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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

  •   透明的液体在玻璃瓶中摇晃,暗房中的人各司其职,默不作声地忙各自的事。

      一个熟悉的男人躺在床上,约束带套着他的四肢,松紧合宜。

      上官越受邀坐在暗房外,过一会儿黑色的帷幕落下,就能通过单面镜看见暗房中的一切。她对这种事兴致缺缺,但谢郅执意相邀,她实在不好拒绝,只能坐在观众席无所事事。

      表演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始,上官越实在坐不住了。她本就不是很有耐心主儿,让她老老实实坐着无异于受刑,红石夫人要是在身边,少不得调侃一句:“椅子上有钉子扎着你了?一副屁股着火的样子。”

      红石夫人,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等到现在饿死了。”上官越跟谢郅窃窃私语。

      这话说到了谢郅心坎上,他午饭没吃,现在正是肚里恨不得打鸣的时候:“杨毅平最后一顿要了炸鸡薯条牛肉汉堡,监狱长点了好几份,咱们看完就去分几口。”

      上官越皱眉:“我爱吃鸡肉的。”

      谢郅压着嗓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诶诶诶,开始了开始了!快坐好。”

      上官越嗤笑一声,不说话了。

      她对死亡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杨毅平的结局在她出手的那一刻就板上钉钉了,有什么好看的?谢郅眉眼间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感慨,仿佛他才是大仇得报的受害家属。

      过分的共情能力会伤人伤己。上官越不由得想起戴榆,她总是为人类的未来殚精竭虑,仿佛人类是她的子民。

      真可笑,掌握权力的人类不珍惜他们的子民,反倒是异族将黎民百姓视为瑰宝。

      药水注入杨毅平的躯体,洗净了他的躯体,却洗不净他满身的罪孽。

      帷幕落下,他的一生只剩死亡核准上的寥寥数语。

      阳光照进村庄,暖风吹起的锡箔灰泛着银色的光。新起墓碑上,描金的字迹清晰分明,边上的墓碑字迹已经陈旧,正如柳燕燕依偎在父亲身旁,女儿终于能和她的英雄父亲重逢。

      不,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来瓶除草剂。”一张皱巴巴的纸钱被递进柜台。

      一只洁白细腻的手递出一个脏兮兮的瓶子:“卖光了,只剩这一瓶,送你吧。”

      “你不是……”

      店员探出身,食指抵住嘴唇:“我是新来的理货员,徐笑扇。”

      桃花眼脉脉含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女人打开瓶子,没有预想中的刺鼻气味。她震惊地抬头,却发现那个神秘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只剩桌上皱巴巴的纸钱。

      饭菜的香气飘散,陆天泽还没清点完死去的孩子,累得头昏眼花。

      “歇会吧。”林逢递给他一瓶饮料。

      陆天泽摇摇头。林逢帮他捏着僵直的脖颈,他下意识躲闪结果适得其反,被林逢拦着腰拖到身前,后背紧贴着林逢的身体。

      人仿佛都是这样,情绪压抑到极致只要他人一个动作就如堤坝崩溃一般一泻而下,所有情绪终于等到了发泄途径。

      陆天泽转身抱住了林逢,他自认冷心冷血,可忍到现在,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了。原来人类真的可以如此狠心——记录夭折孩子的名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陈临川一趟一趟地带走新的竹片,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我害怕,我踩的每一寸土地,都埋着冤魂怨骨。陆天泽看见,不远处的陈临川跪在地上,俯身亲吻一段小小的手骨,她齐耳的短发瀑布般倾泻而出。

      “你和她们一起去伤心墙吧,我会帮你找全身体。”细小的手骨慢慢合拢,轻轻握住陈临川的尾指,像小心翼翼的感谢。

      刘弘捧起一个头骨,对它做了个鬼脸:“到了伤心墙,我来找你玩啊!”红线恶作剧一般抖开,灵活地穿过地面上的竹片,交错行进,串出复杂的联结。

      红线的另一端回到刘弘手中,金色的火焰像是破碎的阳光,闪烁着零散的希望,顺着红线无限延伸,相连的竹片就这样散去了,带着它们主人受伤的灵魂散去了。

      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流进心里,化作百子千孙,化作血脉代代相传的原罪。

      你杀过多少人?你以为你逃得了因果报应吗?

      徐笑扇半开折扇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戴榆看不得他发疯,打断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徐笑扇斜睨了她一眼,又是万种风情:“徐议门下,徐笑扇。”

      戴榆瞟了眼他挂的姓名腰牌,知道了是哪两个字,冷笑道:“什么佶屈聱牙的名字,跟杀人媚人似的。”

      徐笑扇也不分辨,只说:“原先是解作仁善孝顺的,后来鬼母说不好,那天她和我师傅论诗,正巧翻到‘何事秋风悲画扇’,说既然不必悲,那就笑罢。”

      这说的自然是陆时,听着也像她做得出来的事。可戴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细想又说不上来,默默良久才说:“哦。”

      戴榆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陆时到底还是去了。只剩活着的人反复回忆她生前的潇洒落拓,她总是活得面目清晰,时过境迁还是能很轻易地想起她的曾经。

      “挺好的,这名字。”戴榆补充了一句,仿佛全然忘记了之前的质疑。

      徐笑扇看她眼神茫茫,显然是在追忆过往,师傅真是料事如神。

      陆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徐笑扇不好评断,他与那个神秘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向师傅回话时很偶尔地能有匆匆一面。她总是穿着深青色的长袍,无论多热都不摘下兜帽,远远看去,像是中世纪的女巫。她随身会携带一柄金色的细手杖,似乎雕刻着飞鸟之类的图案。

      陆时不爱笑,可她曾经应该是爱笑的吧。徐笑扇总是听到她的笑声,明明起始开怀,却戛然而止,像欢乐的喜剧突兀地被人摁下了静音键,潇洒尴尬地凝固在僵硬的空气中,像个笑话。

      徐笑扇离开山门那天,师傅说,他一辈子做错过很多事,也都承担了后果,但他从没有后悔过。因为救人从不是简单的事情,有的时候不得不用错误的方式去拯救对的人。

      徐笑扇明白了,他也是这么做的。

      当无色无味的溟海水被递出,他对师傅递出莲心丹的那一刻感同身受——
      我当然知道这是错的,但这就是我的方法,我愿意承担后果。

      戴榆知道徐议爱走极端,徒弟也是有样学样,意有所指地抱怨起来:“你……哎,近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张狂起来了,做就做了,也不收敛着点。”

      泰山府君换届在即,徐议派徒弟参与西昆仑的引路已经表明了态度,为了维持隐晦的同盟,实在不宜太过责备徐笑扇的行为。再者,戴榆自省,实在也不是恪守规矩之辈。

      有台阶徐笑扇自然就顺着下了:“您这话可言过其实了,年轻人轻狂些也理所当然,有我们这群老家伙拿捏着分寸,也错不到哪去。”

      这话说得着实漂亮,一时间身份转换,他和西昆仑似乎就是同气连理了。

      戴榆一笑置之。

      方不想的母亲做了女儿们最爱吃的肉馅饼,大女儿不喜欢葱花,二女儿不喜欢生姜,小女儿不喜欢茴香,她都记着。薄薄的面皮要裹厚厚的馅心,等压扁了每一口都有鲜甜的肉汁。

      我的孩子,妈妈爱你们。

      肮脏的玻璃瓶被摆在手边,砧板上撒了层薄薄的面粉,雪一样的白。

      男人回来了,带着几个所谓的兄弟。她和往常一样不声不响地给他们拉出椅子,倒上茶。饭菜在灶台上煮着,肉的香气装点着破败的门墙。

      男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当着她的面说着:“哥你是怎么教育的,也教教我们!”

      说话的男人已经买了第四个老婆,年纪越买越小,至于前三个都去哪儿了,也没人在意——“他们坏得很,有好货都不给我,钱倒一次比一次贵!”

      “什么教育不教育的,打就完事了。”她名义上的丈夫享受着身边“调/教/有/方”的恭维,自得地指点江山,“就你第一回,买的那个研究‘河’的大学生,我就说不行,太老了,下不了蛋,你偏不信。”

      她记得那个女人,梳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说话轻声细语的。

      “嗨,还研究河呢,最后不就淹死在河里了?”

      后来,那个女人被烫坏了喉咙,被打断的腿生了蛆也叫不出来。

      饭菜端上桌。她和往常一样给男人们添上酒,自己端着白饭咸菜蹲门口吃着。

      “哐当”一声响,是倒下的男人带翻了椅子。

      她放下碗回头,男人们四仰八叉地躺了一地,像一地的尸体。

      她又和了面,做起新的肉馅饼——
      大女儿不喜欢葱花,二女儿不喜欢生姜,小女儿不喜欢茴香。

      妈妈都记得。

      灶台的火照亮了她不再年轻的脸。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来,我都记得呢。

      我恨他们,更恨自己。如果我从不曾来到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全都是因我而起。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她曾经无数次希望父母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临了,她只希望他们从未寻找过自己。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千万千万,不要为我伤心。

      她咬了一口肉馅饼,腥味直冲进鼻腔。
      她很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因为——我要拉着他们,下地狱。

      剩下半瓶溟海水被她一饮而尽,冲淡了嘴里残存的血腥。

      肮脏的玻璃瓶脱手落地,没有碎,滚到了墙角,墙角的积血顺着墙纸翘起的毛边蛇行,在破败的房间结出红褐色的蛛网。

      陆天泽推开一道门缝,偏过头去,不忍再看:“我们来晚了。”

      陈临川伸手把门大开:“不,我们来得刚好。”

      血腥气扑面而来。

      慢人一步的林逢一脚踩进了血泊,跟在后面的刘弘麻溜地后撤:“我就站门口望风吧,怕进去了挤不下。”
      他的鞋面是混金的粗花呢,沾上血迹很难清理。

      迷茫的灵魂在血海中飘荡,刻骨的仇恨随着死亡归于尘土。

      那些破碎的、再也无法回到人间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崭新的柴刀剖开肮脏的皮囊,剁出骨骼平整的切面,和猪骨也没什么两样。

      陆天泽突然很想回到吴天冬的后院,热热地喝一碗冬瓜玉米猪骨汤,虽然陈老太太没有在他面前做过这道菜,但他相信老太太一定会。

      寒冷的人间,没有什么比一碗猪骨汤更温暖人心了。

      徐笑扇放下望远镜,自言自语地感慨:“来不及了,我们都来晚了。”

      正义以非正义的途径才能实现,混乱已经难以阻止。陈朝颜不会放过陆天泽,二十多年前埋下的种子,终于将要结出果实。

      林逢,不论你如何选择,陆天泽都会成为决定这场游戏的胜负手。

      把所有人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啧,陈朝颜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徐笑扇摸出花丝镶嵌的金盒,里面是金箔包裹的莲心丹,传说中心想事成的灵丹。他拈起一粒,吃起来也就那样,一股甘草味。

      “笃、笃、笃”,指关节在木门的叩击是间隔清晰的沉闷,不得回应就天荒地老地敲击着同一个节奏,暗合着心脏的搏动。

      “谁啊!”
      满脸横肉的男人正忙着招待大主顾,唾沫横飞地介绍这次的货如何如何年轻貌美,如何如何结实耐用,自己团队花费了多少多少辛勤劳动,给出的数字是如何如何物美价廉。

      他不耐烦地一把拉开门:“你他妈最好——”

      他大张着嘴,发出“嗬嗬”的气喘,瞪着眼僵直地倒地,结结实实地砸进墙边的钉耙。

      陈朝颜转身离开,不远处的何满子敲开了另一扇门,同样的剧情重复上演——骗开房门,为厉鬼行凶大开方便之门。

      初闻古寺多伥鬼,又说层冰有热官。
      你说我们是恶虎还是伥鬼?

      何满子翘着小指,从菜碟里拈了一块软烂的火腿仰头咀嚼,咽下去才后知后觉地对虚空不可见的灵魂抱歉:“不好意思,饿惯了,见着了就忍不住。”

      “公主不像饿惯了的人啊。”一柄剑架住了她颀长的脖颈。

      何满子认得她的声音,没有回头:“你也不像冥王啊——
      “我没说错吧,陛下?”

      陆天泽坐在道牙上吃着梅干菜烧饼,刘弘趁着他们干活溜号去买了一打,拿来时还冒着热气。

      刘弘看林逢正忙着调度,就抓着面饼一屁股坐在陆天泽身边:“啧,我以为你看见那锅肉饼至少一段时间吃不下圆形的东西。”

      刚看着满地尸体想喝猪骨汤的陆天泽尴尬地埋头吃饼,用行动拒绝刘弘的叭叭。
      他心中压抑着一种叫喊的冲动,声嘶力竭地、面目狰狞地呐喊——在山的最高处,朝着村庄的方向,朝着伤心墙的方向。

      山上起风了,是西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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