长公主收敛起厌恶的神情,对她说:“母后病情久不见好转,谅高孝瑜也不敢真闹出什么动静。我自会去和母后说明今日的情形,你且先回宫复命。”
从前高孝琬做错了什么事,大哥总让他自己回房思过,什么时候知错了,再放出来吃饭。
此时此刻,孝琬突然很怀念从前思过的小房间,他局促地坐在大哥面前,如芒在背,不知道如何解释,索性缄默不语。
窗外,鸟雀窥檐,嘁嘁喳喳地向屋内张望。
高孝瑜把弟弟带回自家王府,命人把守好内院,不准任何人靠近,锁上房门,盯着三弟,也不呵斥,也不问责,只等他自己交代清楚。
但高孝琬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与他干耗着。
高孝瑜只好先开口:“说吧,是哪一位大人物,打着长公主的名义约你到佛寺密会。”
三弟依旧不说话。
孝瑜盯着他冷汗津津的额头,不知怎么地,灵光一闪,说道:“皇祖母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直接传召你去宫里头说,非得弄得这么神神叨叨?”
果然,三弟惊讶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皇祖母如今病重,难免胡思乱想,可是孝琬,你要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大哥盯着他。
“你见了谁,说了什么,告诉我。”大哥耐着性子,一步一步问他。
高孝琬迟疑了许久,终于说:“皇祖母派人来问了我一句话:想不想保护五弟、兄长和百年,不让废帝之事重演。”
高孝瑜心底一道惊雷,无声炸开!太后她老人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问:“高孝琬,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么?”
老三点头:“我明白。”
他又问:“你怎么回复?”
屋内静得能听见砰砰砰的心跳声。
高孝琬看着大哥,小声道:“哥,你教过我的,这是不臣之心。我不敢点头,只说兹事体大,容我三思。然后……你就来了。”
高孝瑜只觉得狂跳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被按回胸腔,他拍着弟弟的肩膀,宽慰道:“那便好,孝琬,不要多想,更加不准多想!那个位置,自武定七年后,便与我们没有关系了。明白么。”
武定七年,正是他们的父亲高澄,遇刺身亡的年份。
孝琬抬手,覆上大哥轻拍自己肩头的手,郑重地向他承诺道:“哥,我明白。无论谁做皇帝,这都是我高家的天下,我会尽忠职守,断不会像高归彦之流,引火烧身。”
大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脸庞:“太后那边,我会去回复。”
他想着,此事夜长梦多,要早些面见太后,不能叫有心之人捕风捉影,万一传到晋阳……他实在想不到要如何确保让皇帝相信三弟。
走出房门时,弟弟对他说着:“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连你也瞒着。”
高孝瑜回头对着他,挤出一个微笑,安慰道:“那便好。”
太后宫中,病榻缠绵的娄昭君微微抬眼,分外安详地看着高孝瑜,招手唤他来榻前,问道:“是高澄么?”
孝瑜摇摇头,说道:“皇祖母,孙儿是孝瑜。”
娄昭君想起来,感慨道:“孝瑜?你怎么忽然就长高了,昨天还在我膝盖高的位置呀。”
孝瑜没想到太后病情这样严重,便顺着她的话说:“祖母,那是许久之前了。”
太后有些迷惑,看向李昌仪:“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昌仪端来汤药,无比温和地服侍太后服用,回答道:“太宁二年。”
太后恍然大悟:“太宁是谁的年号呀……是九郎,哀家糊涂了,现在是九郎做皇帝。”
她喝下汤药,似乎被苦涩的药味刺醒了一些,再看向高孝瑜时,神色也清明了一点,和蔼道:“瑜儿,你来看望哀家,有什么事情么?”
高孝瑜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他甚至不敢确定太后是否还记得那件事情,试探道:“皇祖母近日遣人找了三弟问话,三弟当时没有答复,才让我来回答皇祖母。”
太后倚着高高的软枕,想了半天,似乎好不容易想起来,苦笑一声:“那个傻孩子,怎么什么都和哥哥说呢。”
没等孝瑜开口,她自问自答:“也对,孝琬是你一手带大的,若是他当真连你这个做大哥的也不信任,那才真是没良心。”
孝瑜思量多时,但还是忍不住问:“皇祖母,六叔是您的儿子,九叔也是您的儿子,纵然他做不到六叔那般勤谨恭孝,可为何您要对孝琬说那些话?”
指示孙子去给亲儿子造反,莫非太后当真老糊涂了?
太后看着他,并不生气,她宛如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太,看着自己一手栽培的长孙,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平和且明朗地与他说话:“你也觉得哀家老糊涂了?”
孝瑜当即跪下,无比乖顺地回答:“孙儿不敢。”
太后虚弱地笑出声:“哀家病得厉害,时长昏聩是真,但是这件事情,哀家不会糊涂。瑜儿,你自幼正直,恪守为臣之道,却不明白,九重之上是怎么样的荒芜。坐在龙椅上的人,又是怎么样的提心吊胆,草木皆兵。”
她看着年轻俊秀的孙儿,叹道:“你现在不明白,也不愿明白。但总有一天,瑜儿,总有一天,你要在叔侄发小和骨肉兄弟之间做出抉择,到时候啊……”她拉住孙子的手,似乎是不舍,又似乎是叮咛,“你自然会明白哀家的苦心。”
高孝瑜愣住。
太后再没旁的力气,柔柔地松开他,呼唤着李昌仪。
李昌仪应声去扶住太后,为她顺气。
太后缓过来,却问了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瑜儿,你可还记得从前照顾你的尔朱氏?”
高孝瑜想起来,那是从前在渤海王府,照顾自己起居的小宫娥,可实在想不起她的相貌,便点头说记得。
太后笑着对他说:“哀家把她派去伺候静德皇后了,以后若有什么为难处,可找尔朱。”
静德皇后是高澄的发妻,他的嫡母,自从被高洋酒后玷污之后,终日隐居宫中,深居简出不肯示人。就连孝琬求见,也被挡在宫外。
可高孝瑜一时半会猜不透太后的意思,只得先乖巧应下。
太后看着他,慈爱道:“好孩子,这些年,你将几个弟弟都培养得极好,哀家会转告给你的祖父和父亲,希望他们能保佑你们六兄弟。”
高孝瑜有些动容,出声哽咽:“皇祖母……”
太后却觉得疲惫,对他说:“回去吧,好孩子,我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