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胡小木》写故事的人N

45、找人

　　本来，当赵小花把眉笔捏在手里转圈看的时候，当赵小花眼泛泪光的时候，当张小草给赵小花擦眼泪的时候，当张小草递给赵小花第一块儿蛋糕赵小花再一次眼泛泪光的时候，张小草认为，认为他已经很接近目的了，但是，不幸的是，半路里出了这个幺蛾子，而这个幺蛾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儿子，这不但使张小草愤怒、生气，还使他觉得憋屈、可笑——一个孩子坏了一个成年人周密计划的事情。
　　在赵小花这一方面，本来一开始，她拿到那支眉笔的时候，是大受感动的，被张小草的少有的细心和用心感动了，然后这个时候她的眼睛开始泛出泪光，她的脑子里翻腾的，和前几天张小草提出来提前给两个儿子过生日时候脑子里翻腾的东西一样——是那些矛盾和已经开始倾向张小草这一边的矛盾斗争；到了张小草给她切蛋糕、递蛋糕的时候，她的矛盾斗争已经达到了极限，已经更明显向张小草的这一方面倾斜了；再往后，到了孩子在张小草的胳膊弯里挣扎哭喊着说出最后那半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清醒了，然后陷入了困惑而不知左右的状态中了。
　　这个时候张小草还在卖力打着他的亲儿子呢！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些发狂了，也不顾着是不是会打伤他的孩子，他把孩子的裤子完全脱下来了，扔在了地上，他用最大的劲打了好几下。孩子的嘴巴虽然被他捂着，但是从闷声中依然能听出来这被打的生理痛苦是越来越大了，后来这孩子好像也没劲挣扎了，然后张小草就趁着这个时候松开孩子去找厨房找笤帚去了，但是等他回来，孩子已经不见了，他又跑到他们的卧室，也没有见人，他找遍了整个院子，仍然没有见人，然后他就颓然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了。他看着桌子上切开了一个缺口的蛋糕，看着桌子上的一盘蛋糕和另外的两个摆好了的空盘子，看着孤独立在桌子上的眉笔，看着沾着蛋糕屑和奶油的刀子，最后他看到了呆呆站在刚才拉架的地方的他的妻子赵小花，他觉得一个无形的东西瞬间把他严严实实包裹住了，他艰难喘息着、挣扎着，但是总是处在难受与希望的边缘，他一直挣扎着……
　　赵小花是听到了她儿子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以后才呆呆立在那里的，自打呆立在那以后，她的感知变得模糊了，不知道是神经进入了休眠状态，还是大脑里的意识累了在进行短暂休息，总之，她的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黏糊糊的状态。在这模糊中她唯一能记住的感觉是时间仿佛是停止了，周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了，一切都定住了，她还记着一件事，就是她的儿子被捂住嘴的只说出来的半句话，这话在她的耳边回荡，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声音小，最后彻底消失了，然后她就陷入到了完全的寂静环境中了，一切就彻底无声无息了。
　　这两个人中先醒来的是赵小花。她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找儿子，因为她发现儿子不见踪影了，而且两个儿子都不见踪影了。她像张小草一样先是把院子找了个遍，然后没见人；她就把一楼的各个屋子找了一遍，仍然不见人；接着，她又上楼去了，把楼上的房间也找了遍，还是没见人影。这个时候，赵小花真的有点儿慌了，因为以她对两个儿子的了解，他们生气了最喜欢躲的地方就是二楼的杂物间，但是现在，这里也没有，她开始怀疑这两个孩子早已经不在这所房子里了。
　　说到这个杂物间，应该是承载这两个孩子的欢乐最多的地方了，他们从开始能上下楼就在那个房间里捉迷藏、疯闹，等大些了甚至还在里面跳山羊，在里面互相诉说学习的苦恼、交换心里的秘密。
　　在他们刚刚喜欢上这个地方不久，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赵小花叫来了师傅在窗户后面加装了防护网。有一回赵小花去附近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骑电动车走小路回来，路过自家房子后面，刚好看到大儿子骑在窗台上一条腿挂在空中，还用带着稚气的声音喊她：“妈妈妈妈！你快看我！妈妈我们等你好久了你才回来！”这孩子脸上绽开期待、幸福、骄傲的笑容，仿佛自己做成了天大的事，成了英雄，母亲一定会为此而感到骄傲。事实上，赵小花自然不会因为这事而感到骄傲，慌张和担心倒是不少，她先是叫住儿子让他把腿收回去回到屋子里去，然后赶紧回到院子里上楼把他们俩揪下楼训斥了一番，然后当时叫来了师傅装上了防护网。自打那以后，这个房间就少了一个娱乐项目，也少了一些欢乐，但是这并不影响这俩孩子继续把它作为他们的秘密欢乐基地。
　　这个杂物间之所以会成为他俩的欢乐屋，自然是因为他们喜欢这里，而他们喜欢这里的理由，也有很多：一是这里很自由，这里堆放的全部是没有用的杂物，这里的东西可以随便扒、随便摆弄，只要不带出这个房间，不毁灭、破坏它们，可以对它们做任何事；二是这个房间可以完全摆脱学习带来的困扰，因为这里堆放的都是废弃的家用东西，但是绝对没有书，因为赵小花有职业习惯，不管是什么书，只要进了这家大门，是一定要被摆上书房里的书架的，如果它没有被摆上书架，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书的内容不适合公开，再就是书架已经摆满了，这个时候这本书就会被整齐装进书架底部的柜子里；三是这里是这整座房子里最有意思、最有趣的地方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但是在这两个孩子的脑子里，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可以在这里做各种游戏；可以在这里疯闹；可以拿出来废旧的电水壶煮青蛙（虽然老师教他们要保护野生动物、教他们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教他们青蛙吃蚊子是益虫，但是当寻求刺激的冲动占据大脑的时候，一切都得靠边站）；可以用一支废旧蜡烛把另一支废旧蜡烛借助一个铁缸子反复熔化，把它们倒进各种东西里，让它们凝固成各种他们想看到的形状；可以把破沙发里的海绵掏出来塞进布娃娃的屁股里看着它的翘臀哈哈大笑；可以关上门窗一下点燃四五盘蚊香，过几个小时以后来数蚊子的尸体数；可以关上门窗费尽周折捉住在杂物中间藏身的老鼠，然后砸烂它们的头解剖它们的尸体。在这间屋子里，他们能获取无与伦比快乐。
　　但是现在，他们的母亲在这里仍然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这个时候她一下子陷入了恐慌焦急当中，她开始一边寻找一边脑子陷入了各种设想当中。她先是跑回客厅准备去把这个事告诉张小草，但是一只脚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停下来了，因为她并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因为此事而跟她一起去找孩子，因为之前发生这种事基本上都是赵小花独自去处理。她在门口愣了几秒钟，返身急匆匆出了院子。她出了院门，路过胡小木家门口的时候，本来想问一下是否见过她的两个孩子、知道他们的去向，但是见到胡小木家的大门紧闭，就没有去打扰他们。她继续朝前急匆匆走着，走不远才发觉自己出门慌张，忘了电动车是最好的寻人交通工具了，于是她又返回院子，骑出了电动车。她先去了最近的生活超市，因为她应急的油盐酱醋都是在这买，所以他们熟。
　　超市老板是一个六十多的慈祥的老头，高高的身材，微胖的体型，端正的眉毛和眼睛，微长的脸型，一丝不乱的发型；他的慈祥一部分来自于他的微胖的身体和脸，另外一部分来自于他的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微胖增加了他的稳重，同时使他的微长的脸显得宽了一些，更多了几分使人信任的感觉；他的眉头花白，头发也花白，但是他没有染黑，又把它们梳得有条有理，给人朴素文气的感觉，他总是喜欢穿白色的带扣子的短袖还有格子的带扣子的短袖，还喜欢把上衣扎在裤子里，腰带在外面，他还爱穿黑皮鞋；他说话的气息沉稳、音量适中。他是一名退休教师，曾经是赵小花的老师。
　　赵小花停好车冲进屋子，店主老头正坐在柜台前用手机看新闻视频，面积不大的超市里货物杂而不乱，货架整齐排列，间距紧凑。因为时间已晚，所以这个时候空气已经不是太热了，而且有一阵一阵的轻风，店里的电扇和空调刚关不久。赵小花冲进来的时候因为着急所以头上都是汗，店主老头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是赵小花，脸上浮出了慈祥的笑，然后就伸手去摸身后的吊扇的开关，因为他看到了她额头上流下来的汗，它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老师老师不用开电扇！我是来找孩子的！孩子过生日因为蛋糕的事情生气了！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见他们俩了吗？他们应该是一起出来的！”
　　“没有。”商店主人立刻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赵小花眼睛里的期待顿时暗淡下去了。接下来赵小花又去了精品商店、滨河公园，甚至一个一个问了公园里锻炼身体的人，但是毫无收获。
　　赵小花的失望在寻找的过程中一点一点的积累，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这个时候，她慢慢蹲下身体，滨河公园巨大的平整的石板铺面的空地有一边走动一边摇晃胳膊锻炼的人，有拉着狗散步的老头，有推着轮椅缓慢前行的老两口，有手拉着手的年轻夫妻，有坐在树丛阴影里依偎在一起的恋人，但是屈膝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陷入焦虑、绝望、痛苦的，只有她一个人。
　　赵小花在那里蹲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给她的父亲□□拨过去了电话，但是很意外，□□没有接她的电话。她再一次用手捂着脸，使劲搓着脸皮，然后她摁开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对方让她在家等着配合搜寻工作。关了电话，赵小花骑着电车回家去了。
　　赵小花到家不到五分钟，警察进了院子，然后开始在住宅里进行搜寻，没几分钟，他两个孩子被搜出来了——他们躲在杂物间的角落里一个大纸箱子里去了，这个纸箱子是洗衣机的包装箱。之前，赵小花因为情急，所以只是进去找了一圈，看了看角落、缝隙，并没有注意那个被掩盖在角落里的纸箱子，所以她没能找到他们。
　　赵小花对警察道了谢，关上了院子门，然后她的手机响起来了。电话是□□打过来的，问她刚才打电话有什么事，她说孩子生气躲起来了，现在找到了。□□问赵小花孩子因为什么生气，赵小花回答说一件小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就关了电话。
　　张小草从纠缠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以后，用迟缓的动作把自己的身体从沙发中拔出来，然后站直身体。这个时间正是赵小花骑着电动车出去找孩子的时间。张小草站起身体后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看着这空荡荡的院子，突然感觉到了几分荒凉的意思，突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该干什么了，然后，他去卧室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包烟，和一支钢外壳的沉甸甸的打火机，拉出来一张椅子，坐在院子中间开始抽烟了。他靠着椅背抽了一口，然后觉得这个姿势不是他想要的，就一脚踹倒了椅子，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抽起来了。他蹲下来以后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在一秒钟之内被碳化了一大截，他把这烟一大口烟咽进肚子里，辛辣的麻痛刺激着他的喉咙，他想忍住，但是没有忍住，爆发出来了一阵剧烈咳嗽，在咳嗽的过程中他的肚子被牵动着，剧烈收缩，他站起身弓着腰，连腰带都往下掉了一点。咳嗽停止之后喉咙的疼痛感还在，他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擤干净呛进鼻孔里的口水，又把纸巾打了个折，擦干了咳嗽时候憋出来的眼泪，这才算基本恢复了。
　　孩子最后说出来的那半句话不只是引起了他们夫妻俩的情绪上的起伏或者说纠缠、冲撞，还使他们生出了一个想法，而这个想法虽然现在他们俩还没有交谈，但是生出来的时候就是一样的。
　　在这之前，他们两个人都认为，孩子对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并不知道多少。他们两个虽然之前一直不太和谐，甚至会有矛盾，但是他们在这矛盾冲突中也形成了无言的默契——不管发生什么样的矛盾，一定要避开孩子。所以，基于此，他们俩一致认为孩子对他们之间的矛盾基本不知。
　　但是，这孩子的话已经明明白白表示出了以下内容：一是他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而且从语气来看，他早已经知道了；二是他在长期注意着他们的矛盾；三是他对他们之间的矛盾在幼小的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从简短的语言结合客观的事实，他的看法还很公正。
　　这让他们夫妻两个产生出了同一个想法：要对孩子加强防备。他们之所以生出这个想法，一个是羞愧的心理作怪，二是他们对孩子的爱。当然，在这里，张小草比赵小花多了一条理由：他害怕这孩子知道了这些事之后再像今天一样坏了他的好事。同时，从这些对孩子加强防备的理由当中也可以看出，这两个孩子的母亲要比他们的父亲更爱他们。
　　孩子趁着张小草找笤帚的机会逃走以后，就上了二楼的杂物间，钻进了那个大纸箱子里。说是逃跑其实并不对，这个大儿子是被老二拉着带到楼上去的。
　　老大是一个生性倔强而不善于变通的人，在挨打的时候总是采取直面痛苦而不逃避的办法，所以从来不会在挨打的时候逃跑——张小草也正是知道他的这个脾气，所以才放下他去找笤帚——要是在往常，这老大是不会在挨打的时候辩解的，更不会哭喊，而是在挨打以后自己蹲在无人的角落里呜咽着流泪，今天他之所以一反往常，一是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觉得这委屈很大，二是他早已经知道了父亲对母亲的伤害和不公，早已经在心里鄙视怨恨他的父亲了，早就已经想找个机会来揭穿、声讨他对家庭的不负责任了。这第二个原因是老大一反常态的核心原因。
　　老二是一个机灵而不愿意吃亏的人，自然是不认同老大挨死打的做法，当然再一个是他很爱他的哥哥，所以就瞅准时机迅速带他逃离了灾难和痛苦。
　　进到房间以后，老二并没有锁门，而是让门保持原来的关着不上锁的状态，然后他们像往常一样打开纸箱子侧面靠底部的一个被剪刀剪开的近似于正方形的切口，钻进去，然后伸出来胳膊拉过来那个早已备好的破旧的带轮子的婴儿学步车作为遮挡，然后再拉上那一块儿被切开的纸板，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中的密室，是他们的城堡，是他们躲避灾难的最好也是最后的去处。“你不该说那些话！”老二说。
　　老大也不管脸上的泪，看着老二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闪着光的坚定的眼睛，感觉到他说话呼出的热气还有晚饭里蒜薹炒肉的蒜薹味儿，一颗唾沫星弹到了他的脸蛋上：“我一定要说！一定会说！咱爸不该那样！不！他——他不该那样！”老大的语气坚定，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仿佛是早已经忘了刚才挨打的痛苦。
　　“但是因为你这句话他狠狠打你了！疼吗？你觉得值得吗？”老二问老大。
　　“当然值得！妈妈对咱们这么好！我愿意为妈妈讨回公道！”老大的眼睛里闪着战士抱着枪冲上前线时候的英勇和刚毅的光。
　　“但是这样你挨打了，好像也没有帮助妈妈什么。”老二说。老二的这句话让老大陷入了思考。
　　张小草在那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很快就抽完了那一支烟，然后他又抽出了一支，继续快速抽着，等到警察进院子的时候，烟盒里的十几支烟已经被他抽到只剩下两支了，他蹲着的地方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光秃秃的烟头，散落着烟灰。本来，张小草并不是一个爱抽烟的人，他只是在苦闷无法排解的时候会用烟来麻醉自己，会抽一根两根；或者在酒桌上有领导了，出于工作需要，会抽一根两根，像今天这样一次抽这么多，还是头一回。
　　张小草并没有理会到来的警察，于是警察先问了赵小花，赵小花说这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于是警察用责问的口气把张小草训斥了几句，然后要求他配合工作，一起找孩子，他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孩子找到后的第二天下午，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赵小花的电话响了，她低下头，看到是父亲□□的来电，就出了办公室去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