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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竹灵 ...

  •   空水书院坐落在山间。
      此山多竹,且只有一个品种。
      ——湘妃竹。

      高竿参天,褐迹斑斑。

      马车停在了青坡,车夫对秋眠道:“主子,我们只能到这里了。”
      此后千步白玉阶,要学生自己登。

      秋眠谢过了车夫,下了车来。
      拾阶而上,山风盈袖,阵阵山音如吟,却又似夹了细细的啜泣。

      白玉阶两侧的竹木高大异常,栽种的又极其密,像是筑起了两堵密不透风的绿墙。

      而那竹上斑色生的巧,一枚连一枚,一颗接一颗,排布的密密麻麻,行走其中,总如被眼目窥视。
      那目光一忽儿在左,一忽儿在右。

      “顽皮。”
      秋眠低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到穿书局的任务指南。
      灵异副本有十大必出场景。
      其中之首便是学校。

      这还没踏入大门,就已经来了氛围。

      秋眠一步步向上。
      肩膀渐重,那山音却越来越近了。

      “咯咯。”
      “咯咯。”

      近到了耳边。
      秋眠抬手往肩上一摸。

      是一双手。
      小小的,很冰。
      但肉乎乎还软绵绵。

      那双小手就那样环在了他脖子上。

      “咯咯。”
      “哈哈。”

      秋眠不走了。
      白玉千阶才行了不到一半。

      背上的小鬼见他没反应,得寸进尺,招来了更多的同伴,越来越多的手攀上他的肩背,好几个甚至摸上他的喉结和动脉。

      现在是“小鬼们”成群出没了。
      如果有人从后方见此情景,怕是会骇地肝胆俱裂。

      体态纤弱的少年双肩上爬满青碧色的婴童,一个挤着一个,叠在一起,皆是浑身赤|裸,皮肤上布满一枚枚的红色的眼状圆斑。

      小鬼有意吓唬这少年,手上的力道慢慢加重。

      “哈哈。”
      “呜呜呜。”
      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秋眠无奈地拍拍其中一只手。

      小鬼:“哈哈。”
      秋眠:“别哈了。”

      小鬼:“哈……啊?”
      还在摸他的手全停了下来。

      ——啊嘞!
      咋还和我说话呢!

      秋眠也不回头,微垂了头,半晌后,他说:“真胖。”

      ——什么?!
      ——他说我们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还挺有文化。”
      秋眠又笑了一声。

      “我以前也养过竹灵。”他浑然不在意脖子上的束缚,自顾自说:“轻飘飘的,小时候很漂亮,大了更漂亮,少年之形,会坐在本体上给我唱歌。”

      “咯咯。”
      ——漂亮!

      “嗯,很漂亮。”秋眠应说:“我庭中竹,以山中灵泉为饮,天地灵气为食,我小时候不知栽法,为了让它们长的更好,用千仞山冻顶莲上雪化水浇之,因此它们被养的十分娇气,动辄就枯。”

      他徐徐说着不知缘故的话,“后来移去了人间,也是这样一座书院。”
      清润的嗓音与渐平的哭笑声交杂。

      “在书院待久了,就变的十分皮实,夏日大雨浇透人间,只它们无边快乐,抢学生们的伞,拉他们玩水,后来被罚了,每日陪学生们抄书,送风打扇,叫苦不迭。”

      “呜呜。”
      ——别人的竹!
      ——人界的竹子!

      弦音淙淙如水。
      秋眠手下有一把无形长琴。

      他化不出喧宾因果琴的完全体,但用这么个小法术还是绰绰有余。

      那些能平心静气的弦音,从虚无的弦上奏出。

      “和我去人界吧。”秋眠道:“不会有人再用血肉喂你们,你们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活。”

      人间阴招,婴孩在母亲腹中时令母体长期摄入大量的高营养物,过度滋补,生产时母子共亡。后来这一招引入修真界,因草木化灵极难,修士便以牲畜血肉掺灵泉喂养草木,使其本体迅速茁壮,再催以人血,必能出灵。

      一旦出灵,永无转圜。
      以此法所化灵物,多如鬼物,灵智有损,但仅有三年寿命,油尽灯枯时必受本体反噬,灰飞烟灭。

      便是平日也不可好过,吃过人血的灵,天地灵气再不可入它们的本体,它们哭是因疼极,它们笑……因为着实是在为此刻而愉快。

      每一个学生初入书院,走这长阶,山长皆会设下竹灵鬼阵的考验。

      试问它们不愿么?
      怎么会不愿。

      因果琴音中,秋眠听到了它们的心。

      我们这一批的竹灵多么幸运啊。
      贴上温热的人身,与这孩子玩闹一阵,骑上他的背,让他背我们走这一程。

      这些短命的灵物对一些修士而言如一味万用的药材,可入灵丹,可作阵灵,有时也能当傀儡来用。

      只是损耗太过,所以这千倾斑竹林,也不过才有这几十只竹灵。
      死去的竹灵仅留下了默默的眼睛。

      它们仍在哭。

      “呜呜呜。”
      “呜。”

      ——不好看。
      ——丑。
      ——吓人!

      “来我琴边。”秋眠缓声道:“你们想变成什么样子?”

      ——漂亮!
      ——会唱歌。
      ——玩水。

      还有一个特别有文化。
      它说:“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秋眠双手在琴上一抹,森罗幻象化出,遮天蔽日,他答道:“好。”

      *

      而在千级白玉阶的尽头,立了许多人。

      “山长,他在干什么?”
      晏司炔费解地问。

      书院山长沉了眸。
      他看见了,在那单向的迷障术后,少年的琴音如化雨春风,可其中风刃往来,却听不得啼哭。

      他杀了所有的竹灵!

      而阵法也一并被破去。

      墨绿色广袖长衣的少年人拾阶而上。
      潇潇竹意,碧影斑驳。

      他的双瞳也像是染上了此中颜色,冰冷没有温度,如一口毒牙的竹叶青。

      “……妖怪。”
      有学生低低在惊呼。

      秋眠停在离他们十级台阶之下,并不讶异这里站了这么多的人,而是恭敬地合袖问礼,道:“学生晏司秋,见过空水书院山长,诸位先生,及各位同道。”

      “好。”山长板着脸道:“你蒙昧多年,今朝豁然,竟如此之好。”
      秋眠直起身,似与山长寒暄,目光却是一扫,与空水书院今儿新上任的一位先生对上。

      陌尘衣一席青圭色的端庄华服,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众人互相客套了几句,晨钟敲响,便纷纷回书院内去上课。

      ……你还好么?
      陌尘衣仗着修为高出所有人一截,肆无忌惮的传音。

      秋眠在心中道:这台阶走的我腿疼。

      这话不假,他以前就非常讨厌走台阶。
      秋眠血脉中的白蛇血统的比例其实占过一半,如果不是有鹤仪君给他在幼年时洗过骨,他的一双腿到现在也还开不了,顶多立起来往前趴趴走。

      试问哪一条蛇喜欢走台阶?
      太硌了,还颠地脑袋疼。

      “你一会儿在我的课上休息吧。”
      陌尘衣面朝前方,心音却随风落于身后。

      这是个先生该说的话吗?
      秋眠心中发笑。

      “你还养过竹灵啊,是很稀有的灵物。”陌尘衣显然在试他的心情,随口扯了一句。

      “嗯,我小时候养过很多。”
      秋眠以为他会再问,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提前给出了一个再无后续的答案。

      我养过很多竹灵。
      只是后来都死掉了。

      血厄宫修士攻入云明宗时,那些竹灵甘愿来当了云明宗的一重屏障,而在那一段路上,没有血腥味,只有清冽的竹香。

      晏司秋最末一个入书院。
      按规矩他需行至众人之后。

      少年于千重白玉长阶的尽头往回望。
      满山泪竹,一片翠色的海。

      ……陌先生。

      秋眠入书院随风俗,即便陌尘衣这个身份是为了与他配合行事,却也还是这样叫了他。

      而陌尘衣一顿,并没有回头,却在心中不知为何酸软的这一瞬时分,应了说:恩,先生在。

      *

      杀竹灵入书院,那新来的学生的名声也随之传开。

      所有在书院的学生们皆受过此阵考验,其实只要克服恐惧,那些状如鬼物的竹灵们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若想好好表现一番,则可以用术法让他们在原地被困,或打成重伤逼回本体,但却不会杀了它们。
      那太不仁慈,山长曾说过,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是该令双手染血。

      而那被交头接耳了不知几回的七少爷,此刻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单手托了下颌,一手转笔,像是在发呆。

      书院里也没有纸。
      学生们的竹简全装在芥子囊中,随用随取。

      至于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竹简给他们用,这下答案也昭然。
      消去了斑斑的泪痕,正是书写的好工具。

      但好在韶华少年们有一个特点。
      ——特别会传小道消息。

      秋眠放开灵识,把叽叽喳喳的小话听了个完全。

      “那谁他真要给我们讲啊,我有点怕。”
      “嗯,应当是真的,第一堂便是他的心法课。”
      “那可是渡劫修士!你们这些庶出能听就偷着乐吧!”

      “切,杀个把竹灵就了不起来,真爱出风头。”
      “炔哥儿,不如咱们下学了给他好看。”

      “云哥儿和覃姑娘今儿怎么没来?”
      “别问了别问了,他们病了……”
      “不会吧!怎么这次病的都是哥儿姑娘!”
      “奴婢命贱也命硬啊。”

      “喂喂喂,我们有个好主意……”
      “你们要堵那傻子,不如把他留在书院过夜?”

      “等一下,这就有些过火了。”
      “小阿焰你还是这么胆小啊,我看这个主意好,不如就这么说定了!”
      “哈哈哈上次你们耍的那个小厮坟头草还没长高呢。”

      原来是要等到夜里。
      秋眠一听,撑脑袋的手顿时塌下去几分。

      他的神魂与在壳子契合度不高,灵力也恢复的慢,这样的体质,生活习惯与凡人也差不了多少,白天要吃晚上要睡。

      可昨夜他与陌尘衣长谈破阵事宜,今儿又起了个大早,还动了灵力去运因果琴,现在实在是困的很。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陌先生施施然走了进来。

      全程肃静,秋眠的额头磕在桌上的“咚”的一声便格外明显。

      不苟言笑的陌先生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修士大马金刀在椅子上一座,道:“考试。”

      众人:“——哈?!”

      有学生颤颤举了手:“先生,考什么?”

      “心法。”
      “可先生,我们还没有学。”

      “都认字儿吗?”
      “……认。”
      “那不就成了。”

      陌尘衣说:“就一道题。”

      竹简从前排传了下去。
      秋眠一打开,见上头龙飞凤舞七个字。

      ——你怎么理解心法?

      秋眠提笔写了一段,然后干脆利索地把竹简一推笔一扔,又抱臂往桌上那么一趴。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可以看出是上课摸鱼的老手了。

      “先生,他不敬师长,上课睡觉!”
      晏司炔举手,指向窗边的方向。

      陌尘衣瞥了一眼,抬手把他的竹简凌空招了上来。

      展开来一看,笑了。
      小家伙叛逆起来也是很有意思。

      笔墨勾连,是极其不耐烦的一行。
      ——正如此法。

      字数居然比题目还少。

      “这就是他的心法。”陌尘衣在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下,面不改色道:“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无色弗得不章*。我教你们,明是非已足矣,我容他睡他的,你们若可过问心之关,也可以睡。”

      而迷迷糊糊中的秋眠其余也听见了这一句,心想:他居然在夸我?

      真是……
      秋眠心中浮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真是,很多年不曾听见夸奖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
    *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学记》
    秋眠:无心听课。
    陌尘衣:无心讲课。
    老迢:你俩怎么回事!和我们的主角教研气氛完全不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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