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摘月》村口烫头莫师傅

28、28

　　五百年前，浮屠山巅。
　　自陈晨离去后，魅妖晓辗转九州各地，一面吸收恶意增强自身妖力，一面四处打探陈晨转世的下落。
　　直到有一日，她在与州城听闻有天狐一族，擅占卜，知天命，而这一辈中能力最出众的那只天狐便是拜入浮屠山门下的贺青山。
　　她那时已是一只大妖，孤身前往浮屠山，本抱着九死一生的念头。
　　她于山门前鏖战了两天两夜，将要力竭之时，终于将贺青山引了出来。
　　那传说中无所不知的天狐贺青山着了一身黑袍子，白布遮眼，露出的一半面容尽显苍白，走两步咳三咳，让人疑心下一刻这人就要倒在门前。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倒是好一番冷厉的风采，一看就十分难对付。
　　魅妖暗暗提防着两人，拖着重伤的身体遥遥一抱拳，说话倒还算客气，“有故人病逝于百年前，晓苦寻百年转世未果，特来求先生一卦，还请先生指教。”
　　贺青山听后，很是无奈地一摇头，低叹一声“痴儿”。
　　“先生若是不愿赐教，晓今日便是血溅浮屠山，也要求一个结果。”
　　语落惊起剑意声声，那时陆斯年的剑尚未断，他步出一个身位，提剑在前，剑尖直指魅妖。
　　妖力与剑意一触即发，贺青山却轻轻拍了拍陆斯年的肩膀，笑意盈盈地走上前，“看着”魅妖道:“你当真要我替你算这一卦？”
　　“恳请先生卜卦。”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更低。
　　“好，此卦是你自己所求，往后可千万不要后悔。”贺青山扬手一翻，唤出五十根蓍草来，五十取一，逐一推演。
　　不过片刻，他掐指道:“五百年后，岐山韩府韩自然必得一女，你若有心可再等五百年。”
　　“为何……为何是五百年？寻常人转世也要如此之久？”
　　贺青山收了蓍草，装模作样地啊了一声，讥讽似的笑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与妖为伍，罪孽深重，她死后不得入一趟阿鼻地狱？受尽五百年刑罚才能转世轮回，如此已算好的了。”
　　“不……那些人是我杀的，与她何干！”魅妖愤恨道。
　　“这卦，我已经替你卜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贺青山指尖一点陆斯年，笑得更欠了，“瞧见这位仁兄没？这可是我们山上有名的陆老祖，一剑下去保管你魂飞魄散，不想死的话就赶紧逃吧。”
　　陆斯年单是站在那散发的威压就已经让重伤的她难以忍受了，得到卦象后她自然不再多留，身形一晃化作一阵妖风冲了出去。
　　陆斯年看着那女妖逃离的身影，也没追出去，只淡淡道:“为何放她走？”
　　贺青山松了松脑后的布条，捻着一根蓍草抵在他面前，“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机不可泄露。”
　　后来，魅妖晓又苦等五百年，果真在岐山韩府寻到了陈晨的转世。
　　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千年后，不见陈晨，唯有韩府中那个自由自在长大的韩春花。
　　晓假借身份遁入韩府，对春花用尽心思，百般示好，可春花就是不领情。
　　当日浮屠山上，贺青山同她说，往后千万不要后悔。
　　她只想着，能找到陈晨，便是将她挫骨扬灰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可如今寻到了陈晨的转世，却发现她想要的不止于此。
　　魅妖还是后悔了。
　　后悔春花不再是陈晨，后悔偷来的这几年光阴太过短暂，比不上千年的流离。
　　人妖皆有穷尽之时。
　　梅儿里一行，魅妖撞上了自浮屠山出来的陆斯年和程遥，本不欲多生事端，却在看到程遥后改变了主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倘若注定明日她这副身躯便要魂消骨碎，堕入无间地狱，那她必要拼上性命豪赌一场。
　　造一个属于陈晨的梦境，让她一一经历过往，从此后世上只有陈晨。
　　若是这次赌赢了，她就能兑现当初的诺言，带阿晨走。
　　·
　　崔府西院，年近七十的崔老夫人耷拉着眼皮靠在榻上假寐，崔明镜跪在老夫人脚下，单用一只手给她捶腿，祖孙俩时不时说个话。崔明镜也不知说了什么，总能逗得老夫人开怀大笑。
　　崔时熙进门时便看到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场面，嘴角挂着的笑又不自觉加深了几分。
　　他随意地瞥过崔明镜垂下来的那只断手，走到老夫人面前拱手行礼道:“孙儿给祖母请安。”
　　等了好一会儿，那躺在榻上的崔老夫人才慢悠悠地睁了眼，冷哼道:“原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死老太婆呢？我问你，为何废了明镜的一只手？”
　　崔明镜忙委屈十足地唤了一声“祖母”，又深明大义地抢白道:“这事原也是我的错，光想着给大嫂送礼一时之间失了分寸。想来大哥对大嫂情深义重，我这个做弟弟的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祖母就别再怪罪大哥了。”
　　崔老夫人听了这话哪还肯罢休，都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崔明镜这手把戏可实在哭到她心坎里了。
　　当下崔老夫人便心疼地摸了摸崔明镜的头顶，厉声训斥起崔时熙来:“我看你是被那陈家女蒙了心，分不清远近亲疏！明镜可是你亲弟弟，你竟如此对他！等哪天老婆子我双脚一蹬不在了，你是不是也敢这么对我，把老婆子随意卷个草席埋了去，也省得你崔大人费心！想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娶那个陈家女，你也不想想你在神都的那几年都是怎么过的！这一家子的心肠都被狗吃了！那陈家女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了她连兄弟都不顾了！还要把我可怜的孙儿赶出家门，照老婆子说，你要是敢把你弟弟赶出去，老婆子也不在这崔府住下去了！干脆我和明镜一块儿走！”
　　崔老夫人嚷嚷了半晌，都不见崔时熙搭腔，嚷得嘴巴都干了，说话的声量也渐渐哑了下去。
　　等到她彻底没了声，崔时熙才一卷衣袖，曼声道:“那依祖母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决断？”
　　崔老夫人那浑浊的眼珠子透出一点精光，“我也不为难你，此事都是那陈家女惹出来的事端，依我看，此女留不得，休了她便是。改日祖母再替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的丫头，保管你喜欢。”
　　“孙儿娶她过门不过半月之久，眼下若是就要休妻恐遭人非议，于我不利。”
　　崔老夫人见崔明熙意有松动，便当机立断下了剂猛药，“这有何难？就说陈家女不守妇道，犯了七出之条，去府衙当面休了她便是。”
　　“还是祖母想的周到。”崔时熙拍手称快，话头一转，却冷了脸色，“不过祖母恐怕忘了，孙儿一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崔明镜碰了不该碰的，我废他一只手已是仁至义尽，如今他在祖母跟前摇尾乞怜，祖母听了他两句浑话便要来治我的罪。”
　　他轻声笑了笑，语气更加凉薄，“祖母怕是真的老了，都不睁眼看看脚下踩着的这地界姓什么。”
　　崔时熙踱步到两人跟前，那崔老夫人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地拿手指他，断断续续地骂道:“你这……不孝的东西！你这畜生！”
　　“祖母说得是，若是祖母像今日这般再逼我，我难保会做出一些更为不孝的事来。祖母也知道我这人向来心狠手辣，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名声这种事向来是不在乎的。”崔时熙贴心地替崔老夫人顺了顺气，又探手一抓，扯着崔明镜的头发往后一拽。
　　崔明镜头皮剧痛之下整个人都栽倒在了后头，嘶着气哭喊道:“大哥……我错了……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滚出崔家……不，我这就滚出金陵……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崔明镜本想借老夫人压他一头，哪里想到连崔老夫人都翻了船，这下子他是真不敢作妖了。
　　“崔明镜，我先前看在你我兄弟的面上，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崔时熙扯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半提起来，“犯了错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大哥……你想让我做什么？做什么你才肯放过我啊！我求你了！大哥！”
　　他吓得几乎失禁，五官都狰狞成了一团。
　　“我也不为难你。”崔时熙套了一句崔老夫人的话，“下人院里养了一头拉磨的驴，前几天累死了，还没找到更合适的，我看你就很好，就去那拉磨吧。”
　　崔明镜一听这话，是真真被吓尿了，淡黄色的液体从他□□一路流下，他软了身子，吧唧一下倒在了地上。
　　崔老夫人哀嚎一声，连忙扑了上去。
　　崔时熙拍了拍手，一直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不顾崔老夫人的哭喊将崔明镜拖了下去。
　　“你！崔时熙……你这个……”崔老夫人气红了脸，险些没喘上来气。
　　“畜生？”倒是崔时熙自个补全了话，“还不得多谢祖母，没有您老人家的教导，哪有孙儿的今日。耽搁许久，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儿告退。”
　　他礼数周全地行礼告退，合上了崔老夫人的房门。
　　外头天光正好，照得他有些无所适从。
　　这样明媚的阳光，他从前也曾心无旁骛地拥在怀中。
　　那是他初到神都的头一年，寄住在父亲昔日好友陈大人的门下，陈家上下都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崔小公子。
　　只有陈晨，向来连名带姓地唤他。
　　“崔时熙，今日学堂先生讲了个新故事，我说与你听好不好？”
　　“崔时熙，你也想去学堂的，对吧？”
　　“崔时熙，我求过父亲了！你以后可以和我一起去上学了！”
　　“崔时熙……我今天生病了，不能和你一起去学堂了，你替我跟先生告个假吧……”
　　“崔时熙……男女授受不亲，你以后尽量别来找我了……”
　　……
　　这一点到现在也没变，她依旧连名带姓地唤他。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他爱她，也恨她。
　　他鄙夷着这所谓的爱欲，痛恨着阿晨，甚至唾弃着自己。
　　到最后，他可悲地发现，自己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