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达喜

1、第一章

　　父亲去朝六年，累迁至并州长史。

　　建元三年，因揭举本州刺史贪污、协理黜置使督办有功，父亲顺势提调雍州长史，不日进京述职恩谢。

　　府里许久不传佳信，嬷嬷脚跟不着地，前来庵堂与母亲报喜。

　　“夫人，老爷升了官，没几天就要回京了。”

　　“知道了，把王福叫来。”母亲放下念珠，神色如常，冷言道。

　　嬷嬷讨了没趣，讪讪地退避出去。

　　阖府早习惯这位续弦夫人的冷面无情，我也不例外。

　　*

　　王家人丁稀薄，旁支凋敝。祖父经商遇险罹难外乡，祖母独力难支，带着年幼的父亲投奔娘舅，却被宗族强夺家产险些绝户。
　　祖母身心受辱，狠心断绝来往，独自守着郊外几亩田产勉强供养父亲读书进取。

　　好在父亲初试及第，以明经出身，初授平乡尉，后为监察御史。任上与因病致仕的前任工部肖侍郎结识，备受其赏识，父亲借机求娶侍郎长女。次年肖氏生得龙凤添子添福，王家由此开枝散叶。

　　长兄习武弄墨，有光耀门楣之望，却在弱冠之年殒命风寒，留下长嫂甥女相依相靠。祖母高寿却饱经寒霜，不堪长孙离世锥心痛楚病逝卧榻。

　　长姐虽高嫁中书侍郎次子，却受其宗人贪污枉法牵连，全族贬官流外不复入京。

　　肖氏忧思爱女，然父亲常年外调无法纾解其苦，没几年便郁郁而终。岳父眼见父亲鳏茕孑立，做主将寄养膝下的妻弟幺女给父亲做了填房。

　　父亲此时已年逾不惑，继室刘氏不过二八。自打入府，她便活生生丢了生气。父亲不得亲近，将其留于京师宅邸，独自赴任。

　　刘氏在王家挨过冷落凄寂的前十年，忽地收留一位流落修行的女冠，为其修缮祖母留下的庵堂，从此心有所寄。

　　至于我，只是父亲下属所送歌姬生下的孩子。

　　五岁那年，父亲升迁南下，生母被送回原址教坊。我虽优伶生养，到底是一脉骨血，被记养在刘氏名下，成了王家幺女。

　　在外我称刘氏为母亲，二人相处时则呼夫人。她并不嫌恶我，甚至写下「珣儿」赠我小字。可惜儿女教养并不在其责任范围内，刘氏对生活不起兴，所以漠视一切人事物。

　　幸有长嫂如母，照拂我入府后的生活起居。因庵堂女冠学识渊源，嫂嫂赞言她堪比探花折枝，故托我和甥女王岱之启蒙教化于门下。

　　王岱是长兄遗孤，兼有嫂嫂溺爱，性子倔心气高。初入府时我只是黄毛丫头，肌瘦黑黄宛如陈年腊肉，面对丰腴白润的王岱心下只有艳羡与自贬。

　　我在府中没有太多约束，惟禁足外出一条。每每课业结束，王岱总有机会上街与伴同游。她一回来，我定黏在她身后追问，祈盼能分享几分府外的美目光景。

　　王家祖产所剩不多，父亲的俸禄总不够支使。丫鬟家丁总是那么几个，堪堪洒扫庭除维持日常。因我从不出府，身边只安排一个嬷嬷，没有年岁相近的孩童相伴。

　　王岱成为我唯一倾诉交谈的对象，而与其相处我总是吃亏的。她惹祸我顶包，弄出罚来还得我挑灯抄誊经文。有时我自诩长辈，被她讥讽小儿无状，过后我总能自我劝慰，没几日又与她更好。

　　糊里糊涂长至八岁，甥女王岱及笄待字。既有尚书右丞为其子下聘，嫂嫂多有不舍，惟尽力置办嫁妆、教导礼仪。

　　建元二年腊月王岱成婚，府里愈发清冷，我成了寡嫂孤零无依的背靠。一时想念拌嘴玩闹的日子，偶尔也私下窃喜嫂嫂爱意迁移，嘘寒问暖里外操持。

　　即便自知她只是看见我身后旧时的光。

　　*

　　王岱出阁后，我只能站在稍高点的阁楼上远眺，酒楼茶肆、商贩走卒，握住的书卷仿佛有了市井生息。

　　我长至十二岁，身体抽条容貌渐明，老嬷嬷帮我梳拢头发时，偶尔会慨叹生母是何样样貌，竟把我生得如此伶俐。

　　其实，我也不太记得母亲，她只在我腕子上留下一排牙印，如今慢慢淡化掉了。

　　建元初年，父亲升任下州长史，俸禄渐涨加之嫂嫂操持中馈有方，府中资财宽裕，我便选了些婢女丫鬟，从此屋里热闹欢愉起来。

　　*

　　女冠曾云游过一两年，回来后我自要缠着她讲故事，课业也就做得不好。她见我实在感兴趣得紧，深知我从小蜗居府内不得进出，如今大了更有勃勃思绪。

　　女冠师父答应向刘氏说情，可挑个日子去城内寺庙烧香祈福，让我见识下京城风情。

　　但我等来了一顿鞭笞，嫂嫂不知我所犯何时，刘氏也不肯人插手。

　　我被拎进祠堂，嬷嬷用藤条沾水抽了几十下，钻心刺骨，手心肿成发面馒头。刘氏不准我哭，说我是瓦舍勾栏情态，记在名下令她恶心。

　　被罚跪整整两天，滴水未进，不给上药不能睡觉。我攥着发糕似的的手，想不通到底做错什么。

　　伤好之后，我仍旧去庵堂进行课业，但不再主动追问外界，师父倒不时谈吐些际遇过往，我虽有诸多疑问，只能噎在肚里无从解答。

　　两年后，女冠师父告诉我这次云游不复归来，临别前多次嘱咐我不能丢弃读书识字。虽女子不入仕途，能识文断字不至于消沉无望。

　　师父走后，刘氏一如既往茹素修养，我仍日日去庵堂练字习文。她偶或命我抄录诗文典籍，彼此隔着珠帘，唯墨笔走书、念珠拨动声，如此倒也相安。

　　达喜会将两篇文尽快完结，作为手误开文的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