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记》竹木安

16、偏偏 2

　　那天过后，林沐晴足足有一个星期没见到贺云申，两人都没有主动给对方发一条消息，好像对方只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普通朋友。
　　然而实际上，早几个月他们刚刚陷入恋情的时候，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手机上聊，见面了也聊。
　　二月十三那一天好像打开了一个通往平行时空的大门，他们在那天之前是爱人，在那天之后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林沐晴却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的，有人开始，就要有人结束。
　　一天，林沐晴下班回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她推开门，看到贺云申正背对她站在阳台上。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身上，他依旧背对着她，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少年初初心动的那个晚上。
　　这次林沐晴却没感到温暖，只觉出一片孤寂。
　　他们身处繁华的都市、陷入烦琐的俗事，每当太阳落下、当他们又重新困于黑暗，身旁就只剩一片凄凉。
　　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一个爱而不得、一个爱而不久得，说不清是哪个更痛苦。
　　贺云申终于转过身来了，林沐晴哪怕是逆着光都能看出他的疲惫。
　　“林沐晴，我们谈谈吧。”这是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正式且完整地喊出她的名字。
　　林沐晴放下手中的包，故作轻松地开口：“好啊。”
　　她转身去倒了两杯水端过来放在桌上，随后落座。
　　明明是贺云申说要谈谈的，但坐下之后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还好吗？”漫长的沉默中，林沐晴先开了口。
　　贺云申听到她的话后先愣了愣，然后便释然地笑了：“或许吧，只是可能她一个人在那边会有些无聊。”
　　随之便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贺云申收了笑，说：“这一周我想了很多，这几个月我们…”
　　林沐晴无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水杯，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太荒谬了…”他说，“你曾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自愿的。”话一出口林沐晴都觉得自己贱。
　　贺云申：“这不是你自愿不自愿的问题，你不是林姝，也不是其他任何人，你是林沐晴，只是你自己。”
　　“可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她。”
　　贺云申无言，林沐晴在这一瞬间很感谢这些年职场上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让她此刻还能保持冷静，让她哪怕心里一阵阵发痛，面上却依旧不显。
　　“都过去了，”林沐晴放轻了声音，“你该放过自己了。”
　　她看到贺云申沉默着从兜里摸出一盒烟，连着打火机一起拿在手里把玩。
　　他以前不抽烟的，又或者说他这几个月都是不抽烟的。
　　林沐晴道：“想抽就抽吧。”
　　“那我去阳台。”
　　“别了，就在这吧，给我一根。”
　　她在贺云申惊讶的目光中熟练地点燃了一根，两人开始在客厅吞云吐雾。
　　隔着面前一层烟雾，林沐晴看着他消瘦的脸颊，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当初那个温柔意气的少年早就不在了。
　　他的温柔死在了那年西藏上山的路上，他的意气风发败给了岁月近十年如一日的孤寂。
　　他回不到过去了。
　　岁月从不饶人。
　　林沐晴被时间折磨，任由心底的欢喜变为执念。贺云申被回忆封锁，沉溺在林姝永远在的十八岁，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他们是幼稚的成年人，是愚钝的凡人，所以自愿落入所谓爱神的陷阱，找不到出路。
　　贺云申一根烟点燃，却没怎么抽，而是看着林沐晴道：“你和她还是不一样的，她不会抽烟。”
　　林沐晴动作一滞，继而又恢复如常：“我和她本来就不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你从未仔细看过这个烟云缭绕背后真正的我。
　　“也是。”贺云申点头，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回到了主题，“我也想放过自己，可是那天，当我在重症监护室睁开眼，当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时，我就过不去了。
　　“那段时间我很消极，好像随时都会跟她一起走了。我妈她…快五十岁的人了，那个时候跪下来求我，让我别放弃……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我爱林姝，却又不得不学着去不爱她。你明白吗？这一切，过不去的。”
　　又是沉默，一场谈话，沉默远远多过言语。
　　林沐晴真的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就不能学着去爱别人呢？可她没有，她还剩的那一点自尊不允许她再自取其辱。
　　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孤身一人、如果他了无牵挂，他一定会在得知林姝死讯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去陪她。
　　“我们结束吧，这段荒谬的关系。”林沐晴先一步开了口，才发现说出这句话远比想象中轻松，或许是因为她心里的湖海早已成了一滩死水，任寻常的风雨都无法撼动。
　　她还有些庆幸，还好是她先提了结束，让她在这段关系里才能不显得那么狼狈，让她还能最后留给自己几分体面。
　　林沐晴都不知道贺云申最后说了什么，最后的那几分钟她的脑袋一直在响，但她仍然保持着面上的从容，任谁都看不出来她心里锥心的疼。
　　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结束，他们就再也不会见了。面前这个她喜欢了近十年的人，就要永远离开她的生活了。
　　门扣拢的声音响起，贺云申离开了。
　　林沐晴感谢他的体贴，没有在走前把客厅的灯打开，让她可以不用把自己的脆弱与难堪暴露在灯光下。
　　夕阳渐落，近黄昏了。林沐晴从衣领里勾出那个坠在项链上的戒指，这是贺云申给她的圣诞礼物。
　　林沐晴将戒指戴在手上，动作很轻地吻了一下它——她的动作缓慢而坚定，却是一个告别吻。
　　林沐晴本来不是爱哭的性子，此刻却有些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老天为何要对她这样残忍呢？非要让他们相遇在青春美好的年岁，又偏要让他们重逢在这样的巧合里。偏偏自己这样不争气，每一次都输得彻底。
　　如果他们没有再遇见，或许当她不再年轻、当她邂逅另一个人的时候，这心底的执念慢慢也就散了。偏偏他们又遇见了，在如此冲动又充满可能的年龄。
　　林沐晴仰起头，眼泪却还是从眼角滚落。
　　如果……如果那场同学聚会他没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她手里的戒指掉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叮！”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包厢里热闹嘈杂。
　　林沐晴高三中途转学走了，按理说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同学聚会的，但她好歹和他们同学了两年半，他们还是邀请了她。
　　可惜她今天不怎么在状态，还没怎么开始她就想回去了。于是她借身体不舒服为由头先走了。
　　她走后不久，刚刚出去打电话的一个同学回来了。
　　“哎？林沐晴人呢？”
　　其他人回答：“她不舒服先走了。怎么了？”
　　那人：“她刚还问我贺云申来不来，我刚跟贺云申打电话他说他快到了。”
　　林沐晴出了酒店，她没开车来，又不想叫出租，只好搭公交。
　　她走向公交车站，一辆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她突然发现她的鞋带散了，于是蹲下身来系。
　　那辆出租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了，贺云申从车上下来向酒店入口走去。
　　林沐晴系好鞋带起身后回头向后看了一眼，身后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大都市的霓虹灯亮过城市夜晚少有的几颗辰星，在这忙碌的生命中，人们行色匆匆，谁也不会为谁多做停留。
　　路过，这大抵就是生活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