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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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破山河，天地一片明耀，五彩祥云形态各异，逐渐变成四象的模样从四方奔来，迎接天梯下新生的仙人。
“几十年都未曾见过这样的祥云！”
“天梯！是天梯！有人要飞升了！”
天降异象，人们将目光转向那道天梯，露出羡艳的神情，希望能靠近一二，若能沾上一点半点仙气，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唯有钟灵川站在天梯面前却视若无物，凤眼中眸光黯淡，那惊天动地的光照不进他眼里。
是梦吗？他想，破晓中的尧光山是梦吗？
小师叔是走了，还是留在梦中了呢？
赵若淳匆匆赶到，见钟灵川不动，伸手去拉他道：“灵川！是天梯，你要飞升成仙了！”
钟灵川如梦初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望着手里的佩剑，剑柄嵌着的圆石泛着微光，他将指尖轻轻地按在石头上。
“灵川！”赵若淳忍不住催促道，“快上去啊！”
圆石黑白两色，形状像两条游鱼，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鱼眼正好是对方的颜色，组成一个太极图。
钟灵川握紧手里的东隅剑，迈步踏上第一级台阶，天梯立刻迸发出无尽的灵力，化作仙气萦绕在他周围。
他的步子不紧不慢，他眼中没有热切，也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悦。
在九霄之上、天梯的尽头，众仙正站在云端迎接他的到来，其中一位就是几十年前飞升的堂庭派掌门、李霁风的师父——关轻鸿。
关轻鸿鹤发童颜，见钟灵川不过二十岁上下，感叹道：“年纪轻轻就已功德圆满，真是后生可畏啊。”
“功德圆满……“钟灵川轻笑了一声，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暗沉，他攥紧手里的佩剑，“我这算什么功德圆满？”
小师叔魂飞魄散死在他怀里，这算什么功德？
关轻鸿道：“你杀了鬼王，自然算是功德圆满。”
钟灵川闻言猛地抬头，那双凤眸冷如冰霜，关轻鸿做了几十年道门魁首，又做了几十年仙，竟被这双年轻的眼睛看得一惊。
“我听闻天梯连接人间与仙界，只要通过天梯，就从人身变成了仙身，从此再也无惧生死轮回，”钟灵川看着利如寒光的东隅剑，语气露出一点柔缓，“我有一故人，在他魂飞魄散之际，我勉力留住他一魂一魄，封在这阴阳石中，我想问问诸位，可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复生？”
众仙沉默了一瞬，有个资历较长的仙者劝道：“年轻人，你既已得道成仙，人间种种红尘已了，放下吧。”
关轻鸿也道：“是啊，何况生死离别皆是命数，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我还以为仙与人有什么不同，却原来同样受命数钳制，这般徒劳无益，只不过多了百年的寂寞，”钟灵川转头望着五彩天梯，眼神淡漠至极，“为了这条‘仙途’，多少无辜之人丧生，什么功德？什么天道？为何是非不分、善恶无报？”
天梯之下，凡间众人神情痴狂、求之不得，而天梯之上，天界众仙则对这天道的代表恭敬不已、顶礼膜拜。
但钟灵川不属于任何一边，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既然如此，不如我今日废了这天梯，好叫这些人永远断了这虚妄，生时多有不公，死时人人平等，这才是万物最后的归宿！”他抬起手中那把利如寒光的长剑，对准天梯：“这个‘道’容不下他，我就破了这个‘道’，建一个新的‘道’！”
众仙大惊失色：“不可！”
然而还未等他们阻拦，东隅剑上的黑白石发出一道刺目的光，黑白两条游鱼从石中跃出，如两条蛟龙萦绕在钟灵川周围，一时竟无人能近身。
一道寒光劈下，天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金光四射，天地为之震动。
第二剑接着劈下，天梯裂开一道巨大的伤痕，天上云涛翻涌，地上海水震荡，万物皆为之一震。
第三剑钟灵川几乎用尽全力，天梯彻底断裂，轰然倒塌，在坠落中化作万千光点，消失在天地间，日月星辰同时出现，黑白双鱼在天地间盘旋，云霞聚拢，下了一场光芒万丈的雨。
在这百年难遇的奇异之景下，万物在雨中被光照耀，在死亡中迎来新生。
……
“从此之后就没有人鬼之分了吗？”
孩童仰起脸，用那双水一般澄澈的杏眼望着面前的人。
“对，人死后魂魄就会进入轮回之泉，轮回之泉会将人送进地府，那里的阎王和鬼差会根据生前功过决定魂魄来生是否为人，当然，如果生前作了很多恶，还会在地府里受罚，可能永世不得超生。”
魂魄不能滞留在人间，人间自然就没了“鬼”。
孩童眨了眨眼睛，问道：“这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抱着他的人温和道：“从前功德都由‘天’决定，人、鬼、仙都要受天掌控，但天梯坠落后，‘天’的绝对特权被打破，‘地’才与之对等，万物才得以平衡。”
天梯坍塌之后，三界终于清晰地划出界限，人、鬼、仙各行其道，互不相扰却也相互联系，除鬼不再作为道士修行的唯一途径，鬼也不必在人间徘徊，无论善恶都有其归宿。
“那还能得道成仙吗？”
“当然，只是修的不是外物，也不是任何功绩，而是道心，”修长的手指戳了戳孩童的心口，“好了，小师叔，你该睡觉了。”
这孩童正是模样只有五岁的姜迟，他被钟灵川抱起来放在床上，伸手拉钟灵川的道袍，“我不困，我们去看月亮吧。”
“小师叔，”钟灵川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你现在不是鬼了，你是个小孩儿，你需要睡眠。”
姜迟睁大眼睛表示自己毫无困意：“我不是小孩儿，我是一朵花。”
五年前天梯坠落，灵力四散，钟灵川将金玉匕首化成的阴阳石封在轮回入口，阴阳二鱼从匕首里现身，在天地间盘旋了三日，所有流浪的魂魄顺着一条河川，徘徊在人间的鬼被送入轮回。
这条河川也叫黄泉，荒凉的黄泉路寸草不生，尽头却开着一片鲜艳夺目的花。
黄泉花本来无魂无魄，钟灵川成仙后搜寻四方古籍秘法，又受黄粱夫人化形的启发，终于将姜迟的一魂一魄托生在一株黄泉花上。
这株黄泉花诞生在轮回之境，预示着天地万物的新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①
但因为魂魄不全，即使天材地宝补了个遍，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点影响——比如化为人形后的年龄很不固定。
钟灵川突然低头，盯着姜迟鼓起来的腮帮子看了一会儿，姜迟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住，有点不自在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小师叔，”钟灵川弯眉一笑，捏了捏姜迟软乎乎的脸蛋，“你是不是偷吃糖人了？”
姜迟眨了眨眼睛，企图拿出长辈的气势来，一本正经道：“什么偷吃？那糖人是买来哄你的。”
他现在这个模样，除了可爱之外没有半点威慑力，钟灵川笑着摇了摇头，用帕子帮他擦去嘴边的糖渣，又去找茶水给他漱口。
漱完口，钟灵川掀开被子躺在姜迟身边，长臂一伸就把被子里那一小团圈进了怀里，而后又温和道：“晚间吃糖对牙不好，师父从前就是因为这个老被师叔骂，我怕师叔今晚也来梦里骂我。”
姜迟想起小师姐拿着扫帚追着大师兄打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而后又觉得胸口疼了一下。
岁月如流水，往事虽然仍旧留在记忆里，但不再像从前那样疼得肝胆俱裂，他不知道是因为转世重生，还是因为过去太久，那些痛苦的记忆逐渐远去，剩下的大多是快乐和美好的瞬间。
他回想过去，想到的是那一片竹林，无限春光，师兄师姐在观中争吵打闹，钟灵川和胡远松跟在他身后，是那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小师叔，睡吧，”钟灵川轻柔地在他额前落下一吻，“明日我们还要去参加赵前辈的继任仪式，要是‘长不大’就麻烦了。”
姜迟道：“要是长不大你就背着我去，这样我就比他们都高一截。”
钟灵川怕他越说越精神，于是笑了笑不再接话，给他压了压被角，轻柔地抱住他。
好在第二日清晨，姜迟已经从小团子长成了身形修长的青年，他醒来后觉得钟灵川圈在他腰间的手臂有点勒。
姜迟只是稍微动了一下，钟灵川立即蹙眉，把姜迟紧紧抱在怀里，即使姜迟如今不可能再离开，但因为从前种种，他依旧很不安，怕姜迟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突然消失。
姜迟微微侧身，也抱住了钟灵川，手臂伸到他背后，心疼地轻拍安抚着。
眼前人眉眼俊朗深邃，眉头慢慢舒展开，过了一会儿，那双凤眼终于睁开，一开始像蒙了一层雾，之后逐渐清明，不安也一点点散去。
因为他看见小师叔温柔的眉眼，小师叔正在注视他。
钟灵川把头埋在姜迟的颈窝，长长地舒了口气。
两人都没有说话，又是一年金秋，窗外竹林常青，但竹叶却铺了满地，风来时能听见沙沙声。
不知这样躺了多久，怀里的人仍旧保持着紧拥的姿势，姜迟虽然很想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和他躺上一整天，但今日毕竟答应了要参加赵若淳的继任仪式。
他怕过会儿又要睡着，只好怕了怕钟灵川头，提醒道：“咱们再不动身就要错过大典了。”
人间又走过了十载岁月，赵若淳继任照月观掌门，终于正式地、完整地从师父手里继承了那块破罗盘。
赵若淳此时年近不惑，下巴留了点小胡子，看着比从前沉稳许多，有一门之长的模样了。
姜迟还在跟钟灵川感叹岁月不饶人，就见赵若淳趁大典间隙乐呵呵地跑来向两人炫耀那破罗盘：“喏，这可是门中至宝，当年多亏了它才能找到鬼王，也就咱俩的关系能给你看看，旁人想看都没门路呢。”
他说完就大方地塞给姜迟，一转头又和来祝贺的吴元易寒暄去了，吴元易如今也是有名的道士，见到姜迟还是只会傻笑。
姜迟笑着点了点头，每次见吴元易他都会露出看后辈的神情，因此钟灵川不喜欢姜迟老看他，以前不敢，现在就直接拉住姜迟往自己怀里按。
姜迟对钟灵川总是纵容的，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只觉得他像从前孩子气一样可爱，温和地拍了拍钟灵川的背。
他俩不感兴趣，但照月观门里那帮新收的小弟子倒兴奋不已，纷纷上来围着姜迟。
“前辈，这罗盘真能找到鬼王吗？”
“前辈，您见过鬼王吗？鬼王长什么样啊？”
“前辈，鬼王是不是青面獠牙、三只眼睛五条腿？”
“哎，不对吧？我听说鬼王是卓前辈变的，卓前辈风姿卓绝，怎会和寻常的鬼一样丑陋呢？”
这帮弟子显然不认识姜迟，叽叽喳喳争吵不已，姜迟想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鬼王，想了想又作罢，这帮小弟子年纪这样小，估计都没见过鬼，若是吓坏了，赵若淳让他领回去哄，钟灵川肯定一天到晚跟他闹。
白天就罢了，若是晚上闹起来……实在吃不消。
见这帮小弟子要凑近，姜迟立马拉着钟灵川后退了一步，道：“别碰，你们掌门小气，碰坏了他要你们赔。”
小弟子们立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姜迟仰头笑了几声，在人群里看见一个蹭亮的光头，立即招手：“净安！”
净安还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见到姜迟和钟灵川，念了句“阿弥陀佛”，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寒暄的话。
姜迟问道：“又出来云游？”
“此处估计是此行的终点了，”净安叹了一声道，“赵施主如今继任掌门，从前的罗掌门终于能抽开身了，家师已与他约定了下月初一出发，打算重游当年去过的地方，鸣钟寺不可无人主事，贫僧不得不返回京城了。”
姜迟闻言点点头，问道：“京城如今是什么光景？”
净安道：“当今陛下继位已十年有余，如今年满十五，即将亲政，不过仍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其姐嘉宁公主从旁辅佐。”
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了身份尊贵的长公主，而且还是京城最有权势的人。
姜迟对钟灵川道：“好久没去京城了，我们也去拜访故人吧。”
钟灵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闷闷地道：“小师叔的故人大概正盼得紧呢。”
鹿门山下有个小竹屋，专门放山外来的信件，每月初五钟灵川下山采买，每次都能在那里拿到好几封嘉宁的信，以及一箱从京城来的特产。
至于京城能有什么特产……反正她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就寄什么，长公主没有嫁人也不用养家，身边不缺银两宝物，多的是底下人孝敬的东西，姜迟不来京城她就一直送。
“不去嘉宁就一直往山上送东西，你不是觉得烦吗？”姜迟无奈地轻拍钟灵川的头，笑道：“主要是陪你去京城玩玩儿，顺便去拜访一下故人，行吗？”
钟灵川倒不是真怕姜迟和嘉宁有什么，毕竟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老给自己的心上人送东西，这也不是个多舒心的事，大多数时候他板着脸拿东西回来，主要还是为了跟姜迟撒娇。
姜迟见钟灵川不说话，拉了拉钟灵川的衣襟，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又问了一遍：“行吗？”
净安立马低头：“非礼勿视——”
钟灵川耳朵根子都红了，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姜迟见哄好了才放心，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你可有徐牧的消息？”
自从李霁风、陈康安及大半堂庭派精锐弟子折在黄粱城之后，堂庭派没了主心骨又无人主事，就如树倒猢狲散，早已从第一道门跌至末流，后来明婳跟郑宵、周信一起去转世了，徐牧就不见了踪影。
净安道：“这十年间，贫僧四处云游，只在鸟鸣涧见过他一回。”
姜迟犹豫道：“鸟鸣涧的亡魂……”
“十年前已轮回转世了，”净安双手合十，“这是你们二位的功德。”
姜迟摇头：“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不算什么功德。”
净安笑道：“二位都是善人，如今已过了劫数，会有福泽的。”
“承你吉言，”姜迟笑道，“京城见，到时候请你吃饭。”
净安立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钟灵川已是仙身，来去千里只需一瞬，想去哪里都非常方便，因此傍晚仪式正式结束后，两人还能去一趟黄粱城。
当年所有入城的道士，有些出来了，有些仍留在城中，也许未来某一日能离开噩梦，也许永远因为恶行被困在梦中折磨。
黄粱夫人仍是旧时的模样，了却了多年的心事，她便很少再从黄粱楼里出来，与姜迟和钟灵川见了一面，不过喝了半盏茶就回去了。
出了黄粱楼，钟灵川见姜迟走走停停，四处张望，问道：“小师叔，你怀疑徐牧在这里吗？”
这座城是一些人的牢笼，也是一些人魂牵梦萦的归宿。
若是姜迟没能复生，这里大概也是钟灵川的归宿。
姜迟没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握紧钟灵川的手，道：“罢了，我们走吧。”
钟灵川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姜迟展颜一笑，凑近亲了他一下，道：“小师叔带你去买糖人。”
钟灵川也笑了，抱着他亲了一会儿，又闹着要背他，姜迟没办法，只好趴在了钟灵川的背上。
钟灵川乐颠颠地背着姜迟向前走，边走边问：“要是买到锦鲤糖人的话，会有好运么？”
姜迟问：“你想要什么好运？”
钟灵川道：“我想和小师叔永远在一起。”
姜迟眼中一热，他环住钟灵川的脖子，神色更加温柔：“好，永远在一起。”
他终于能说出“永远”这两个字，终于能对他所爱之人许下一个永久的承诺，任它春去秋来、四季流转——从今往后，永不分离。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影子交叠在一起，走进了月光里，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小调，唱着那首未完的歌谣：
“天上星，地上灯，河汉夜夜伴孤身。
“风也静，月也明，梦里也曾见故人。
“青石阶，小竹林，鹿门山外一夜雨，明朝落花遣流云，竹笛还似旧时音，声声入我心……”
“未见故人入我梦，唯见秋风吹青山。”
完。
作者有话说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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