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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家的路 ...


  •   回家是不易的事——在经历了整整一年又九个月的疫情之后。
      回家却又是容易的事——心情轻快惬意,仿佛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放松。
      但回家终究是不易的事——五个小时的大巴,一小时的机场大巴,再十五小时的飞机。这是漫长的回家的路。

      九月十日,凌晨五点。听到闹钟的我迅速爬出了被窝。简单洗漱。整理行李的最后一步,把牙具放入行李箱。然后环顾我的小公寓。七周后再见了。
      步入九月,太阳升起的时刻渐渐晚了起来。我踏出公寓的时候,东边的天际正微微闪过些许光亮。我的公寓离大巴站并不远。我是今天第一个等待的乘客。我喜欢守时,或者说,我过分守时。我总是害怕错过,害怕未知,却又享受冲动和不解带来的快感。为了能完完全全地享受这种快意,我平时总是过分谨慎,积累足够多任性的资本。只有这样,在感性占据上风的时刻,我才能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情感。

      这么想着,大巴缓缓开了过来,像我一样,不急不躁。我找了一个右手侧靠窗的位置坐下。幸好,清早坐车的乘客并不多,我独占了一小片窗外的风景。我向来喜欢看车窗外的风景,即便是这些年我已经反反复复看过几十次。纽约上州的风景依旧分外美丽。
      纽约上州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或者说,纽约市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们分享同一个名字,却相隔甚远。我的大学边坐落在这神奇的纽约上州。八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大学的名字,当我听说它在纽约州却距离纽约市有五个小时的车程,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片海上的孤岛。在一片雾霭中,幕帘缓缓拉开,我看见一栋栋石砖砌起的房子。是我想象中的庄严肃穆,是我憧憬中的冷静优雅。
      七年多前,我搬来了这里,纽约上州,伊萨卡。开学典礼上,校长说,伊萨卡有四个季节——冬天,冬天,冬天,和施工的季节。那一天的我笑得仿佛置身事外,七个春秋过去,我才终于诚恳地接受这份悲凉。
      三年多前,本科毕业。毕业典礼上,我望着同窗,想象他们奔向远方的苟且,也期待着迎接自己眼前的诗。我留了下来,在这片熟悉的土地,有熟悉的湖泊、瀑布、森林、小径、雪花、阳光。

      大巴发动了,开往纽约市42街Port Authority。
      先穿过学校的主干道,仿佛这些年的光景又一次次重现。春去秋来,积了几次雪,又发了几次芽。东边的天际一点点变得明亮。天上没有云,阳光刚刚撒到钟楼的楼顶。瓦片泛出星星点点的光,闪烁着在我脑海中谱出熟悉的旋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不让旋律停下。
      一个左转,再一个右转,目光不再能追到钟楼。我扭过头。插上耳机,用别的旋律填补上停下的钟声。

      九月初的上州,除了夜里偶尔的一丝凉意,与夏天无异。窗外依旧是郁郁葱葱。大巴驶上高速路,左侧是山体,右侧是河流、平原、和远处的高低起伏。我像每一个熟练这条路的乘客一样,望向右面。
      在这条路上,我看见每一个人的孤独、渺小、和迷惘。
      每一个夏日的翠绿,每一个冬日的白皑,日转星移,山川依旧。人们匆匆的来,匆匆的走,从不留下什么,也不曾留恋什么。我努力复刻出一草一木的样子,却终究是徒劳。它们从不在乎是否被记住,它们只是存在着,正如你我,只是存在着。
      人生兴许没有什么意义。我向来这么觉得。
      但人活着也许并非没有意义——得看这意义对谁而言。存在本身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活着不一样。我的眼角扫过一只漂亮的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我闭上眼睛想要记住这一帧画面,这是意义;又想到二十小时后,我将会降落在另一片大陆,一个我称之为故土的地方,这是意义;我演算着概率却又不相信它,这般矛盾,这是意义;我想吃刚出锅的大饼油条,这是意义……
      我环顾四周,车上零星还坐着六七个人。我揣测不到他们此刻的意义,就像他们同样无法窥见我。
      这条从纽约市里到伊萨卡的路,有特别的魔力。这是我最熟悉的公路。我喜爱它,却被它照耀得渺小。我喜欢这种渺小,仿佛只有这种时刻,我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它将我毫无保留地甩在自己面前,只有我和我自己,逼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心慌意乱的我打开书包的拉链,翻开夹层,第十二次确认自己带好了证件。

      耳机里响起「无名之辈我是谁」,太阳升到45°角,光线晃到眼睛。我没有伸手去挡,干脆顺势闭上眼。
      我睁开眼的时候,是被反反复复的刹车和启动叫醒的。大巴已经到了纽约市里,人流车流让人来不及思考,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第十三次检查证件,拉好拉链,给书包额外锁上一把小锁,一气呵成。
      待我整理好,大巴停在了Port Authority的417号门。

      下车,下楼,找到去机场的大巴,买票,上车。又是一系列熟悉的动作,熟悉到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思考。五点被叫醒的大脑,也并没有什么余力思考。
      坐上了机场大巴,车外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叫人提不起兴趣。我打开微信,熟练地从303个联系人里找到安垚,其实也没什么好找,她总是在我聊天界面的第一页。「垚垚垚垚,给你个任务,你想想等我隔离完我们去哪里玩呗。」

      安垚是我的初中同学,十四年的好朋友。据她说,她奶奶说她命里缺土,所以做主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所以十四年前的那天,她晃着小马尾奔向我「你命里缺木吗?」「倒也不是,只是我爸姓穆,我妈姓林。」
      垚垚像个小太阳,总是照亮我的沮丧。
      垚垚滔滔不绝地说着,给我讲着这两年上海新开的新奇去处。不知不觉机场大巴停了下来。「垚垚,等下,我到机场啦。等我到上海告诉你!!」「好咧!!」

      我小跑着向等级柜台去,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跑。但也没有人在乎,机场里从没有人会向别人投出异样和不解的目光,无论身边的人是沉默、或奔跑、或意气风发、或泪流满面。也许是在这种场合下,人类的同理心会变得很大;也许,自己正是那个沉默或奔跑的人;也或许,只是简单而纯粹的不在乎。
      妈妈执意给我升了个舱。理由是我这么多积分,这么久不飞,再不用就过期了。我也没有反驳,物尽其用本来就是它们最好的宿命。何况商务舱确实比经济舱来得舒服些,虽然我知道,坐上长途飞机上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打散那深深的幽静的无尽的孤独和黑暗。
      如同十年前一样,我依旧害怕长途旅行。倒也不是担心飞机的安全性,我只是害怕那种沉默的吞噬,叫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也如十年前一样,我带着无比的坚定,踏上了舷梯,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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