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轻寒上小楼》九月光

5、第五节

　　再醒来，只觉头重如锤，倪小楼下意识地托住额头揉捏，迷糊中探望四周，渐渐清醒，甚是失望。
　　熟悉的宿舍，四人间的小铁床，自然无枕边人，亦无那个在梦中执念过的温暖怀抱。烟草淡淡，原只在记忆中，飘渺处，化成哀伤。
　　他只记得昨晚，仗着年纪轻，喝了很多很多酒，再酒壮人胆，凭生拿捏住那么一点点并没有使惯的任性，扑到那个人的怀里，说出了那句话。
　　余下的，便都不记得了。此刻境地，倪小楼明白，不过是投入湖心的一片羽毛，于沈轻寒，甚至不曾有过涟漪。
　　那为什么要亲我，为什么让我跟着你，为什么明明知道我耍赖，却还愿意送我回来？倪小楼一时气痛，懊恼的蒙上被子，不愿再多想。

　　这个时候的沈轻寒，已经早早起来。
　　他住在市区的一栋老房子里，二层小楼，带一个院子。房子没什么优势可言，离市中心还远，胜在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沈轻寒当初来这个城市落脚的时候，图房租低廉，在这里住下来，每天搭车去上班。那时候还栋房子还不属于他，精明的房东把这个破败的二层小楼，分隔成六个小单间，租给形形色色的人。那时候共用客厅，厨房，卫生间，每天一睁开眼睛，嘈杂声不绝，晚上一回到家，杂乱处处可见。对这些，沈轻寒都忍了，他喜欢坐在宽敞的院子里，看书，画画，想事情，院子里也被他收拾得很干净，所以那些人也懒得跟他抢，久而久之，这里成了专属他的私人角落。
　　这样的日子过得并不长，沈轻寒很快就凭着他的能力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名气越来越大，事业蒸蒸日上。两年后，他完全有能力从这里搬出去，可是，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买下了这栋小楼。
　　价钱当然丰厚，前房主自是喜笑开颜。沈轻寒亲自设计，将房子装修一新，外面虽然还是陈旧了些，可是其中已经是别有洞天了。
　　他一个人住，楼下客厅兼卧房，楼上画室，足够了。

　　此刻，沈轻寒坐在椅子上，品着黑咖啡，出神地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红枫。
　　不起眼的枫树，每天深秋，却一定要红得如此绚烂，如此夺目。沈轻寒有时候甚至有些遗憾，这么热烈的美，只让他一人独享，难免，有些贪心。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有独占的渴望，又有高攀的低微，怕失去的惶恐。
　　印象中，曾经的中学校园里，也会有这样一棵枫树的。一到深秋，红成火绕的云朵，妖娆的美人，女孩子们会害羞的摘下一片，藏到喜爱的书里。男孩子们会拉着喜欢的女孩来看枫叶，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的亲一下。只敢亲一下，然后，自己先窘得脸比枫叶还要红。
　　那是这些青春少年们，想要走近，却在人前只敢远远绕行的情意之地。

　　偏偏，陈雨就不这样。他总是自顾自的坐在树下，嘴里叨着一片叶子，轻轻嚼着叶儿柄，眼波流转的看过往的每一个人。他不是天生多情，却长了一副天生多情的样子，谁能在他的眼神中不醉呢？
　　他喜好白衣，便是秋冬也少穿灰黑。那红叶树下的白衣少年，像漫画书上一般，美得那样不真实。至今想起，沈轻寒仍觉心中悸动，一如当年。
　　当年，他跟顾飞会在下午没课的时候，不上自习课，坐在树下写生。区二中要报考最高美院的两大才子，同学们仰视而不敢攀比，老师们，自然也是慈爱的网开一面的。而陈雨，也会倚在旁边，吊儿朗当的哼着歌儿，哼得烦了，便一瞬不瞬的盯着沈轻寒看。
　　沈轻寒的画，常常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陈雨是学校的另类，谁也管不了他，几次劝退，他偏还赖着不走，最后，只好当他透明。他不惹事，他只会让那些大块头的力气男因为他而惹事，有时候他忧伤的样子，连女生都会心生怜惜。
　　老师几次劝沈轻寒离陈雨远一点，可是沈轻寒都觉是他已经足够可怜，不想再伤害他。
　　是因为可怜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他，其实已经分不清楚，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沈轻寒看着院子里的枫树，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突然蹿到眼前，像一只有明亮眼睛的白鸽，嘻嘻一笑，“沈轻寒，你想画叶子，画我嘴上的这一片好了。”
　　红叶红唇，晃得同样年少不经事的沈轻寒，几乎不敢直视。

　　没有陈雨，没有那个深秋，眼前的他，已经走过冲动，完全可以驾驭自己。沈轻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咖啡杯。黑咖啡沉郁，寡淡，沈轻寒谈不上喜欢，但喜欢在早晨的时候，饮上这样一杯。
　　涩苦，也是一种滋味，他需要这种滋味提醒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没有分寸的亲近，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才会犯的错误。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克制而节制的生活。早睡早起，不过度饮酒，极少喝醉。除必要的应酬，大部分时间在公司度过，对单身无牵挂的他，无所谓朝九晚五，设计出好的作品，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感情方面，虽然心底的那个角落，仍有陈雨的影子，可他自认也算放下了。交往过几个人，也不全是滥情，如果遇到处得来的，他也不介意保持长久的关系，但似乎人近中年，感情也变得收放自如，觉察到不合适的时候，倒也能好聚好散。
　　这一生，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沈轻寒觉得也不错，舞台上的掌声可以带给他足够的成就感，至于感情，似乎只成为生活的点缀品，有则愉悦，没有，也不觉得会少点什么。
　　有过一次的刻骨铭心，已经足够了。
　　喝光杯中的咖啡，沈轻寒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虽是深秋，对现在的顾飞顾老师来说，用“春风得意”四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跟天宇集团的这次完美合作，不仅使G大在高校圈内声名鹊起，争足了面子，也成功地将四个即将毕业的优秀门生推到了各位名设计师的面前，真可谓一举两得。而最大的受益者，当然还是他自己。职称的顺定评定已八九不离十，在学生中的人气也是飙升，选顾老师课的学生们，一时快挤破了教研室。
　　顾飞对此有些小得意。教书育人，功在深山，不可能像沈轻寒那样一夜成名，笑傲江湖。顾飞很享受这种新鲜的成就感，灵机一动，想到请沈轻寒来学校做一次就业指导，给那些即将踏上社会的研究生和本科生们，讲一讲金字塔外面的那个圈子，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实用人才，他认为这样做，对眼前这些功底扎实，理论丰富，可是实践几乎空白的学生们，将是一次受益匪浅的实用指导。
　　以沈轻寒的性格，原是不会来的。他虽然称不上凉薄，可断断也不热情。说高傲也好，说耍酷也罢，嘻嘻哈哈的跟学生们打成一片，那是顾老师的形象，而非沈总的风格。除了在舞台上的张扬之外，沈轻寒的低调在圈中也是出了名，想跟他攀人情的排了长队，可是能靠交际攀上的，几乎是零。
　　顾飞是了解沈轻寒的。若是别人，干脆断了这门心思，即便他跟沈轻寒一起长大，称得上是莫逆之交，也得几番思量，能不能请得动这位沈大才子。
　　想来想去，顾飞一咬牙，从柜子里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庐山云雾，这还是前几年别人还他人情时送的礼，藏了这么久，一直没舍得喝。现在便宜这小子了，顾飞看着茶盒有些不舍，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学生，顾老师今天也大无畏的牺牲一次。顾飞明白，沈轻寒不愿意来，不是摆架子，而是性格使然，天生就这德性。他送这盒茶给沈轻寒，不是礼物，而是情谊，沈轻寒应该也会明白。
　　略一思考，顾飞决定找个学生先送去，然后自己再出面邀请，这叫缓兵之计，一来二去，沈轻寒没法当面拒绝，就会留有余地。
　　这送茶的人选，自然非倪小楼莫属。

　　来到教室，顾飞没有看到倪小楼，有些奇怪，这孩子一贯不偷懒，极少翘课。看到跟倪小楼同寝室的雷蒙在，顾飞便喊了他过来。
　　“雷蒙，小楼呢？” 顾飞问到。
　　“他今天不舒服，我们早上出来的时候，他还没起床。”雷蒙答到。
　　“哦？” 顾飞有些意外，昨晚分开的时候，没觉得他有什么异样，难道是喝多了？还是跟沈轻寒发生过什么？不会，是两个人一起过夜了吧？
　　“他昨晚就不舒服吗？” 顾飞再问。
　　“没有，他昨晚回来得很晚，好象喝了点酒，我们问他要不要紧，他说没事，还自己去水房洗了洗才回屋躺下，顾老师你也知道，小楼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洁癖。”雷蒙说到这儿，笑嘻嘻的看着顾飞，眼神中含了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促狭。
　　顾飞略放下心来，看样子跟沈轻寒没事，可能还是喝多了，说不定是冲凉冻着了，一会儿办完事去看看他。想到这儿，顾飞才回过神，瞪了雷蒙一眼，笑骂到：“你这臭小子，想糗我用不着拐弯抹角，小楼有没有洁癖我怎么知道，去，帮我办件事，把这包东西送到天宇的沈总那里，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就说是我给的就行了。”
　　雷蒙接过茶，眨眨眼睛笑到：“遵命，顾老师！我马上就去，不过，”说着，他边拿着包往外走边说，“小楼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跟他哥哥一定很像，对不对？”说完后面这句，雷蒙已经跑得很远了，教室里哄堂大笑，饶是顾飞脸皮厚，在学生面前也觉得有些脸烫，只得自嘲的笑笑，赶紧退出了教室，朝学生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