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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灯?刹灯 ...

  •   昏暗的大殿内,火光一闪而过。
      不过几许,一人点了火折子,正伸上前去要点那鎏金灯盏上放置的数根红烛。
      火光似乎是被秋意萧瑟的风吹的有些冷,颤悠悠的,斜斜打在那人的脸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庞。
      那人生得其实好看,只是脸面苍白如宣纸,薄唇紧抿,淡然而颜色浅薄,眼眸处狭长却又轮廓深邃明显得好像由浓墨于宣纸上勾勒出的,并不能算突兀,却硬生生让人生出此人生来凉薄的错觉。
      于是那眼瞳却也真的像被浓墨渲染了一般,融入浓重的情绪,一如大殿外的夜色一般好似无法抹开。火光跳动着,映出了他眼底的一片晦暗。
      不远处珠帘轻跳发出微响,旋即一穿黑衣的男子在他身后出现。男人蒙面,单膝跪地,垂下的眼眸俨然是一幅忠顺模样,他沉声道:“陛下,雁…公子已到。”
      “传他上来。”
      他碾转,腰沉坠玉钰,转端着庄容的步子登上阶阶台阶,由金线勾勒的墨黑长袍衣袂轻旋,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惹人迷眼,再待仔细看,却见男子早已入座,背后龙椅上,金龙利爪翩舞,珠眼嗔圆,浑然一股傲然凶霸之气,却又丝毫无法将男子的凶戾遮掩,仅仅是显得端坐着的那人更多了几分张狂。
      饶是抬眼正欲退下的男子,见此,也不免有几分怔愣。
      谢檀济一手斜倚于扶手上,浅撑侧脸,青黛色长眉微微皱起,使其眉心浮现出细微纹路,像是在思考什么,座下男子亦凝神等待。
      似乎已过一段的漫长时间,谢檀济方才开口说道:“虽说雁卿确已辞去其官位,但孤亦不是何无情之人,若你们习惯了唤其为雁将军,孤亦无可厚非。”
      男子双瞳微微睁大了些,似是有些惊讶,半晌,他用略微颤抖着的声音说道:“在下…替野藏军,谢陛下。”
      谢檀济摆摆手,听了男子那话,面上看上去愈发有些疲惫。
      待男子退下,谢檀济沉思稍顷,伸手取出袖中物品,皱眉微吁出口浊气,起身向殿外踏去。

      ?年少
      “谢哥!谢哥!”谢楠歧猛地推开门,不顾此时三更半夜,冲进他大哥谢檀济的房内,脸上是难掩的少年意气,张狂恣意,傲气迸发。
      “怎么?”谢檀济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四弟的叫唤声,略皱眉,随后便被吵醒,只听谢楠歧的声音愈发明显,无奈披上外袍准备起身,脸上的表情却实在不怎么好看,原因自然是瞌睡劲完全未消,却又被迫清醒。
      “大……大哥……”越过屏风,谢檀济只见谢楠歧两手撑着膝盖,正呼呼地喘着气,一看便知道是匆忙跑过来,迫不及待要告诉谢檀济什么他异常感兴趣的消息。
      谢檀济觉得自己实在是受不得谢楠歧这幅模样,觉得毫无皇家风度,眉间纹路更深,额间隐约暴起青筋——气的。
      “楠歧。”
      谢楠歧是大手大脚,但这也并不代表他听不出别人的意思,比如此刻,他从他大哥的语气中听出了一股隐藏不出的杀气……感觉马上会被杀。
      “大…大哥…不是…就是…”看着他大哥越来越黑的脸,谢楠歧急了,只能大声说出:“雁大哥回来了!”
      “雁大哥?”这话一出,谢檀济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消了,脑子也瞬间清醒了,随后脸上的淡漠逐渐转变为淡淡的欢喜,不明显,却也让谢楠歧看出他大哥这气总算也是消了。
      “来人,准备一下,去将军府。”谢檀济转回屏风后,招来下人整顿。
      被完全无视的谢楠歧抬手摸摸后劲,颇有些绝处逢生的庆幸,也是因为知道他大哥听到雁将军回来的消息就必定不会生气,反而有可能谢捧他,这才敢在半夜三更来招惹他这起床气顶他们几兄弟的大哥。
      两人于东宫整顿,待到天明,方才出宫。
      谢楠歧大剌剌地坐着,全然没有皇家形象,反观谢檀济,青袍玉冠,齐整规矩,双手平和放于膝上,脸庞玉洁淡漠。
      啧啧。谢楠歧痞子似的,撑着下巴,打量穿戴齐整的谢檀济,心中一顿吐槽:光打扮便花了半柱香时间,这不是跟要见郎君的未出阁的宫闺女子一般么。当然,真要他说出来肯定是不敢的。
      但是他此刻很确信他极度聪明的大哥看出了他的想法,谢檀济瞧着他的眼神略有些犀利:“腿,放下。”
      “哦……”谢楠歧鼓着腮帮子,越发有些委屈。这明明是大实话嘛。
      “太子殿下,四皇子,将军府已到了。”
      “啊!到啦,大哥,我先进去啦,可想死我了。”谢楠歧一听到了,便急匆匆地就要下车,冲进将军府,临下前还偷偷向后偷看了谢檀济一眼,只见那人闭着眼成养神模样,手却握紧成拳,不免在背后暗暗吐了吐舌头。傲娇鬼。
      明明跟雁大哥关系那么好,现在又装出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雁大哥!”谢楠歧猛扑过去,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盔甲未褪,正端坐前庭品茶,见有来人,又无人通报,便知是太子已来,方才见到四皇子,也有好些吃惊,转念一想,又猜到四皇子是与太子同来,于是脸上重挂上笑容。
      两人勾肩搭臂,一幅熟悉的好兄弟模样,将军与皇子同属一隅,竟也不算牵强,只是旁人如何想的此时却不能提一嘴。
      “楠歧,许久不见,又长高了,”拥抱一会,雁崭漠一只常年握着兵器的手在谢楠歧头上乱抹一顿,搅得谢楠歧头昏眼花,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将步子稳住,“太子呢?你不是跟着他来我府上的?”
      方才稳住身形的谢楠歧,听到这话,默默翻了个白眼:“注意这他的皇家形象,估计这会刚款款踏入门中呢!”嘴上在吐槽着自己大哥,心中却还将雁崭漠也一同带上了。
      且不说小时雁大哥就偏爱他大哥,抱谢檀济抱得比抱其他哪位皇子都多,就是现在也是,仅仅与谢檀济交往最为密切。谢檀济倒也没辜负雁崭漠的那份偏爱,每次雁崭漠雁将军一回京城的消息传出来,太子殿下就绝对是第一个前来拜访的。
      此两人,太子文武双全,俊朗非凡,雁将军由当今圣上亲封守国将军,武艺超群,生威猛之相,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
      正吐槽着,忽听身后传来清俊一声:“雁将军。”
      转头来看,正是谢檀济已到他们身后。
      谢楠歧听闻,心中一顿慌张,生怕谢檀济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他说了他两人坏话的痕迹,于是只“哈哈”干笑两声,便道:“大哥,我便不再打扰你同雁大哥叙旧,先回我自己府上乐。”
      谢檀济静默,两眼直盯着谢楠歧的脸,整得他一阵心虚,觉得背上都要被冒出来的冷汗打湿完全,幸而谢檀济只是看了约莫一段时间,随后移开了眼,趁着空闲,谢楠歧转身便逃开了此处,唯留谢檀济与雁崭漠于此。
      谢檀济方才于脸上露出抹淡笑:“雁哥,好久不见。”
      “檀济,”说完似乎是异常怀念的模样,故作出苦恼形容摸上自己的下巴道,“嘶~许久未曾叫过你名字,本将军还真有些欢喜。”
      谢檀济听他这话,也不恼,就只调笑道:“我看雁哥在塞外待得这些年,武艺没怎么进步,流氓话倒是同胡人有样学样,愈发精进了。”
      雁崭漠听他这话,脸上那抹笑愈渐放肆,甚至可以说有些痞子的韵味:“武艺有没有精进,檀济…太子殿下同在下一试不就知道了?”
      话未完,谢檀济已先他一步出招,阴爪直击下盘,雁崭漠在将要被击倒时险险躲开,显出一份轻松,躲藏之余还道:“不错,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檀济的武功练得不错。”
      “呵,多亏雁哥走之前教的完备。”
      两人交流着,腿脚动作却一刻不停,谢檀济隐隐有些急躁,面上却分毫不显。两人动作你来我往,但次次皆是谢檀济被动出招,雁崭漠那哪是同他切磋,分明只是逗他玩。
      谢檀济觉着气不过,这样打下去自己只有认输的选择,还丢了面子,便盘算着在下一招后便停手,雁崭漠却好像是看出了谢檀济的打算,正是下招开始时,他猛然发力,不再躲避,勾拳袭其侧肩,全不与谢檀济拦下的力气。
      谢檀济来不及再躲避,只能硬抗,一下接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听到谢檀济发出声音,雁崭漠先是一愣,急忙收了力度,没注意到谢檀济眼中阴狠一闪而过,下盘一击不稳,于是同谢檀济一齐双双倒下。
      幸而两人身边正是连接着颗梨树的草坪,两人倒下也并未受什么伤。
      话说那两人是俱已中招倒下,但也都没反应过来,于是倒在草坪上,都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半晌,齐齐都笑了出来,一瞬,朗笑贯耳,只见梨花带落,日耀蔓好。

      ?暗流
      “哐裆——”
      酒盏洒落,玉液盈盈洒了半淌,酒楼内充盈着与此时此景不符的喧闹声,“他不过是与那雁崭漠交往较密罢了,他还有什么地方比得过我?不过是个杂种,还不是先我一步出生,不然凭他血缘,他如何能当上太子?”
      说那话的人此刻怒红双眼,青筋凸起,糟乱的长发全然不存平时的风度。
      此时从旁走来一青衣男子,淡漠道:“殿下,慎言。”
      谢君慈怒红着一张脸,冷笑道:“慎言?你要我如何冷静下来,国师大人,您的通天本事呢,口口声声说会助我,为何不能助我登太子之位?”
      那人微微一笑,无视谢君慈眼中震怒,躬身作低头状:“温宣不助二殿下登太子之位,有两因:其一,此时登位,为时过早,麻烦过多。”
      “其二,各方势力此时皆不稳,登上太子之位不过是自找麻烦,此时太子位刚定,圣上也未常不是没有考究,无非是想各方牵制罢了。”
      “呵,照你这么说,那太子之位,还是个烫手山芋?但要我看来,如今谢檀济登了太子之位,不就是比我们高了一级。”
      谢君慈勉强冷静了一些,拂袖坐下,仍是气不过,将身边另一完好茶盏抚落到地面。
      “此后再要对他下手,必定要难上许多。”
      温宣不慌不乱道:“无需殿下下手,旁人自有人打算。”
      “到时,”温宣伸手在脖颈处一划,笑道,“现在的高位,便是谢檀济的葬身之地。而殿下,只需在一旁推波助澜即可。”
      谢君慈的神情总算稍稍缓和,抚掌大笑起来。
      他挥手,招出一从莺莺燕燕,沉身于温柔乡中。
      温宣拱手告退,转而脸色暗沉下来,他转身到一处隐蔽之地,手间吹出声悠远的哨子,远处便窸窸窣窣飞来大片白鸽。
      展开绑在白鸽腿上的字条,至今寥寥几字出现于纸上。
      “太子无心皇位。”

      ?遗失
      谢檀济将身前玉盏轻提起至唇边,只轻抿一口,抬眼静观眼前舞伎跳舞,毕竟这场宴会主角并非是他,安静等待散场即可。
      谢君慈正正好在他的斜对面,亦品着酒,还指望着能在谢檀济脸上看到什么急于表现的神情,却只见他一脸淡漠,分明是不甚在意。
      他冷哼一声,知晓之后会发生何事,心中得意讽刺到,之后谢檀济怕是也没机会能显露出这样安闲的脸色了。
      坐落于圣上旁边的,正是国师温宣,见到谢君慈的目光正灼灼地射向谢檀济,垂眼轻笑。
      身着黑金龙袍老朽自然也注意到此,狭长双眼微眯,眼眸斜投向自己身旁的温宣,温宣接收到老朽的目光,微微点头。
      老朽见他点头,眼中似乎有少许欣喜,状似满意地点了下头。
      他浑浊的眼瞳投向坐于谢檀济身旁正聊得欢快的谢楠岐,眼中愧疚一闪而过,转瞬又换上庄肃神情。
      此刻无人注意到他们在台上的动作,金缕翩然,却见台下窈窕舞娘着金线织锦,佩玉珠金箔,三寸金莲轻点,旋出场耀世繁华,纸醉金迷。
      也鲜有人能提前预料到,这样一幅金灿绯靡的景象,最终会按照套路一般地被刀光剑影的厮杀所取代,回望,你却又能发现,所有的遗失,所有的取舍,其实都在这撕扯中,不明觉厉。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恐惧的规则,然而事实与过去告诉我们,它就是如此残忍而令人绝望。
      谢檀济抬手饮酒,头微低,碎鬓垂落,衬了他一幅姣好面容,亦遮掩了他两只星眸,他的眼瞳掩匿于睫毛之下,无人能看清,他此时正打量着台下舞群中的某一点。
      转瞬之间,醉饮成空,只见酒杯倾倒,玉液倾洒,铖亮剑影随曼纱而闪,一瞠过人眼,激起酒宴上人群一阵惊恐。
      那刺客并不遮掩,正是原先舞姬中中心的那位,她手中的剑耍得尤其奇特,配上灵动身躯,不谈此刻情形,这倒更像是一场表演。
      然而这只让谢檀济心中的不安有增无减。
      这究竟是一场刺杀,还是一场表演?
      原先,那刺客手中的长剑也就这么直直地朝着台上着黑金龙袍的老朽刺去,人群中大激道:“保护皇上!”,然而,那剑竟是硬生生转了个弯,刺向了谢檀济。
      谢檀济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恢复了沉静,他一手便抽出身旁侍卫腰旁佩的剑,上前与刺客相拼,两相碰撞,金石火光,引人惊叹不已。
      他的眼中闪过狠历,长剑一扭,耍一婉花翻转,剑尖直直刺入那刺客的身躯。
      血花绽放开来,溅上谢檀济的脸,显得他冷冽的气质中多了几分妖冶。
      他挽手收起剑,拘礼朝台上天子道:“父皇,刺客已然击毙,听候父皇发落。”
      台上老朽静默,面上已有震怒神情,隐忍不发,他朝后微抬手,温宣便上前去,在那刺客身上搜出枚玉令,其上绘了簇火,呈龙爪狰狞之相。
      谢檀济见此符,陡然一惊。
      这不是他的符笠,亦非谢君慈的符笠,却是与争权毫无关系,最为洒脱,最无牵挂的谢楠岐的符笠。
      下一瞬,殿外涌入守卫兵,领头正是雁崭漠,穿一身戎装,领携身后侍卫,将谢楠岐层层围住。
      谢君慈离得近,也是一下便知晓了到底怎么回事,霎那间,心中巨震,不注意便将手旁的酒杯打泼,然而这一不注意,便是给有些人落下了把柄。
      众人只听人群不远,二皇子抚掌,嘴边一摸斜笑,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他道:“四弟这幅模样,莫不是心虚了?”
      在场的各位皆为地位极高者,看惯了皇权贵族中争权的风起云涌,眼下二皇子这横插一脚,满顶了推波助澜的意味,众人两两相窥,自然是懂得这其中风险,又怎会有人还敢轻松议论。
      这一刻,殿内一片寂静。
      谢檀济听到谢君慈这话也是眉头微皱,现下,不就是谢君慈的嫌疑最大,只是这一次牵扯到四弟,更不好行事,若处理不得当,恐还害了四弟。
      老者见谢檀济保持静默,知晓他正思索如何为谢楠岐摆脱罪名,不由撇了撇嘴,挥手下令道:“雁将军,将四皇子压入天牢,静候发落。”
      “是。”雁崭漠身边两侍卫上前,将谢楠岐压下,谢楠岐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一双眼睁得奇大,却忘了挣扎。
      走出金殿,他方才讪笑。
      谢檀济目送他离去,心中不忍,纵使他再怎么性情冷淡,对于谢楠岐那同父异母的四弟终究还是有些情义,又怎能就此看他被人诬陷——谢楠岐早已放弃皇位争夺,甘心当一闲散王爷,派人刺杀谢檀济,完全是无用之举。
      但现在,没有人会相信他一人之言,毕竟谢楠岐还未来得及向圣上上书。
      谢檀济皱眉,躬手朝上道:“父皇,儿臣自请负责此事调查。”
      老者沉默半宿,点头,这便是同意了。
      ……
      谢檀济面对着桌上暗卫收集来的消息,全然没有头绪,那日那刺客的身份处理的太过于干净,几乎没有什么能给他证明谢楠岐清白的证据。
      他也不是没有去天牢探望过谢楠岐,想要从谢?楠岐那处询问出什么信息,但他一去,谢楠岐便沉默,竟是生生未与他说一句话,还只是背对着他,不愿与他视线相交。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谢楠岐。
      这样,就是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扣着桌面,苦思而不得解,他曾派暗卫前去二皇子谢君慈那查探过,也知晓谢君慈那日其实也派了刺客,但是却不是那舞姬,而是另一个站在他身旁的小厮。
      “眉间都能夹下块藕饼了,皱的这么紧。”
      谢檀济抬头,目光正对上开门进来的雁崭漠,他略有些惊讶道:“雁哥。”
      “进展恐怕不太顺利吧。”
      “是,”谢檀济将桌上的信件给雁崭漠看,微揉了揉太阳穴,满是疲惫神情,“那个刺客的身份,无从查证。楠岐府上的暗卫向来不记名,也是分开安据,若真查了,不仅麻烦,还会惹得群臣垢语,实在是无从下手。”
      “的确不好查。”雁崭漠垂眼,幽深眼眸,让人实在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太子殿下,皇上宣你进宫。”小厮在门外喊道。
      雁崭漠也起身,却没有要随谢檀济一同进宫的意思,只道:“一路顺风。”
      他的面色有些阴郁,谢檀济静默,双唇稍抿,微微闭眼,妄图掩盖自己对于雁崭漠的怀疑。
      他随引路公公进殿,正撞上温宣与圣上交谈。
      “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老者抬眼与谢檀济对望,转头叫温宣先退下。
      “温宣告退。”礼仪性地向圣上说一句,温宣便向殿外走去。
      正经过谢檀济之时,谢檀济与温宣目光相撞,心中猛然一颤,涌起一股浓重的不安,随后,他瞧见这位国师大人以口型向他说了几字。
      谢檀济双眼微微睁大,温宣见他这模样,状似十分满意他这样子,嘴角微勾,最终运步径直向殿外走去。
      “父皇。”
      “楠岐那事,查得怎么样了?”
      谢檀济身躯猛然一震,沉默。
      圣上见他沉默,微垂眼帘,便将身边一张木帖扔到他面前,叹气道:“看看吧,之后,不必再查了。”
      谢檀济抬头,眼中被惊讶占据,他拾起被圣上扔到地上的木帖,然而看到它上面写的前几行时,他便愣住了。
      “父皇,这上面写的,怎可能是真事!楠……四弟他确实与外族交往不假,但又何曾逆反一说,那不过是因为他在外国有密友罢了,这一讽谏,如何荒谬!”谢檀济情绪激动,他如何也不能相信父皇竟会因这样一份不明不白的进谏而径直定下谢楠岐的罪名。
      “我不信又有何用?你倒是让那些皇亲国戚相信,让群臣相信啊,檀济,你要知晓,皇帝这高位,总有些时候,是必须做下迫不得已的决定的。”圣上扶额,脸上满是年岁画下的沟壑。
      此时的他,像是一颗临近死亡的老树。
      谢檀济瘸挒,险些没能站稳,原来温宣的那句话,是因为他早已知晓了结局。
      “谢楠岐必死”
      “至少,让我再去看看楠岐。”谢檀济眼中酸涩,但他从来都不习惯这种感觉。
      天牢里,他再次见到了谢楠岐,这次,他没有再看到一个背对着他不愿看他的背影。
      谢楠岐盘腿坐在牢房内,笑看着站在牢笼外的谢檀济,复又喊了声“大哥”。
      仿佛他们两人不过是在像从前一般聊着天。
      谢檀济见他这意外洒脱的样子,心中愧疚更甚,谢楠歧既明确说了自己不愿争夺皇位,就是不想受权争牵扯失了享闲养乐的那条性命,现在,却硬生生被他牵扯,失了命。
      他沉默,好似从前在谢楠歧面前的太子殿下,并不是现在谢楠歧面前的“谢檀济”,谢檀济喉咙干涩,那句“对不起”迟迟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也下不去。谢楠歧倒是似乎没那么介意,轻笑了一声。
      看着他那抹笑,谢檀济觉得那其中似乎蕴含了许多东西,好像有释然,有轻松,但是,没有嘲讽,也没有厌恶,所有谢檀济害怕在他脸上看到的情感,他都没有显露出来,正发着愣,他听见谢楠歧开口,依旧有着谢檀济怀念的少年意气,只是,藏得比以往都要深。
      他用着最闲适的语气,诉说着最为宽容的话语。
      谢檀济听见他说:大哥,我不怨你。
      “他们…把所有事从最初的开头,都告诉了我,大哥……你斗不过他们,这不是你的错,不怨你。”
      “大哥,你知道吗,其实,我的命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我注定会成为牺牲品。”
      “这件事,我了解得不算清楚,但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也一直都在逃避,甚至说出我不争皇位这种承诺,从前的躲避,是我的因,现在这样的结局,便是我的果。”
      “大哥,”诉说完他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谢楠歧总算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事情的真相,我大概还是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知道,你,是钦定的天子,是将来命定的皇帝,如此,最好不过。”
      整篇听完,谢檀济已不能够言语,巨大的悲哀压制了他精神的彻底崩盘的预兆。
      这样的结局,从开始就是注定的?谢楠歧从开始就知道,自己终将牺牲?最初的开始?那又是什么?还有在他离去前谢楠歧说的一句话:你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你和我,在一开始,是同一个人。大哥,谢谢你,我感谢我生命的前十年中所受到的宠爱,那是你给我的。
      无数的疑问中,谢檀济不复从前的沉静,他恍惚着走出天牢,缠绕在他的身边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仅仅是这样在阶梯上行走,都能隐隐地感受到牵制着自己四肢的那一条条隐形的丝线,他的命运,不属于他自己,属于操纵着他的幕后人。
      是谁能够让谢楠歧甘愿成为牺牲品而毫无怨言,是谁能游走于各位皇子之间而不受贿赂,是谁能派出皇家暗卫都查不出真实身份的刺客,是谁能视皇家侍卫的看守于无物,将那些谢楠歧与外族交流的证据成功取出。聪明如谢檀济,又怎么会想不出。
      掩藏于厚腻污泥之下,所有肮脏逐渐在他脑中成形,掩藏在幕布之后,分明如此明晰,可是!可是!它是那么残酷,它的现身会毁了他到现在所有的孤傲,毁了他所有的自尊,所有的认识。让他…情愿相信那不过是一场残忍的梦,是一次骗局。
      于是,好像在无情嘲讽着他,所有已经发生的事,确实都由一场庞大而久远的骗局而衍生出,所有的事情,都以这场骗局为中心,而自己,处于这场欺骗风暴的中心。
      他不敢去相信,也不敢去质问,不想问:他有你的血缘,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或者是:你从他出生时便一同相处,情谊竟还是比不过权力的压迫?
      甚至可以说,他此刻已经,在欺骗着自己了。
      谢楠歧处刑的那一天,他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去去作督刑人。
      他明白了,所有都明白了,可是,他终究还只是一个人,终究不是谢楠歧口中的天选之子,他没有宽容以及包容一切的心,他学不会宽容他人的选择,理解他人的残忍,同样,也学不会宽容自己。
      他现在,什么都失去了,就连他自己也没剩下。

      “当年他处刑时,不知道是多痛啊……”
      谢檀济轻笑,脸上竟是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自他登基之后,再没这样笑过。
      他将所有侍女都赶了下去,房里,只剩下了他和雁崭漠,他用纤长手指提起一旁的酒盏,端与了雁崭漠,面上带着笑,淡漠的双眼仍是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感。
      雁崭漠也笑,似是释然。
      “大概,是很痛的。”
      并不意外的,听到这话,谢檀济陡然暴怒起来:“你难道还有脸这样轻松的将他的死说出来?你还未意识到,你的结局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雁崭漠俯身,他双膝跪地,将唇贴上谢檀济的黑靴,随后仰视道,“从我四十年前见到陛下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后来,就早已经注定了,我终将将我的一切献与陛下,包括生命。”
      “陛下,正如你那年质问我时所说的,我们都疯了,皇子们为了权利而发狂,太上皇为了这个国家未来安宁而疯癫,只有我,只有我是为陛下而疯的,即使我看到陛下您为我的疯狂无动于衷,我的疯狂,也依旧属于陛下。”
      一物哐当一声掉落在雁崭漠身旁,是他从前赠与谢檀济的匕首。
      墨黑血液顺延着他的嘴角流下,谢檀济转身,不忍再看,但他知道,雁崭漠的脸上,依旧带着他从前所熟悉的笑容,那是最美味的毒药,麻痹了他的所有。
      雨打梨花落,星月夜如梭,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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