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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结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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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的奔波,日光已渐渐减淡。银古循着水声找到了条小溪,拿出水袋接了点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才又将水袋装满水,拧紧放进了背篓里。
然后,他将手巾拿出来,浸透了冰凉的溪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眼前一缕黑发垂了下来,他想也没想,直接别到耳后。待擦干了脸,才又惊讶地揪出来看。
这缕黑发,长至耳垂。
他数了一下,一共是五根黑发组成。
是久违的黑发了啊,望着有些发紫的天边,他叹了口气。
天色越来越暗,晚霞也失去了光彩。
随着太阳悄悄地跃进了山里,周围终于都暗了下来。
手中的那缕黑发已经不在。
银古回头,果然看见了少年,依旧是一袭浅灰的长衣,风将他衣服的下摆轻轻的吹起,发丝也在风中轻轻飘扬。
然而此刻,那双浅灰的瞳孔却散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彩。
它悲伤的朝银古看过来,里面,噙满了泪水,正有波光微动。
山风吹过,睁大的绿瞳和凝水的灰瞳两相对望着。
林间一声鸟鸣,少年突然倒在了地上。
他发足狂奔过去,想将少年扶起。却没想到一伸手,手臂直接穿透了少年的身体,竟是什么都没有碰到。
少年的身体,明明那么真实的存在于眼前,却偏偏又是空气般轻忽的不存在。
他只好将背篓解下,把手巾扔了进去,盘腿在一旁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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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自东山升起,已入中天。地上的少年,却仍是双目紧闭。他眉间微微颤动,身体蜷缩得厉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似乎,正在做着噩梦。
月光将它清冷的光华洒在少年的身上,使他看起来,更显得脆弱。
银古伸了伸手,想拨开散乱在少年额前的长发。手伸出,却又在半空停了下来,便又缩了回去。
“不要!”突然传来少年的低吼,有些脆嫩却沙哑的声音。
“不要扔掉我,求求你们。”眉目间颤动得更厉害了。
兀地,声音又高亢起来:“你们这群欺凌善辈的小人,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片刻后,却又转为了低低地啜泣:“泉洛,救救我……”
少年的双腿开始不自在的挣扎踢蹬。
银古点了根烟,缓缓地吸了一口,轻轻吐纳出了个白圈。
他单手撑住背后的地,微微的仰着头看天。夜空中,星河还是那么的璀璨。
地上,少年在又一轮的挣扎中,终于眼一睁,清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看向面前的银古。银古低下头,绿色的瞳眸看着他。
少年的眼瞳虽然还是银灰色,却已有了神采。
“银古?”少年轻轻地呼唤。
“恩?”银古轻轻吐出一口白圈,圈中是他微笑着的脸。
“我是谁?我……”少年欲言又止。
“你是泉洛。”
“泉洛……泉洛……”少年喃喃的念着。“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别的名字……茗聆,尘胜,南浦,莫云,成皎。”少年忽地抱住头,“好痛。”
“痛的话就不要想了,怎么样?”那双绿色的眼眸,正温暖的看向少年。
“恩。”少年看了看他,最后听话地点了点头。
“泉洛,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背后就是一棵大树,银古倚靠了上去。
“泉洛,还记不记得我昨晚对你说的那些虫的故事?”他坐下来,淡笑着问眼前的少年。
“记得。您说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有一群与我们常见的低等动植物截然不同的生物,它们,就是虫。”少年安静下来,净澈的瞳仁盯着银古,恭敬的回答道。
“恩。”银古满意地点点头。“这群生物中,有一种叫做结殇的虫。它们靠吸食人的记忆为生。泉洛,你觉得记忆重要吗?”
“重要。”
“恩。但是人的一生只有一个记忆,而且只属于自己。当死了之后,这记忆,就随着消失的□□,也消散了。”
银古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色,又悠悠吐出一圈白烟。
“于是,因为有了想要将记忆传播下去的希望,结殇这种虫就诞生了。它们可以记录下人的记忆,但相应的,却需要那个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结殇附身到人的身体上后,就会分裂成母虫和子虫。子虫的形状,和头发很类似,确切的说,是比较像一缕头发。发根结在一起,末梢再分出十根像头发一样细长的透明的线,每当它们吸食掉一个人的记忆,这透明的线就会变黑一根。”
泉洛望着他,撇了撇嘴角,眼里似有盈盈的水光。“银古,这结殇是等到人死后才去吸食记忆吗?”
银古摸了摸嘴角,吸了口烟,看了看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不是,它们附身到活人的身上。母虫会留下来,子虫则会脱离那个人的元神,并四处游走,去寻找新的宿主。”
“当找到这个新宿主后,子虫便会在新宿主的头发上寄居下来,白天保持头发的样子,夜里则幻化为前宿主的元神出来活动。但若是寄生在动物身上,便正好日夜相反。当子虫把前宿主的记忆完全吸食掉后,它便会完全进入到新宿主的身体里,那个时候,旧宿主的元神便也就毁灭了,只留下一个躯壳。”
“这样循环往复,一轮轮地记忆吸食,直到,它遇到第十个人。”
“可是,你知道这个虫的最可恶之处在哪里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道:“那就是,当它们最初寄宿到新宿主身上时,会将前宿主的记忆全部带给新宿主。而这个时候,新宿主往往由于承载不了庞大的信息量,思维受到扰乱,而变得癫疯。”他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少年:“可是我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竟然能见着会在最后将结殇承载的记忆全部吸回的人。”
说了这些话,他打开水袋,灌了些水入口中。泉洛望着他,一双灰眸忽闪忽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银古喝完了水,怔怔地看着水袋,忽然又说:“泉洛,你知道吗?元神,活的物体是碰不到它的。但是,它却也有对周围死物的触感……和味感。”
说完这些话,银古就把手伸向前,把水递给了他。他兴冲冲的抓住水袋,银古却没有松手。泉洛也不在意,只是微微的前倾,凑近水袋,高兴的舔了舔。
银古心里突然就这么咯噔了一下。他赶紧把手抽回,又掐掉烟头,再把睡袋往他面前一推,没甚么好语气的说了声:“你睡这里面吧。”然后转过头暗自骂了自己一声,再点燃了篝火,铺了几件衣服在身上,就翻过身躺下,也睡了。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这山林中的两人,此刻就被一只小小的虫子结殇锁着。他们的命运,就这么不可思议的,被套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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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醒来,太阳又已升起。银古把散落一地的行李收拾好,走到小溪边灌了一水袋水。又掬起一捧水,查看了下头上的那缕黑发。黑发变短了,和银白色的发一样,轻轻地搭在了耳朵上面。
银古将黑发轻轻拨进银发里,就背起竹篓,踩着落叶,深深浅浅的,继续往前走。虽还是独行的脚步,今儿却明显欢快了起来。哗哗啦啦的踩在落叶上,像是山叶谱成的一首歌。
他一路上还不时的会自言自语,像什么:“看,终于看见了大点的山路了呢。”还有什么:“你说,这果子好不好吃?”诸如此类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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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下的时候,银古站在山头上,终于在看见了山脚下升起的炊烟,待再往前走了一段,才看清楚了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
摸了摸干瘪的食袋,他长舒了一口气,快步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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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村里有个叫泉洛的少年吗?”随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向村口正在锄地的一位中年汉子询问道。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泉洛应该是这个村里的孩子。
中年汉子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警觉地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找他?”
银古笑了笑,开口道:“请带我去见他的家人,我能够治好他。”
汉子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开口道:“泉洛他是我们村长的儿子,也不知道怎的,一个月之前茗聆姑娘死了后,就跟她一样也染上了怪病。村长他们家把周边几个村的医生全找了,也没能够治好。你若是真的能治好,我就带你去。”
说完跟周围几个兄弟们吆喝了声,又放下了手里的锄头,就领着银古往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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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请您,救救我们的孩子。”泉洛的父亲和母亲,满眼泪花地向他哀求。旁边站着泉洛的弟弟和妹妹,都讷讷地看着他。
“请放心。”他看了看眼前的这家人,淡淡的绿眸里闪着些许的光彩。
夫妇俩将银古引入了一间木屋,屋内物件不多,却很清爽。右手侧有个屏风,屏面是一泓清澈晶莹的泉水,流入碧草萋萋、绿叶繁茂的山林之中。屏风的后面,是一张床。
银古走了过去,看见了躺在上面的泉洛。温和的少年,俊秀的脸庞,长及耳际的头发,服帖的贴在额头。他正睡着,宁静而安详。
“泉洛。”母亲上前轻轻呼唤。
床上的泉洛睁开双眼,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一双灰白的瞳孔没有任何的聚焦。他轻轻“恩”了一声,再不言语。
银古放下背篓,转过了身,对着两位长辈安抚地笑:“请不要担心。泉洛只是魂魄未附其体,只需召唤回来即可。只是我医治的时候,可否先至外厅等候。等我医治好了,定会出门相告。”
“那便谢过先生了。”夫妇俩微微点头行了个礼,就出了门。
待泉洛家人都走了之后,银古点上烛灯,在泉洛的床边跪坐下来。
他定定的看着泉洛,突然伸出右手。手在空中犹犹豫豫晃了几下,最终还是抚上了泉洛贴在额头的那缕软发。
日光越来越暗淡,太阳在地平线上挣扎了一会,终于隐没了下去。
银古头都没抬,只是轻轻地说道:“泉洛,你看,这就是你。”
在最后一缕光线从窗前抽离的时候,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了那里。少年倚在窗边,听着银古的话,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自己却不说一话。
良久后他忽的看向银古:“银古,你真的有办法,让我回去?”
银古轻轻笑了,似乎早就料到少年会有此一问:“泉洛啊,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能力有这么强。”
看着泉洛不解的眼神,银古继续说:“结殇这虫子,若是发现了新宿主,会加快蚕食旧宿主记忆的脚步。而在找不到旧宿主那具元神脱离的身体的时,新宿主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自救。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泉洛睁大灰亮的眼睛望着他。
“就是,将化为原型的子虫直接用火烧死。”银古看了看面前大睁着眼的少年,突然撇过眼去看烛火,说出口的话语仍是不疾不徐:“可是,这样的话,旧宿主的元神也会被毁灭。母虫失去了子虫,注定是没有办法活下去,于是,旧宿主残留的躯壳便也会正式死亡。”
烛灯里跳动的火苗,照得银古脸上的光影微微晃动,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对面的少年有些艰难的开了口:“如果当时,我什么都忘记了,你是不是,就会把它给烧了?”
银古不说话,只是掏出一支烟,就着明灭不定的烛火点燃了,然后轻轻的吸了一口,吐出些淡淡的烟雾。
泉洛突然觉得有些难受,虽然他明明知道若是烧了子虫就可以保得银古不死,而自己至少也能有个还算活着的身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是会有些难过。他还记得,在那个天河璀璨的夜里,有个家伙叼着一支烟,微笑着一点一点的告诉他那些他所经历的生活,还有他与那些形形色色的虫子之间的故事。这样的他,真的会把自己一把火烧了吗?
“泉洛,”银古扭头,背对着烛火,又悠悠吐出一口白烟。“生命并不是为了威胁到其他的生命,就算是结殇,这也只是它自己生命存在的方式而已。”银古顿了顿,又说“而且,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也许明天就被虫吃了也说不定。”忽然转过头,对着泉洛一笑:“泉洛,其实那天晚上,我看着你明亮的笑容,洁如白纸,就忽然很想知道,你都有过哪些记忆。”
泉洛看着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脸颊上瞬间有湿湿凉凉的东西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