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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喂,给你唱首歌听怎么样? ...

  •   坐进解放的车里,海末方觉出真正意义上的冷。夜风沁入骨缝,寒意由内向外激返;脏兮兮的老切诺基,座椅光溜溜没有座垫套,乍坐上去遍体生凉,头发根儿都似要立起来。
      解放瞥她一眼,将暖风调至最大,拽下驾驶座靠背上搭的外套,放在海末膝上。

      外套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暖暖的似是汗味,绵重但不难闻。
      海末微窘,不知道该接受还是拒绝,而接受又该怎生接受,披上还是穿上?
      想想刚刚一幕,缩头缩脑猫在门廊柱后往大厅里偷瞧,其时不觉得,汽车喇叭响起看到解放一霎方省悟,那架势何其像一个捉奸的大婆,跟踪至老公与情人幽会的现场,却踌躇胆怯不敢扑过去质问。更糗的是,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连包都忘在江月小筑,手里只捏一部手机,愈显仓皇。然而个中曲折再尴尬也无从说起,讪讪面色阵红阵白。

      解放蛮浑不吝的一个人这会子倒不言语了,既没问海末为什么站在江月小筑厅外把自己冻成这样,也没劝海末冷的话就把外套穿上。
      车载音响开着,体坛快报后是广告,广告过后一老头说起单口相声,讲一小孩儿与丞相对对子,人小鬼大把自命不凡一意想捉弄他的老丞相对得甘拜下风回嘴不得。老腔老调的京片子解放听了一会想调频,侧头看一眼海末,海末唇角噙笑正听得津津有味,长发漫卷如海藻,衬出一张细致脸庞,眼睛虚虚落在某处,眸光辉映一抹忘世的神采。太投入原本搭在膝上的外套拉至颏下也浑然不觉。
      解放收回手,没有调频。

      相声讲到一半插播广告,解放再看一眼海末,神色怏怏似有不满,淡淡一笑,“你喜欢听相声?”
      海末点点头,“这是刘宝瑞的经典相声《解学士》。特别有意思。”
      “我很少听相声。他很有名么?这个刘宝瑞。”
      “德、寿、宝、文、明,刘宝瑞是宝字辈儿里相声说得最好的。还有跟他一辈儿的侯宝林也不错。”
      “我只知道马三立。”解放闲闲接口,“还只是听说。”
      “马三立是寿字辈的,跟刘宝瑞的师傅张寿臣一辈。不过张寿臣辈份虽高名气远没有马三立大,也不及自己徒弟名声大。”认真口气似小孩子讲起奥特曼。
      解放颇意外,年轻女子喜听相声本就不多,似海末这样说起来如数家珍更是少见。
      他不知道,往昔岁月,寂寞无边,海末最大的乐趣就是听相声,顶好还是现场版,说至妙处满堂喝彩,犹如置身其中,驱散多少孤单。
      嫣然为此没少教诲她,三俗不三俗的姑且不论,现在有哪个白领听相声,不说最爱是歌剧也要捡点有品味的听,比如萨顶顶或久石让。
      海末才不管。她又不是白领。她就喜欢听相声。她太寂寞。
      真正的寂寞不是酒阑人散后的空落,不是吵嚷喧哗中偶尔的独处,不是拈一杯红酒斜倚窗前数数落英或寒星摆一个“我很寂寞”的POSS。
      真正的寂寞是一个人坠在深海,海水隔绝世音,荒漠静谧无从打捞无以挣脱;真正的寂寞是将所有经典相声听至倒背如流还能在再一次聆听中得到慰藉与陪伴;真正的寂寞是说起这些相声大师时,一脸暖意如娓述亲人趣事。

      广告播完,并没接着放《解学士》,海末略显失望。车窗外人潮渐稠,于她不觉中竟到了凌海公园,海末一愣,问解放,“不是去工地么?”
      “我让工人散了,明天再干。”
      “那,来这干吗?”
      “吃饭啊。你也没吃呢吧?”解放不经意问答。
      海末微赧,解放不提,她几乎都忘了自己刚刚在江月小筑外探头探脑的糗样子。默然片刻,“我不饿。”
      “午饭到现在快十个小时了,你橡皮胃啊?还不饿!你不饿,我饿了!”
      海末有点慌神。中午在工地那顿饭,毕竟是解放小食堂的伙食饭,现在这样算什么,接受乙方请吃请喝么?干监理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不出事怎样都好,出了事说不清道不明。
      解放找车位停好车,戏谑道,“您老不至于吧?不过是露天大排档,算不上糖衣炮弹吧!”狭长眼睛微眯,略带几分好笑地盯住海末。
      海末愈加慌神,婉拒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就是说不出口。包落在江月小筑,钱跟钥匙一起放在包里,她现在不仅身无分文,想回家都没法回。不是不可以给伊洋打电话让她送包过来,可见了伊洋跟楚谭万语千言欲诉还休的情景,怎样都觉不妥。只有等。
      解放笑意愈深,“要不,AA制,或者,你请我?”
      海末更窘,半晌嗫嚅道,“我没带钱……”总不能押手机或苏苏送她的珍珠耳环吧,那也太扯了,又不是拍古装电影。
      “那下次你请我好了。”解放笑容中已全是调侃。
      海末如释重负,用力点头道,“好!”于她这股子憨劲儿解放已非初见,还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海末由他笑,认真道,“下次我请你。”
      解放笑,“好,下次你请我。只要您老不选择性失忆。”

      夜市里人声鼎沸,偌大广场大排档一家挨一家围了整整一圈,各色海产冰镇在一只一只大盆里,货真物实,干净新鲜。
      每个大排档摊位前都架着好长的烧烤炉,熊熊炭火烧得正旺,肉串,蔬菜,海鲜,香肠,鸡蛋,玉米,馒头片……似乎不论什么都可以拿来烤。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的味道,香香暖暖,不复寒凉。
      公园南首是海神庙,历史不算最悠久总也有几百年历史,庙宇巍峨正对广场背对海潮,夜色下更见肃穆端严。不知海神庙里若果有海神见了这一番市井凡俗景象会作何感想?也未必就觉得吵嚷吧。
      海末跟在解放身侧,相隔尺许穿梭于人群空隙。

      吃大排档总要拉帮结伙才有意思,海末平时极少在外面吃饭,除了跟伊洋嫣然苏苏几只。伊洋喜欢安静,苏苏喜欢优雅,嫣然有洁癖,因而她们几只吃饭断不会考虑这种乱糟糟脏兮兮的地方。这地方海末第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迎面一群十三四岁孩子脚踩速滑轮嘻嘻哈哈冲过来,海末东张西望正看得不亦乐乎,待回神时已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跟其中一个孩子撞上,解放蓦地里握住她手臂将她半圈在怀里拉至一边,孩子滑过,回头冲解放嚷:“照顾好你女人!”
      海末囧。女人?现在的小孩子说话都这么热辣吗,这也太直白了。
      解放放开她,瞄一眼她面红耳赤的囧态,淡淡笑笑,再往前走时就离得她近些,似有意似无意护在她身边。

      广场东角有一家最大的烧烤排档,几十张桌子中间围一个一米多高的小舞台,一支乐队正在演奏。
      解放带海末在这家烧烤排档找位置坐下。海末看着台上的乐队,电子琴,电贝斯,架子鼓,电吉他,几样乐器被他们弹拨敲打得电闪雷鸣。
      一个男孩子头戴棒球帽,穿着阔大恤衫和仔裤,拿着麦又唱又跳。她听不出是什么风格,R&B还是Hip-Hop,唱的什么也听不清,只觉节奏强劲明快,与这气氛很相宜,不难听。

      唱歌的男孩子好年轻,眉梢唇角满满都是可资挥霍的汗水与青春。人究其本性还是渴望群体的吧,尤其久处孤寂中,适应不代表喜欢,不过是除此再没别的选择。人究其本性还是渴望发泄的吧,不说不代表不想说。海末看着那男孩子,她可曾有过这样恣意的时候,仿佛所有情绪都可以发泄出来,不留一点在胸臆,羡慕中微带惆怅,不由入了神。解放问她能吃辣的不,她随口说能。解放问她喝酒么,她说不。
      解放静静看了她一会,转身去跟服务生点餐。

      及至菜陆续送上,海末才发现,如此丰盛,而且没有一点露天排档的粗糙:薄薄刷一层调料的丑鱼烤至微焦;四只洋芋一样大的连壳生蚝,每只旁边配一片柠檬;巴掌大的烤扇贝,扇贝壳里漾出少少一点汁;清蒸飞蟹两只,小碟子里是姜醋汁;半尺长的青虾和皮皮虾各两只,青虾清蒸,皮皮虾炭烤;辣炒小仁鲜一大盘;香辣蛤蜊一大盘;还有一盘青碧油油的凉拌龙须菜。

      刚出锅的海货,饿的时候闻起来很是要命,海末喝一口解放给她要的冰镇酸梅汁,压下满溢的口水,问解放,“会不会太多了?”
      “看着多,去掉壳其实没多少肉。”解放掰开方便筷子递给海末,“趁热吃。别客气。”自腰带上解下一把瑞士军刀,抓起飞蟹:军刀主刀翻开飞蟹背壳;钻孔锥挑出蟹肚里的蟹肉;剪刀剪下蟹脚,钳子钳碎蟹脚硬壳,钻孔锥轻轻一推,蟹脚肉破壳而出;继尔用开罐器刮出蟹黄,连蟹肉一起摆在海末碟中,摆出一只蟹的模样。
      手法利落,一气呵成。海末看得叹为观止,没想到瑞士军刀还有这功能,比蟹八件都好用。

      “你先吃。”解放道,“别等我,我喜欢把这些东西都拾掇出来再吃。净心。”剪掉皮皮虾两边的壳,剥出完整虾肉,再挥刀将扇贝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见海末还没动筷,笑问,“不好意思吃啊?”
      海末不再客气,吃几口蟹肉,又夹了一块扇贝。她是第一次吃烤扇贝,没有蒜蓉,没有料汁,就是扇贝的原味,贝肉丝丝缕缕,洁白甘甜,她需很克制很克制方不显出吃相的狼狈。
      “饿了吧?”解放笑着看她。
      海末“嗯”一声。夹一只小仁鲜。吃掉后又夹一块烤丑鱼。吃掉后再夹一只蛤蜊。蛤蜊味道极好,她甚至吮了吮蛤蜊壳里的香辣汁儿,像小孩子吃果冻,果冻吃完定要再吮一下果冻杯里的汁儿才觉适意。
      奇怪在解放面前她很容易就放松下来,不似以往与男人相处时的拘谨。

      青虾剥完,解放将虾肉放在海末的吃碟里,拈一片柠檬挤出柠檬汁滴在生蚝上,对海末道,“尝尝这个。”
      海末摇摇头,想说我不吃生的。解放已然道,“靠海吃海的人岂有不吃生蚝的?尝一只试试!不好吃就吐掉!”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海末不好拒绝,只有接过来,筷子起出蚝肉,几乎闭着眼睛放进嘴里。生蚝肉软软滑滑凉凉的,柠檬汁去掉生蚝的腥气,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
      “好吃么?”解放的口气像问孩子,“要不要再来一只?”
      海末道,“你还没吃呢。尽我吃了。”
      解放笑笑,“看您老吃得这么香,我相当相当有成就感。您老先吃,我随后开动!”
      就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带着他一贯的淡淡调侃,海末突然很难过。
      她不是动辄悲戚的小女子,动辄悲戚的小女子不会这么一路咬着牙坚韧静默地走到今天。
      是十年后不期然偶遇楚谭;
      是解放这样一个貌似粗粗拉拉的男人——不管他如此表现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照顾,还是主人对客人的礼貌,甚至是乙方对大甲监理的虚奉,都让海末感动之余松懈了抵遏,掘起深埋的往昔记忆。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她一直以为只要不想,总也不想,再也不想,就能忘记,那些伤害,那些过往。却到此刻才发现,陈年的疤,即使隐在后脑勺的发丛里,或其它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论过多久,都还在那里。
      就像此刻吹拂脸颊的海风,不凉也不烈,但总要你知道它的存在。

      人如何能与过去割裂?
      人到底怎样才能与过去割裂?
      抬起头我们可以看见很阔广的天,可低下头我们脚下只有脚的位置。
      我们所占有的空间和土地其实很少。
      海末的要求也很少:
      能为自己掌控的生活;
      能走出阴影的现在——如果现在不可以,以后可以也好。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着这两点。
      可她到底失败了。

      不思量,自难忘。
      七岁前,家里每次吃海鲜,妈妈都会用蟹八件将螃蟹肉细细拆剔出来放在她碗里;皮皮虾剪掉壳剥出肉,她不喜欢吃虾籽,妈妈就把虾籽摘掉只留虾肉给她,或者买的时候只捡公的不买母的;外公是四川人,妈妈自幼吃辣,饮食上的习惯有了女儿后也改不掉,做菜时单留出海末的份,她和父亲的菜里则放辣子。辣子很香,香得不放辣子的菜海末那么小已觉寡淡,总爱用筷子头挑一点父母那份菜尝,辣得直吸气,吞口饭喝口水缓一缓再挑一点尝,慢慢就能吃父母盘中的香辣蛤蜊香辣蟹……

      这些来自己身之外的照拂,这些关乎味觉的记忆,她自失去后早已刻意遗忘经年之久。
      她遗忘得那么彻底,彻底得解放初初给她剔蟹肉剥皮皮虾时都没能触动她什么感慨,喝蛤蜊壳里的香辣汁儿时也不过就是觉得好吃,却在此刻,再也撑不住。
      因为曾经,她的妈妈也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宝宝吃饭这么香,妈妈看得真高兴。宝宝多吃一点。妈妈等宝宝吃完了再吃……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久得她早已不会想起。除了梦里。
      久得她即使蓦然想起那些相似的话,却想不起说那些话的人,她有怎样的眉眼,怎样的笑容。
      七岁,是已经开始记事的年龄,小时候一个院子里玩的小朋友这么多年过去她尚能依稀记得跳橡皮筋输了时的撒赖模样,但刻意要忘的人,是真的能够忘记的。
      忘不了彻底,可以忘记具体……

      在伤害中长大的人往往会养成一套自己都不察觉的惯性掩饰行为,完全是下意识,海末夹起青虾吃起来。一口一口,神情专注平静到几分倔强,是拒绝任何倾诉、靠近、安抚、软弱的姿态。
      解放默默看着她,忽然道,“喂,给你唱首歌听怎么样?”
      海末停下咀嚼,愣愣看着解放,太突兀她陷溺于不自觉状态又如此深,只是听到解放跟自己说话,却没理解他说什么。
      解放笑着起身,跑至舞台一个箭步跃上去,拍拍吉他手肩膀,附耳说了句什么,吉他手笑着点头,跟乐队其他人说了句什么。
      乐声止,吉他手摘下吉他递给解放,主唱的男孩退至一边喝饮料。
      解放挂起吉他走到麦前,一身脏得像在泥潭里打过滚的工作服,刮破的裤腿角邋里邋遢散垂至脚面,脚上仍踩着大头鞋,像个盲流。
      台下哄笑四起,甚至有人吹很响的口哨。
      解放浑不在意,调了调麦的高度,不见任何作势,拨片乍然划弦而过,泛音实音并起,击弦钩弦交错,没有前奏,省略铺垫,直接起于SOLO,华丽张扬,灿烂热烈,是毫不掩饰自信到无畏放肆地炫技。
      台下哄笑声止,台上吉他手面露惊佩,海末愕然看着解放,虽然早已隐隐想到解放对音乐定然不似她这么白痴,也万没想到竟“非白痴”到这个程度。

      暂短诧异后,键盘鼓手贝斯手配合起解放旋律,裂云断石声起,解放像抱情人一样用力抱着吉他开始rap:

      远看工地像天堂,近看工地像银行,走进工地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
      人人都说工地好,傻冒才往工地跑,工地挣钱工地花,根本没钱寄回家。
      年轻老婆娶不上,娶了老婆用不上,生了孩子管不上,买了房子住不上。
      青春撒在荒山上。

      嫁汉不嫁建筑郎,一年四季到处忙,春夏秋东不见面,回家一包烂衣裳。
      我是一个建筑郎,背井离乡在外闯,白天累得腿发软,晚上仍为资料忙。
      铁鞋踏破路还长,测量仪器肩上扛,晴天烈日照身上,雨天泥地印两行。
      思乡痛苦心里藏,四海漂泊习为常,长年累月在外奔,不能回家陪爹娘。

      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顔未老,心已沧桑;成就难有,郁闷经常;比骡子累,比蚂蚁忙。

      似是有意,解放咬字并不模糊,海末一句一句仔细聆听,听明白后,笑了起来。
      她笑得那么会心,那么畅快,笑得眼角滑下两行泪,也以为不过是开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喂,给你唱首歌听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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