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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曹射覆蜡灯红 ...

  •   “现在调研项目换成高处长负责。高处长刚回来几天,现在下午一直在开会做述职报,是临时接到通知,正在往我们这儿赶,他叫我千万替他向大家道个歉。”小张提高了音量:“高处长让我们先吃,他马上到。”

      水晶灯刺进她的双眼,韩因感到眩晕,下意识捏紧了玻璃杯。

      “是双规……”“据说他在云图花园的情人把他的老底都交代了。”气氛凝重起来,众人窃窃私语。

      张容小声说:“看看,官场可不好混啊。我们这行混不下去还能有口饭吃,他们可就直接进去了。”

      “韩因,你怎么不说话?”

      “嗯?没有啊,我是在想,官场可不是那么好混的,站错了队,说进去就进去了。”韩因笑了笑。

      她爸爸当年被人称作烟杨市委办第一才子,恃才傲物,锋芒毕露。

      没工作两年,就被一场政治斗争波及,因为曾经一句对某个大人物不慎的抱怨,被人当了棋子和投名状,贬到了烟杨某个边缘乡镇机关,从此倍受冷眼。他在边缘乡镇一呆就是好几年,郁郁不得志,有时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回家亦是借酒消愁。自我放逐,更是自我放弃。

      其实官场从来不欢迎这类软弱清高的理想主义者。官场的入场券,是隐忍筹谋和政治敏感度。

      韩因六岁那年,他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外地去这个乡镇巡查的离异的女干部。女干部喜欢他的模样和才气,他也许需要女干部对他的所谓理解和懂得……后来,女干部用了关系将他调到自己的城市,再后来,韩江雪回家和两年一直蒙在鼓里的妻子华晓墨摊牌,毫不犹豫,用尽种种手段,抛家弃子而去。

      韩因的童年印象里常常是同一个场景,耳边是爸爸妈妈的砸锅摔碗争吵的声音。是华晓墨尖刻而疯狂的追问和指责,也是韩江雪颓然而不耐烦的逃避和爆发。她缩在阁楼上抱着书看,闭上眼双手合十,学着外国名著里的人祈祷,祈祷他们的家庭战争短暂结束一阵子。

      八岁那年,那个凄风冷雨的晚上,她拉着爸爸的行李箱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让他走,可是爸爸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把她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硬生生掐破了她的手指。华晓墨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坐在地上哭,她冷冷地说:“韩因你拉他干什么,让他走,别说是走了,他死了才好呢。”

      那个晚上,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从很小的年纪开始,韩因把那些伤痛的记忆埋藏在内心深处,让它们一点一点结冰,让冰封住她蠢蠢欲动的青春灵魂,这种冰冷让她早早地清醒,负担起自己的命运。

      她和妈妈华晓墨,是两个秉性个性天差地别的女人,在一起与生活赤手空拳地搏斗,华晓墨已然筋疲力尽,母女缘分一场而已,她无可强求。她的心事也不曾和华晓墨多讲,华晓墨有时反而将她当作情绪的宣泄口。有时候韩因觉得自己比华晓墨苍老。

      韩因只有她自己。

      她真的恨爸爸,可是她宁愿相信他爱她,至少爱过她。不这么想的话,她的心未免太疼了,也太空了。

      小时候,华晓墨工作很忙,她爸爸韩江雪更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从小几乎不管她,不理她,奶奶带过她几年,可是后来跟着爸爸一起去外地了。可是她宁愿选择记得小时候,韩江雪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教她背诗,他最喜欢给她背李商隐的诗,什么昨夜星辰昨夜风、什么留得残荷听雨声。她宁愿记得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回被华晓墨逼着去上芭蕾课,韩江雪偷偷过去把她抱走,韩因问他妈妈发现了怎么办,他对小小的韩因说:“不自由,毋宁死。”她还记得似乎他带她去海边捡贝壳,贝壳在路上却弄丢了……就这么多了,就这么多让她拿来自欺欺人。

      直到她初中认识了高言卿,她知道高言卿爸爸当年在那次政治洗牌中站队成功,从此一路提拔,平步青云,他们上初中时,四十来岁提到了市委办的秘书长,高中提到了副书记,后来就是正书记。

      十三岁的韩因在草稿纸上写:如果要用物理实验来比喻,高言卿就像我命运的对照组。一个变量而已,实验结果却是天差地别。他是秘书长的儿子,我是loser的女儿。

      她就是嫉妒,就是不甘心。初中时代的韩因,一向用嫉妒和不甘心这两个词语去解释自己对高言卿病态的关注和在意。

      毕竟,她不得不承认他拥有所有她想要拥有的东西。完整圆满的家庭,地位不凡的父母,接近满分的数学成绩,轻易得到别人好感的本领……她嫉妒他拥有骄傲的资本、藐视众生的底气,更嫉妒他永远有人托底的人生。这些都是她渴望而永远不可得的东西。

      张容轻声说:“你知道吗,那个高处长我听说过,年轻有为,很厉害的角色。听我朋友说这个高言卿是陵京体制内的男神,啧啧。”韩因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至于嘛,省厅的女孩应该有点见识吧,天天捧着他一个?”

      李哲打圆场说:“今晚大家不谈公事啊,聊聊天!大家先吃,先吃,等会大家见见我们的高处长,我们陵京公务员体系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赵小聪一脸好奇的样子。师兄看有人接话,松了口气说:“那当然,高处长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他有魅力。百闻不如一见,你等会就明白了。”

      少白头的综合处吴科长扶了扶金边眼镜,摇头晃脑地带着酸味说:“人家年纪轻轻做到那个份上,没有魅力也自然有魅力的喽。”二十出头的年轻女科员小秦说:“老吴,你除了酸不拉几的还会什么?要不你也做到那个份上试试嘛。”李哲说:“看看,小秦这不就维护上了。”众人都笑,小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吴科长又摇头晃脑地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这个东西我也不想强求。”小秦和切了一声说:“科长你强求的来吗?”。李哲问她们有没有听说过高处长。张容表示自己听过,也盛赞了一番。师兄目光看向韩因说:“韩因你刚回来一年,高处长这一年都不在陵京,你估计不知道他吧。”

      突然众人的目光往韩因这聚拢,她张了张嘴,不知道选择哪种表达方式,这时候包间门被推开。

      “大家在说我吗?”

      随着这个声音,一屋子的目光迅速从凝聚到推开的门上。

      张容迅速低声哇哦了一句。

      “高处,你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李哲迎到门口,大家齐刷刷看着进来的人。高言卿说:“实在对不起大家,临时接到通知,来晚了。”

      高言卿朝她们走过来,张容在我身边正要起身去握手,这时候只听见扑通一声,讲师赵小聪的眼镜竟然掉进了橙汁里,本就是装满了橙汁的大杯,此时橙汁飞溅。李哲哎呦一声叫来了服务生,众人憋着笑。

      高言卿走过去关切地说:“赵老师,你没事吧?” 张容轻声讶然道:“他居然认识赵小聪。”赵小聪狼狈地摆摆手,含含糊糊地说:“没事的高处长。”他解救了眼镜,满脸橙汁已经擦干净,却发现更惨烈的是那件绸蓝色亚麻衬衫上染出了一大块不规则的的黄色,还在不停扩散着。他脸涨的通红,拼命擦却越擦扩散的越厉害,

      高言卿笑着说:“赵老师的衬衫本来很平常,现在这么一泼倒让我想起古人的写意画,反倒很有赵老师的个人风格。”赵小聪闻言感激地笑笑,脸渐渐的白了回去,韩因佯装远远端详着说:“赵老师,你仔细看看你的衬衫,是不是那句诗,日落江湖白,朝来天地青?”李哲啧啧道:“哎呀,都是文化人。”高言卿望了她一眼。小秦、小张、吴科长坐在那看戏一般。

      高言卿和赵小聪握手说:“赵小聪老师,你做的人口分层在国内是数一数二的。”赵小聪红着脸说没有没有。和张容握了手说:“张容老师,我读过你的好多论文,专攻医学社会学,做老年人认知障碍和躯体损害调查,一直知道你在这个领域极其优秀。”

      韩因咬了咬嘴唇,有点苦涩地心想,这么短的时间,还果然是准备充分呢。真是一点也没变。

      张容笑着说:“哪里哪里。不过高处长也是学社会学的吗?”高言卿说:“是的呀张老师,我当时其实也特别想走学术这条路,只可惜没有你们的天分,没有‘社会学的想象力’,只好老老实实考公务员。”在场几个学社会学的人,听到“社会学的想象力”,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李哲说:“你们可能不知道,高处长可是人振大学社会学的本硕,晏彬教授的得意门生哦。”赵小聪忙说:“人振大学社会学是我们全国实力最强的,陵京大学都只能排第二。还有,晏彬教授可是业内大拿,高处长要是搞学术也一定很厉害。”张容说:“晏彬教授是我们章院长的铁哥们,他俩在朋友圈的互动可好玩了。”

      韩因向高言卿伸出手,两手相触的那一刻她觉得他的手很热。她来不及辨清他手掌的皮肤,漫长的时光打开了闸门,重重叠叠涌上心头。

      “韩因,前天我在办公厅就看到你了,本来我要去跟你打招呼的,当时被好多人缠着没脱开身,我要去找你的时候,没想到你已经走了。

      “我也看到你了,楼梯口那儿对吧。我本来也想和你打招呼的,看你在忙就想着不要打扰你了。”

      众人都懵了,李哲打量一番说:“你们,你们认识?”

      “老同学”她说。

      “朋友。”他说。

      她笑了笑改口道;“朋友。”

      吃饭时张容对韩因耳语:“高言卿该不会是你初恋吧,感觉你俩心有灵犀的。”

      她平静地耳语回去道:“他的初恋长得像詹妮弗??康纳利,就《美国往事》里那个,穿白裙子跳舞的样子。你觉得我像吗?”张容看了她一眼,醉醺醺地微笑说:“那倒是差远了。”韩因一笑说:“那就是了。”

      这时候服务生把汤一个个端上来,韩因用勺子搅了搅汤上的油脂,太阳穴更痛了。

      高言卿把小张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小张脸色变了好几下,高言卿没什么表情,拍了拍他胳膊,小张点了点头,出去了几分钟回来。

      看众人不说话,高言卿活跃气氛道:“大家知道吗,我在县里这一年真是大长见识。和我们省厅的政治生态太不一样。我在那里真就是书生遇到兵,我要说消息他们要喝酒,我要谈方案他们要喝酒,我要回家睡觉他们还要喝酒。”

      张容开玩笑说:“高处长没想过要效仿冯军旗老师,写一本我们苏省版本的中县干部?”高言卿说:“冯老师那叫学史留名,我要是这么做那就成东施效颦了。更何况我要想一鸣惊人写个博士论文进你们陵大,也超龄了,岁月不饶人啊。”

      众人哄笑。只有吴科长砸了咂嘴,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晃眼睛。高言卿看向他说:“吴科长,我听秘书长说,你家小吴今年中考进陵京附中的强化班了吧?”吴科长这下高高抬起头,点了点。韩因说:“那吴科长你家孩子太优秀了,能进陵京附中强化班,都是全省的尖子生啊。”吴科长强憋着浓重的喜悦说:“那小子学习也不认真,天天也不懂干什么的,都是瞎猫碰死耗子。”众人说他谦虚,太谦虚。

      众人几杯酒下肚,气氛活络起来,不复一开始的拘谨。韩因酒量一般,脸有些发热,不敢多喝。张容的脸很红,高言卿和李哲神色如常,看样子酒量很好。张容和李哲聊了半天育儿经,小秦小张窃窃私语。赵小聪是陵京附中出身的学霸,吴科长把赵小聪当作儿子未来的奋斗目标,不停敬酒恭维。

      韩因端着酒杯,不经意对上桌对面高言卿的眼神,他没有挂上官方的笑容,只是举了举杯子示意她,一饮而尽。

      他干了她随意。她迎接挑战似的也一饮而尽了。她看着桌上的鲑鱼,倔强的睁着眼睛,不知为什么想起精神洁癖的贾宝玉说结了婚的女人就变成鱼眼珠,又想起李商隐那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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