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际》天瑶

15、第三章 舞动青羽4

　　郑可薇蓦然抬头——
　　这是真的么？
　　慵懒的阳光打在男子脸上，风吹起他的青丝，四散于空中。
　　他就这样，如此善意、温柔地对自己伸出了手。
　　郑可薇眼里忽然有一丝雾气，慢慢将手放在了他的掌中。这，似乎是她跟他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
　　高长恭将她扶上马车，随后自己也坐了上来，对外面吩咐道：“小心赶路！”
　　郑可薇抬起头，凝视着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眼里，似乎布满了血色，只是强打着一丝精神。
　　“王爷没有休息好吗？”郑可薇开口问道，既是成了他的妻子，她还是要关心他的，或者，是她想关心他。
　　自他走进自己心中那一刻，她就已经沦陷——无法自拔。
　　高长恭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此刻，他的心中满满挂念的全是那一抹黄色的身影。
　　那个女子，应该醒了，不知现在身子如何了？
　　忽然间，他脑中萌生一个想法——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冯小怜。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中，他便猛地抬起了头。
　　——似乎从五年前那一场邙山之战开始，他便渐渐开始对这个女子有了一丝依赖。
　　看着兰陵王猛地抬起了头，狰狞的面庞突然就显现在了郑可薇面前，让她忍不住惊呼了起来，一下子靠在了马车上，撞得脊背生疼。
　　“你没事吗？”高长恭关心地问道，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思虑片刻，还是没有伸出手扶她。
　　女子嘴唇咬的发白，自己坐稳了之后，才回答道：“没事。”
　　高长恭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郑可薇一下子觉得车中的气氛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不时地偷看高长恭，却见他没有丝毫尴尬神色，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看自己一眼。
　　这，便是她一直倾慕的兰陵王吗？
　　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让她嫁给兰陵王，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可是嫁进来居然是这样一种情况，也是她意料不到的。上阵杀敌，以一敌百的兰陵王，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为情所困的青衣男子吗？
　　郑可薇只觉得憋闷不已，便试着跟他说话。
　　“王爷，你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呢？”
　　高长恭闻言心中抽搐了一下，他怎么能忘记，眼前的女子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而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更别提，他给过她任何交代。
　　——这样的结合，对她可是公平？
　　“我以后再告诉你，”高长恭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道，掩饰着自己内心巨大的痛苦，而在郑可薇听去，他的语气中，却是带了一丝温柔，“一会儿进宫不用害怕，有我在你身边。”
　　郑可薇嘴角飘出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好。”
　　马车停在了宫门口，兰陵王妃被兰陵王亲自扶出车外，在外人看来，似乎两人并没有传言中多么不合，但是大家心里明白，入宫，样子还是要装的。于是，不少同情的目光洒向了她这个自大婚当日就毫不受宠的王妃的身上，而她，就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夜宴准时开始。
　　郑可薇坐在高长恭一侧，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这个场合，是她唯一可以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必须表现完美。
　　“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高长恭从座位起身，跪下，抬头——
　　果然，他又是揽着她出来的。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他的心却始终一如既往的痛，甚至更甚，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自嘲：究竟何时才能从这段感情中抽身出来？
　　已经，七年了。
　　“众卿免礼，今日是家宴，为了庆祝皇后为朕生了个儿子，大齐后继有人，大家不必拘礼，都坐吧！”
　　“是，臣等恭喜皇上、皇后。”
　　高纬满意地笑了笑，温柔的揽着斛律婉仪入座，眼神却飘到戴着面具的男子身上，眼里充满了报复的笑意。
　　高长恭眼中黯然，心中更多的是对女子的担心，明明是女儿，为何忽然变成了儿子，看来最近要去婉儿那儿一趟了。
　　“哎呀！”高长恭正欲起身，却听到身旁的女子喊出了声，向她看去，原来是站起来的那一刹那没有站稳，膝盖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犹豫片刻，看着女子紧皱的眉头，再看看周围均已起身的人群，高长恭伸出手将女子扶了起来。
　　“呵，想不到兰陵王跟王妃如此恩爱，”高纬似是在开玩笑，伸手拉过斛律婉仪的手，反复在手中拿捏，“看来，外界传言并不属实嘛！”
　　“皇上玩笑了。”高长恭语气从容，抬首间，仿佛看到斛律婉仪眼中的一丝苦楚，立时心中便纠结万分。
　　高纬今天却难得没有再纠缠，对着众人说道：“那就开始宫宴吧，众卿家可是有眼福了，青羽今日姑娘亲自献舞呢！”
　　——青羽？
　　在场的后宫嫔妃均怔住了——天下第一舞青羽居然入宫了？众人互相对望一眼，心中均暗自盘算一个事实：青羽入宫，自己又多了一个敌人。
　　果然，立刻就有一个女子不甘落后，立刻起身：“皇上，臣妾愿为青羽姑娘伴奏，还望圣上恩准。”
　　“呵，朕怎么忘了曹昭仪也是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呢？”
　　听到皇上的夸奖，女子脸上露出了喜色。
　　“只是，今日伴奏的却已有人了。”高纬笑笑，对着众人吐出一句话，“有请吴馆主——”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均变了脸色。
　　——那个号称陈朝第一公子却从不入宫演奏的吴子夜居然也来了？
　　今日，仿佛注定了不寻常。
　　然而，更惊讶的，是那个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女子——
　　他，居然来了齐？
　　吴子夜缓步上前坐下，连头都没有抬，显然是丝毫不将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放在眼里。
　　高纬却丝毫不生气，悠然开口：“众卿家能欣赏到吴馆主的曲子，可要多谢朕的兰陵王呢，若不是他一手创办的兰陵阁将吴歌馆纳入，我们可永远都听不到吴馆主的曲子。”
　　现场的气氛骤然凝结，一片欢腾的人群顿时沉寂下来。皇上这样的语气，可是对兰陵王起了疑心了。
　　果然，对兰陵阁已起疑了。
　　高长恭握着酒杯的手不经意间捏紧，狰狞的面具后，却不知是怎样的表情。
　　“皇上，臣可是迫不及待地想看这一场盛宴了。”斛律光不动声色的解围。
　　“是啊，皇上……”
　　斛律光一开口，周围立刻一片附和之声，却让高纬更加感觉到自己的权利受到了威胁。
　　斛律光，朕迟早要除了你！
　　高纬眼中寒光一闪，瞬间露出一抹笑容：“没错，开始吧，请青羽姑娘——”
　　沈青羽一身素白，纯洁如冬季的雪花，明眸皓齿，引得全场一片赞叹之声。
　　毕竟，舞艺超群，整日与歌曲打交道的女子，气质与一般的女子都是不同的，甚至，连曾经的邺城第一美女郑可薇也被女子空谷若兰的气质折服。
　　然而，吴子夜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虽然男子一脸淡漠，沈青羽却自从上场那刻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是他，来了。
　　她果然没有猜错，他真的是陈第一公子吴子夜。
　　沈青羽从来没有觉得心跳得这么快过，看到男子毫不在意的表情，心中有丝淡淡的惆怅，希望男子能看自己哪怕一眼，然而，这个愿望却要落空。
　　“盘鼓舞——”
　　侍从高声报出了曲目，沈青羽收敛心神，决意拿出最好的舞姿吸引眼前的男子。
　　碧玉箫响起——
　　箫声沉重得有些纠结，如失恋少女的内心般苦涩，悠长哀伤的曲调，让所有人都沉寂在箫声中，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年少青涩的时光。
　　这次的箫声，比之前沈青羽在街道听到的，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多了一分哀愁，多了一分寂寞，又多了一分无奈。她的心中，再次对这个男子多了一分欣赏。
　　盘鼓舞，一般是六盘一鼓，盘也可以用鼓代替，而此时的沈青羽用了七盘，没有用鼓。
　　曾是长春苑头牌的郑可薇自然也深谙此舞，一向聪颖的她，自是要好好看一看这传说中天下第一舞的沈青羽究竟比自己优在哪里。
　　舞袖出——
　　沈青羽轻盈地跳跃在六盘中央的盘子上，长袖偏偏，回风流转，婉约如羞花，那轻、那娉婷、那柔软的身体，构成一幅近乎完美的画面。
　　这，是怎样的意境！
　　郑可薇知道，跳舞最是讲究心神，而眼前这个女子的舞，不仅舞出了感情，还舞出了灵魂，只如此，她便知道沈青羽的舞技不输于自己。
　　看来，这天下第一舞的名号果然非虚。
　　暗自赞叹一声，假装不在意地向身边的男子看去，却发现男子双眼虽然是看向场中间，却是空洞没有焦点，仿佛，陷入了回忆。
　　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此秀美的舞蹈，高长恭双眼忽而出了神，蓦然想起几个月之前在陈吴歌馆中时，那个如暗夜精灵般起舞的红衣女子。
　　——那是他第一次看她穿火红的衣服，也是他第一次看她跳舞。
　　那热情、那灵气，在他看来，是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突然间，他就想冲回兰陵阁，再吹一次《风雨》，再看那女子跳一次美艳的舞蹈。
　　沈青羽柔韧的身躯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时隐时现，轻如烟、如流水、如浮云，柔柔地打动了在场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情感。
　　除了，手持碧玉箫的男子。
　　看吴子夜依旧没有向自己看一眼，沈青羽顿时感到一种挫败感，她咬了咬嘴唇，忽而一旋，使出了自己最拿手的一技——
　　那赤白的脚直直立在中央的盘子中，快速旋转起来。
　　长袖飞旋，环绕于女子周围，映入观舞者眼帘的，是白。
　　一片白在旋转。
　　四散、扩展，飘逸的身形舞出一片白色世界，宛若置身梦中。
　　“回风十二转？”郑可薇突兀地喊了出来，声音虽然小，却丝毫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惊讶——这个女子，居然练成了她四年都没有练成的绝技！
　　要知道，在盘子中央站起、旋转并不难，困难的是能够连续转十二圈。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她，艰辛练习四年，不过能转七圈半罢了，而眼前这个女子，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转了十二圈？
　　听到场上一片赞扬之声，吴子夜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打量舞台上的女子。
　　原来，是她。
　　吴子夜浅笑，是那个教猴子跳舞的女子。难怪能想出如此有趣的主意，原来是天下第一舞。
　　他来了兴致，箫声忽而上扬，立时间，那带有一丝哀怨的箫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凑、欢快的声音。
　　感觉到了男子射向自己的目光，沈青羽终于露出了微笑。
　　那样张扬的箫声，犹如暗夜中的星光引人追逐，是在邀请舞者跳出更活力四射、扣人心弦的舞步。
　　感受到男子相邀，沈青羽跳得更加灵动，一双雪白的赤脚在七个盘子上来回旋转，行云流水般缓缓相接，美得如月中舞动的嫦娥。
　　吴子夜兴致更高，突然起身，越至离自己几步之遥的编钟旁，清脆地敲击出诱人的音符。
　　那个男子，居然，一边吹箫，一边敲击编钟！果然，不愧是第一公子。
　　那仿佛是魔力的音符，只让沈青羽舞得更加淋漓尽致，双脚来回频繁地跳跃、回环、旋转，脚步轻轻在白色瓷盘上跳出了响亮的声音。
　　一时间，箫声、编钟声、瓷盘敲击声声声交错，震撼着在场每一人的心。
　　吴子夜细细听去，眼里含了一丝讶异，用赞赏的眼光看向舞台中的那个女子——
　　她，居然用双脚在瓷盘上跳出了简单的《胡笳十八拍》！
　　这是他们相遇时的曲子。
　　看到男子赞赏的目光，沈青羽满足地笑了。
　　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吴子夜微笑向台上看去，不经意间，竟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蓦地转头，向那个身影看去，惊得手一松，那碧玉箫竟跌落在地，摔成三段！
　　——是她！
　　几乎同时，感受到男子心神不定，沈青羽立刻停住了舞步，在碧玉箫落地之前，结束了自己的盘鼓舞。
　　“好！”
　　顿时一阵叫好声，在场人均以为两人已经默契到连舞和曲都是同时结束，只觉得配合已经到达极致，天衣无缝。而如此完美的舞曲，真乃生平第一次看到。
　　然而，吴子夜却在一片叫好声中恍惚了神色。
　　——那张脸，与几个月前冯小怜到吴歌馆时戴的人皮面具一摸一样。
　　女子被他看得心虚，却强自镇定：他并没有见过自己的脸，此时是绝对认不出自己的。
　　吴子夜自嘲地朝那女子笑了笑，一脸讽刺的表情。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四年前，这个女子装扮成冯小怜的模样俘获了自己的心，而四年后，冯小怜又装扮成她的模样暗自潜入吴歌馆。
　　所以，当他看到冯小怜的真实面容时，还以为是自己失散四年的妻子。
　　错，错的离谱。
　　更离谱的是，这个女子不仅用假容貌欺骗了自己，而且，已经是齐主的妃子。
　　而他，就这样傻傻的等待了她长达四年的时光。
　　没想到，当他找到答案时，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吴子夜大笑三声，径自走出皇宫，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捡起他那一直视如珍宝的碧玉箫。
　　在众人的一片称赞声中，沈青羽却只觉得落寞，退场前默默捡起那已经摔成三段的碧玉箫，小心地收了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沈青羽只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男子，为何会如此影响自己的情绪。

　　三日后，她来到传说中的兰陵阁，将接好的碧玉箫还给他。
　　吴子夜看着已有了裂痕的碧玉箫，莞尔：“再好的东西，有了裂痕，修得再好，伤口也会永远存在。”
　　说完，轻袖一挥，将碧玉箫扔出。
　　“哎呀……”她忍不住喊出了声，看着碧玉箫在她面前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一个黄衣女子手中。
　　“啊！”她再次惊叹，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美的女子！
　　“即便你扔了它，伤口依旧存在，”她听到那女子说道，“留下它，记着你的伤口。”
　　如此清丽的声音，如此貌美的女子，真是用“超凡脱俗”这四个字也无法形容了。
　　她暗自惊叹，看到吴子夜悠然一笑，又将碧玉箫收回放到袖中。
　　“多谢青羽姑娘，姑娘请回吧！”吴子夜语气淡然，已经对她下了逐客令，竟是丝毫不感激她送碧玉箫的举动。
　　然而，仿佛是幻觉，她似乎看到吴子夜在面对那黄衣女子时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那样温柔，真是他么？
　　他可是从来都对自己冷漠的很。
　　一定，要让自己走入他心中。
　　暗自下了决心，她语气从容：“我要加入兰陵阁。”
　　吴子夜转头，一脸不解：“为什么？”以她的条件，为何要涉足江湖的血雨腥风。
　　“好。”冯小怜爽快答应，没有理会吴子夜的问题。
　　再向那黄衣女子看去，却刚好迎上她的目光——
　　那样莫测的目光，仿佛已经看穿了自己为何加入兰陵阁。
　　这个黄衣女子，怎么会如此聪明。
　　“好。”她立刻答应，生怕女子下一刻会反悔。
　　那天，沈青羽加入兰陵阁，依着紫玉的名字更名青玉，成为流光轩的又一个传奇人物。
　　天下第一舞，舞动青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