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散》燕北七

1、故人归

　　我出生在一个湘南小村子，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外出去城里打工，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我和奶奶在这个小小的村子生活。我在这个村子度过了最为惬意的十六年，而后便是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十年。
　　如今我已经二十六，回头看看这过去的二十多个年头，心里不禁五味陈杂。
　　故事的开始还在我十六岁那年，我们村子是个依山而建自然成形的瑶寨，年年都有些游客在旅游季节来村子里找歇脚。
　　每每到这种时候，村里人就开始在自家准备好招待的东西，旅行者来村子里住宿、饮食，都少不得花钱，而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做传统工艺品的好手，于是很少有游客在返程的时候会空手而归，即使钱包缩水，他们也乐得如此。
　　对于村里的很多人家来说，这些游客在短暂旅游季节带来的收入，几乎占了全年收入的一大半。

　　这就是我从出生起直到十六岁一直生活着的瑶寨，贫穷、偏僻、落后，却因为自身的神秘，吸引了一波又一波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
　　我后来虽然无数次问过万琰是否也是因为这个而机缘巧合到了我们村子，但是从没有得到他一个准确的回答。可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万琰总有一天会告诉我，或者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自己告诉我的。

　　万琰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铺着大青石板的瑶寨门口。
　　当时我正挑水沿着石板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然后看见万琰背着鼓囊囊的一个登山包，随意地站在瑶寨门口的牌坊下，微微抬着头，认真地看着石头牌坊上刻的字。
　　我看见这么个人站在那里，理性上只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当时已经是旅游淡季，很少有游客会在这种时候来。但是感性上却觉得没有半点违和感，仿佛这个人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再自然不过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招呼了万琰一声，就挑着水向他走过去。
　　他回头看到我，温和地笑着，那种笑容自然地没有半点刻意，仿佛他和我相识已经多年，好像他一直就是这么一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模样。
　　“这种时节村子里没有多少民宿了，投宿的话尽早找比较好。”我说道，不禁为这个人今晚的住处感到有些担忧。
　　旅游旺季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基本能收拾出几间房间做临时的民宿，但现在是淡季，游客少，也就没有民宿还开着。如果没有提前订好接待的住宿，这个季节晚上温度降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
　　那人却似乎没有什么自觉，事不关己地说，“没找呢，不可以露天野营吗？”
　　我只觉得得有些头大，不想再多和这个奇怪的人费什么口舌，挑着水继续往回走。
　　那时我在瑶寨所在的山脚下的小镇里念初中，正是处于要中考的时候。瑶寨的中考压力虽然没有城市里的大，但是对于想要去大城市的我来说，中考依旧是重中之重。

　　他突然叫住，“不能住在你家吗?”
　　我的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我家不是开民宿的，我和你说这个不是为了招揽生意。”
　　他淡淡地一笑，不置可否，却已经跟上来了，“没关系，不是民宿也不要紧，能住就行，我不嫌弃，我不是挑剔的人。”
　　这下我有些怔住了，我没有请他住我家，更没有请他嫌弃我的家。
　　我沉默地往前走，一言不发，他跟在我后面，似乎觉得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权当我默许了他的说法。我往后暼了他一眼，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沿路的风景，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同意。
　　兴许用钱他很少有搞不定的事情，久而久之就误以为这些是他自己的力量。

　　他好像也是看的有些无聊了，转而找我搭话，“小弟弟，你家还很远吗？”
　　我挑着水的手紧了紧拳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自顾自继续走着路。
　　“诶，你这小朋友好像不爱说话呀，难道你讨厌我？”我任凭他一个人在那里说着，完全不想搭理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水都跌个狗吃屎。
　　桶里的水剧烈地晃动，溅出来的水泼在青石板地面上，在这种天气几乎是迅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我心里有些烦躁，却生生忍住了没发作，他的想法的确没错，我确实需要钱，而且很多人都需要钱，所以他能用钱命令很多人。

　　而我马上要中考，除了学业上的压力，经济上的压力更加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奶奶这些年即便日夜操劳，披星戴月地忙活着农事，却只能勉强够我们两人糊口，更不用说还剩下些积蓄供我念书上学了。
　　可像我这种出生在偏僻边远农村的人，想要日后在大城市有一席之地，也就只能靠读书了。至于我为何非要去大城市不可，除了对于那种繁华都市的好奇和向往，还有一个原因——我要找到我的父母。
　　大城市把他们从我身边带走，却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
　　我无法接受他们就这样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考上市区的高中是我唯一的选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领着万琰一路顺着青石板路，穿过瑶寨的主要部分，弯弯折折地往处在更深的瑶寨里面走。我心里寻思着把我的房间给他住，收拾收拾应该也不会太差，至少干净整齐，而我和奶奶挤一挤就行。
　　奶奶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地里，我得先回去烧饭，等奶奶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万琰倒是一脸轻松，愉快地四处打量着瑶寨的风景。比起瑶寨的风景，瑶寨的烟火气息兴许更加让他着迷。
　　这个时间天色已经开始迅速暗下来了，瑶寨里有人家亮起了暖黄色的老式灯泡，透过木窗形成一片柔和的光晕，经年累月风吹日晒而变褪色变薄的窗帘，把这种温暖的灯光渲染地更加温馨。
　　瑶寨每到这种时候，就会十分地美，让人忘记烦恼，心也澄净了下来。
　　我不知道万琰此刻心里是否有同样的感受，但是至少他应该是不讨厌眼前这景象的。我手脚麻利地淘米，一边生火准备用土灶做饭，也不是我自己吹嘘，土灶烧出来的锅巴饭整个瑶寨还没人能好过我的。
　　这也算是我招待万琰的小小心意了，毕竟拿人家钱，也不想有所亏欠。

　　万琰优哉游哉地开始打量院子里的家常物件，看到我在大土灶旁忙活，似乎更加感兴趣了。
　　“你会烧饭？”
　　我手上的活儿是一点没停，回答道，“嗯，家里的饭一直都是我在烧。家里就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平时要干农活，我放学了就烧饭，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万琰掩饰了自己的讶异，语气如常地说着，“饭倒是做的不错了，可惜以前不会做。”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应该不是说我以前不会做饭，可能是他认识地其他人。我忙前忙后，觉得万琰站在院子里十分碍手碍脚，于是对他说，“寨子夜里气温低，你不如在里屋休息，待会饭烧好了叫你？”
　　他笑了笑，没再多搭话，只是识趣儿地往一边挪了下，腾出来地方。

　　饭已经做好了，我看着愈发暗下来的天色，纳闷奶奶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晚，越想心里就越发不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门口那条小路总也没出现奶奶的身影。
　　正准备出门去找奶奶的时候，邻居家的阿婶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我心下慌了，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阿婶喘着气对我说，“阿生，你奶奶在田埂上摔倒了，下午才被发现，你阿伯刚刚送去镇里医院了，你赶紧去看看。”
　　我腾地一下就往外冲，刚才忙活了半天，身上出了些汗就把外套脱了。现在寨子里的晚风一吹，浑身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可我一时间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外套。
　　瑶寨分布在山体平缓处，里山下的镇子虽然直线距离不长，但山路绕起来路程却不断。
　　我沿着山路跑了四里多地，终于气喘吁吁到了镇里的医院。身上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热，总之是被夜晚的寒气激起来一身鸡皮疙瘩，却因为剧烈跑动又出了一身汗。
　　万琰的声音却从后面传了过来，“你还是跑得这么快。”
　　我吃惊地回到看到万琰，原来他一直跟在我身后，随我一起跑到了这里。可是一路上这么狂跑，他也只是稍稍有些喘息，完全不像我上气不接下气。
　　他把外套脱下递给我，说，“穿上吧，我是大人，身体抵抗能力比你好。”
　　我倒也不客气了，这人身体素质绝对比我好，至少他这么一路狂跑下来都脸不红心不跳地。
　　只是我总觉得奇怪，倒不是因为他表现得和我似乎很熟，而是因为我对于他的这种熟络觉得理所应当，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