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王芊

1、逃离

　　逃离
　　一放学回家，就看见院子里连根带叶的花生垛了好几垛。刚要洗手吃饭，娘让我给大姑送些花生去，说大姑就爱吃鲜花生。我极不情愿地抱了些，扔进自行车筐里，飞速地驶向村北头。
　　正赶上大姑和姑父在吃饭，俩人非要我一块吃，还是肚子不太争气，坐下一块吃了起来。吃完饭想回家，又感觉不太好，吃饱了拍拍屁股走人可不是我的一贯作风。于是和大姑一起择（zhai ）起花生。一开始，大姑还问问我爹娘在家干啥。说着说着，忽然来了句，“你看看这些眼一个个长得多喜人啊”。吓了我一跳，反应了半天才觉着她说的可能是这些花生。一会儿，又开始了她多年不变的话题，“我干爹又来叫我走了”。我一听这些就头疼，借故回家做作业，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出大门蹬了几下，听见后面大姑让我慢点，我头也没回的“哦”了一声就回家了。
　　正写着作业，听见院子里姑父的声音，正纳闷大晚上，姑父来干啥？就听见娘问我，看没看见大姑往哪走了？我只好实话实说，当时没回头。这下好了，大姑准是跑了，大人们都去找了。娘临走时还把我的门给上了锁。我一边写作业，一边想大姑咋一阵好一阵疯呢，以前听人说，神经病都是受了刺激的，那大姑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呢，真奇怪。这时，时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爹娘还没回来，我只好一人睡了。
　　第二天早上，娘把我喊起来上学。娘说围绕我们庄和临庄找遍了，愣没找着。吃了饭，接着去找。吃饭的时候，我跟娘说，前年不是在果园里找着的吗，说不定又去那了呢？
　　想不到我随便冒出来的一句话，竟然给说中了。中午的时候，听娘说大姑果真在果园，坐在人家屋里喝茶。问她昨天晚上在哪睡的觉，她也不说，几个人拉着她才上了爹的那辆三轮车。
　　我终于忍不住，问娘大姑以前是不是受过刺激？娘说大姑主要是想孩子想的，以前好的时候经常提她的孩子，时间长了就变得神神叨叨的。可我只知道身边的两个姐姐，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晚上，跟娘挤在一个被窝里，我专注地听着娘口中的故事。
　　我和你爹刚订婚那会，你大姑带着两个孩子和你奶奶一块住。过了一阵，我听说别人给你大姑介绍了个对象，家里条件不大好，但是人家不嫌弃你大姑带着俩孩子。你奶奶一听，觉得你们赵家积了八辈子德了，碰上这么个大好人，穷点也没啥，只要两口人能好好过日子就行。你奶奶见了见那人，回来就跟你大姑说人还好，就是黑点、瘦点。过了没几天，媒人就说那边他娘催着赶紧登记，说是儿子老大不小了，早点把事办了。你大姑就在你奶奶的劝说下，去跟那人登了记。你奶奶说孩子她先给看着，等结了婚以后再跟她也不晚。
　　结婚那天，新郎官有点咳嗽，你大姑起初以为感冒了呢，没拿着当回事。到了晚上，咳嗽得厉害，你大姑一想，这人准是有痨病，因为庄上有一家人，三口全这样，这病听说还传染。你大姑一下心凉了，知道受骗了。新郎官进屋，你大姑就躲得远远的。他一靠近，你大姑就往桌子那边跑，结果两个人围绕桌子转了起来。那人咳得厉害，身子骨又不硬朗，围着桌子转了半天，累得够呛，可你大姑就是不让他靠近。没法，他只好一人躺到床上去咳嗽了。第二天，他娘看见儿子脸色不好，只当是累着了呢。那人当着你大姑的面也没好意思说什么，只得跟你大姑回房。这一回房不要紧，你大姑说什么也不跟人家回去了。闹着要离婚，男方也不离，俩人就这么耗着。
　　你大姑正为这事窝心的时候，她前一个主（前夫）过来要孩子。女人总会哭天喊地地护着自己的孩子，这大概是女人的天性。你大姑也不例外。那人见你大姑哭得那么伤心，多少有些心软，跟你大姑商量着把老大带走，把小的留下。起初你大姑死活不肯，可你奶奶说做人不能没有分寸，人家鲍元做的也够仁义了。
　　就这样孩子被带走了一个，你大姑觉得丢人丢死了，在家窝了大概有半年，才开始慢慢出门。大姑是个嘴馋的女人，喜欢吃肉。宁肯吃上好几天的咸菜，省出钱来吃一顿肉，也不愿意天天吃青菜。慢慢地就认识了杀猪的姑父。大姑去买肉，姑父常常比他同伙给的多。这样，大姑就经常瞅着姑父一人在的时候去买。这么一来二去，姑父就看上了大姑。当然，姑父的条件并不好，是个瘸子，听说小时候娘就生病没了，只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爹。所有也没攒下什么钱，爷俩一直住着那个土坯房。
　　可是，大姑的婚还没离成，咋办呢？姑父想了想，要让那人离婚也容易，给他点钱让他去治病，他指定离。于是，姑父就在那段时间里拼命地攒钱，而且还得把钱藏好了，否则就让他爹拿去买酒了。后来，姑父果然如愿以偿，娶了我大姑。大姑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可姑父还想要个儿子，但听说大姑死活都不要跟他在一起。大姑说这是她要的最后一个孩子。这样，名义上姑父就有了两个女儿，也算不错。
　　故事我才只知道了一半，可之前来要孩子的那个人是我的第几任姑父呢？娘说她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不认识我爹，我想到要去问爹。爹或许是个哑巴胎，平常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在他喝了酒的时候，才变得能说起来。每年学校的运动会，我都能获得奖励，我决定今年要将奖励的钱换成爹喜欢喝的酒。果然，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缓缓地吐出：老七、鲍元这两个名字来。以下就是我用好酒换回的。
　　我七岁那年，因为山东这边不好混，爹娘带着我和弟弟到了东北，去投靠你大舅。那边地很多，不愁吃，我在那边上了小学。大姐一个人被撇在了家里跟着奶奶。大姐想我们，过了一年，实在憋不住了，就去东北找我们了。大姐那时正是十五岁的大闺女，两个粗粗的辫子，高高的个头，很扎眼。狗日的老七，在晚上大姐走夜路的时候，侮辱了她。后来，大姐怀了孕，就这么跟了他，给他生了个女儿。再听说山东这边好混了，你爷爷跟你奶奶带着我们又回了咱老家。
　　婚后，俩人一吵架，大姐就骂他是个□□犯，日子就这么有一天没一天地过着。我们都走了以后，听说俩人比以前更能吵了。有一年，老七生病住院，大姐就去伺候。临床的鲍元是个山东汉子，他爹病了。有事出去的时候，经常把他爹托付给大姐照顾，后来他爹就这么走了。鲍元很难受，在东北又没啥朋友，就想起了在医院认识的大妹子。大姐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是个□□犯的时候，估计他就下定决心要跟眼前的这个大妹子一块过日子。大姐觉得鲍元，人孝顺又勤快。他两人竟然带着孩子回了山东鲍元的家。过了大概有半年，老七居然找到了鲍元家，他可不是来找大姐，他是来要孩子的。因为自己没占理，大姐没办法只好忍痛把孩子给了老七。他临走时还抛下一句话：“像你这样圆脸肥臀的女人，我们那可一抓一大把。可我自己的孩子我可得要。”
　　大姐到了鲍元家，两人恩恩爱爱。时间久了，大姐也不再老是念叨女儿家珍了。可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鲍元就去新疆打工去了。这时候大姐又怀孕了，不愿动弹还老想吃点好的。大姐的婆婆看大姐因为怀孕就不想干活，很生气。后来肚子越来越大，大姐就更不去下地干活了。他婆婆开始骂骂咧咧，说自己的儿子吃了亏，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竟然找了个二婚的。又说自己生鲍元的时候是在掰玉米的时候生的，生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要整天找人伺候着？大姐受不了了，就找你奶奶住了，很快又生下了闺女。直到鲍元回家过年的时候，才和孩子一块回了自己的家。大姐一跟鲍元提他娘，他就不让说。想不到当初大姐就是冲着鲍元的孝顺才跟他私奔，现在又恨他孝顺的毫无道理。鲍元又要去打工，大姐跟鲍元闹了好几次，才和她婆婆分了家，但还是在一个院里住着。再后来，大姐又生了个闺女。结果她婆婆喂鸡的时候就老指着鸡说，“下的蛋一个也不中用”。刚开始，大姐没觉着怎么着，慢慢就听出来了，嫌她没给他们鲍家生个儿子。鲍元回家的时候，一看又是女孩，脸也沉了下来。那一刻，大姐说，她知道他和鲍元的缘分可能到头了。大姐带着两个女儿又一次回了家。鲍元去叫了两次，她愣是不回去。鲍元管不了那么多就去打工了。过年回家的时候，他又去叫大姐，劝她领着孩子回家。这次在你奶奶的劝说下，大姐终于回去了。可一回家，鲍元就给大姐甩脸子，说大姐做得太过分。大姐也觉着第二次去叫她的时候该回来，可当时正在气头上，没想那么多。鲍元见大姐闷不做声也就不再提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幸的是，每次鲍元从他娘那屋回来以后都会挑刺、找大姐的事。大姐觉着只要这婆婆在一天，她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下决心要离婚。大姐临走前想搬些家什走，就找人捎信，让我和弟弟去。可我俩一到人家庄上，就被人家给盯上了，东西没搬成，倒是鲍元娘找人把我俩揍了一顿。我们姐仨加俩孩子就这么着灰溜溜地跑了。
　　于是，我的故事终于接上了头。所以就有了后来鲍元姑父来要孩子这么一幕。我数了数大姑总共生了四个孩子，有两个孩子不在跟前。不过大姑生的都是闺女。我在想，大姑这么想孩子，可她们会想大姑吗？也许她们会恨吧？大姑让她们那么小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大姑今天的状况或许她们永远都想象不到。
　　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看见报纸上登着寻人启事，所找的人赵玉兰我大姑，下面是千里寻母的内容，所署的名字正是大姑曾经念叨的家珍。我拿着报纸就兴冲冲地跑到了大姑家。我念着报纸上的这段文字，念完了，我看见大姑的眼里全是泪水。我俩就抱在一起哭。哭着哭着，娘把我推醒了。我睁开眼，坐了起来，等着今天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