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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约定 ...

  •   会客厅中,鄢岁棠大步流星地走进,鄢岁蘅的神色这才平静了些,如释重负。
      厅里已有丫鬟换了新茶,柳君颐和岑素逢双双坐在堂右,一人捧茶浅呷,一人盯着头顶房梁出神。

      “别看了,你那轻功爬不上去的。”鄢岁棠不加掩饰地嘲笑出声,顺手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擦擦手指,便撩过衣摆,稳当当落座,“柳姐姐,你说你来便来罢,还带这么些无用的玩意儿,真是见外。”
      柳君颐原本见她进来,正想起身迎接,但听她这副挑衅的口吻,又不免好笑:“你这脾气还和以前一样,多少收敛些吧。”
      “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收敛的。”鄢岁棠意有所指地斜一眼岑素逢,后者正是如坐针毡,和她对上一记眼神,又讪讪避开了。

      “你的手是怎么了?”
      “不碍事,磕碰了一下,姐姐别担心。”
      “……你啊,别总这么莽撞,就跟……阿琮似的。”

      鄢岁棠呼吸一窒,撞见柳君颐微有些黯然的神色,也略略低下了头。

      原本她也下定决心不在柳君颐面前和岑家人为难的,可偏偏来的又是岑素逢。
      偏偏就是岑素逢。

      -

      当年襄王与她、外加一个岑素逢,自长恨关凯旋得胜,吟鞭返都,莲城上下夹道相迎、掷果盈车。
      也是那时,大永朝提及“少年英才”四个字,无不把他们三人的功绩吟唱百回千遍。
      他们一起淋过砭骨的风雪、饮过蛮人的烈酒,岑素逢还在酩酊时效仿西域的舞姬,赤足踩在牛皮鼓上,为军中战友奏乐作乐。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梅琮醉眼欣赏,取笑说回了莲城还要请他再舞,这等舞姿不能不献给舞中魁首柳君颐开开眼。

      那时他们是最好的挚友。
      歃血为盟、指河为誓,言说此生此世当效桃园结义,死生连襟,永不猜疑。

      然而——这世上缺憾多是来自一句“然而”。

      景成二十一年,梅琮十七岁,长恨关还剩最后一处失地。
      他们都已和先帝说好,收复这最后一块地,梅琮就能回都与柳君颐成婚。

      景成二十二年,梅琮十八岁。
      岑则晖和岑素逢父子却在那场理应必胜的战中受困前线,发信请援。
      她和梅琮自然不敢耽误,连粮草也不及调动,当即率兵驰援。却不料想大雪封山,他们一支军队千余人,就这么被生生困在了峡谷正中。
      后有大雪拦断供给,前有伏兵虎视眈眈。

      又冷又饿。

      那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他们中最为精通天象的岑素逢明明早该预料。
      但他还是发来信报求援,信报中言之凿凿,说时近开春,半个月内不会再出风雪,尽管先行军马,粮草可以推后。
      大雪之下,深埋尸骨,战友濒死的喘,就在鄢岁棠的耳际经久不息。

      第四日,雪停了。
      梅琮下令全军突围,军中活口只剩一半。
      隔着山雪与凛风,鄢岁棠却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她知道,梅琮也和她一样有此预感。

      但至少要去看一眼敌人是谁。
      而不是就这么冻死、饿死、困死在一座炼狱。

      ——接着他们都看见了。

      鄢岁棠眼力最好,看得最清楚。
      她甚至看清了敌首耳垂的一点红痣,和牛皮鼓上张牙舞爪,引动笑声如雷的舞者如出一辙。

      梅琮下令退回雪山。

      敌军已经往山中来,他们存的是清剿之心。

      雪、泥、血、汗,通通混在一起,鄢岁棠才发现一直把自己的棉衣分给他人的梅琮已然冻伤肺腑,咳出了刺眼的血。

      “你走吧。”梅琮奄奄一息说,“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就当什么都不知道……阿棠,活着回去。”
      鄢岁棠咬牙问:“陛下也不告诉吗?”

      梅琮的眼眸里却是深切的悲伤。

      “阿棠,忘记所有。”
      “从今往后,只是大雪弥眼,本王带错了路,连累将士困死深山。”
      “不要告诉任何人。父皇、母后、小五……还有君颐,不要告诉他们。也不要找岑家对质,不要再记起今天。”
      “阿棠,忘记今天,是为你好,也是为本王好。”

      -

      后来大雪又下了半个月,她原本带了百来个还能行动的战友一起出山。
      可日复一日,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每倒下一人,他们就把寒衣赠给幸存的战友。
      鄢岁棠便一步又一步地走。

      走出那座牢笼一般的雪山,她的步伐无比沉重,都是来自她身上负着的、血液凝固的棉衣。

      一层一层地揭落,足有十几件。
      可她还觉得冷。

      于是倒在山路,视死如归地睡去。
      梦的余韵里,只有纷飞的大雪,和寥寥几声鹰唳。

      再睡醒,就只剩热汤与新药,人们说,岑家父子军收回最后一块失地,又在返程途中捡到了昏迷的她。
      襄王带出的千余人的军队,只剩她一人活着回了大营。

      -

      可这些都不能说。
      鄢岁棠低眼喝茶,她还得以嫉妒岑家军功作为借口,才能堂而皇之地敌视岑家。

      “……阿棠,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吗?”

      鄢岁棠应声回神,对上柳君颐无奈的笑容,顿时有些愧疚:“我走神了。”
      柳君颐一叹,重新道:“你回莲城不久,总有不习惯的地方,而今入朝为官,上下都得打点,你也多学着些。虽说陛下与你交情深厚,但……伴君如虎,你也不能太过恃宠而骄,世家子弟大多有些怪癖,但也少有大奸大恶之辈,你不用总是这般轻视他人。”

      “姐姐教训得是。”

      鄢岁棠嘴上这么说,表情和心里却都不以为然。

      不然怎么说柳君颐和梅琮般配呢。
      这两人性格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一个要她顺应天时乖乖嫁人,看见了什么也得打断牙齿往肚里咽;另一个又教她学什么上下打点,还要和一班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多多交好——明明说这些话前,他俩也该知道都不是什么好话。

      逆来顺受有什么用?
      还不是一个困死雪山、一个痛失爱侣。
      反而如她和梅妩这样张扬跋扈、为非作歹,居然还能赖活到今天,大永朝上下都得仰她鼻息。

      柳君颐叹息着继续劝:“话说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掩饰什么。阿棠,你可知道岑家因为你这一闹,生了多少变故?”

      鄢岁棠一乐:“真的吗?有多少?打起来了吗?”

      岑素逢:“……”

      “……是你未过门的夫婿,岑三公子旧疾发作,刚好了些的身子骨,又给病倒了。”

      鄢岁棠顿时一撇嘴,凉凉地扫一眼岑素逢:“你弟真可怜,病的怎么不是你啊?”
      岑素逢被她反将一军,眼睛也瞪直过去:“你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哈——?”鄢岁棠笑容讽刺,“不然呢?您还指望小女子叩谢恩人?”
      柳君颐连忙出声劝架:“阿棠,我知你是为当年军功犒赏的分配不满,但这些都是你同素逢的私怨,何必牵扯与你并无恩仇的三公子呢?”

      鄢岁棠哼道:“我是粗人,我搞连坐。”

      “连坐也不是这么个连坐的理。”柳君颐叹着,继续开导,“你和素流毕竟是十多年的婚约,这些年你在战场,素流时常拖着病体去泰安寺为你和父兄祈福。你说你们素未谋面,无甚感情,可这素未谋面,莫非是岑家不许你见么?还是你少年出征,鲜少归家,素流实际也对你期盼许久啊。”
      鄢岁棠:“……”她一时间没能找到反驳的话,只能无理取闹,“可我又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强凑在一起也是一对怨偶……”
      柳君颐问:“你为何讨厌素逢?”
      鄢岁棠理直气壮:“见他那张脸就烦了。”
      “那你都不曾见过三公子,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喜欢他呢?”
      鄢岁棠张口结舌,只能抹一把脸,扭头不言。

      “而且,谁说他不喜欢你?”柳君颐道,“我来替他求情,你以为是素逢求的我?”
      鄢岁棠一怔,茫然问:“那不然是……”
      柳君颐微微点头。
      鄢岁棠恍然大悟:“岑老爷子!”
      柳君颐:“………”

      柳君颐叹了一声,低声说:
      “是素流自己。”

      堂内一时无声,鄢岁棠摸摸鼻尖,又不说话了。

      她敢拍胸膛发誓她自己肯定没见过岑素流。
      就算见过,那也至少是十二岁之前的破事,那几年她被迫跟世家往来,因为性格顽劣得男孩都不能比,倒是在孩子堆里格外显眼。

      但人是会变的,十二岁前的张扬是活泼可爱,十八岁还张扬,鄢岁棠也自知是个惹祸蛋。
      她这样的女子,实在不太可能让哪个男人牵肠挂肚。

      柳君颐见她依旧毫不动摇,只好换了一套话术:“你有心仪的人了?”
      “没有。”
      “那你是有心仪的类型?”

      不知为何,鄢岁棠眼前一掠而过刚才和她热战一场的少年刺客,心里微有些痒,但还是摇头:“也没有。”

      “阿棠,其实姐姐来这一趟,也不是非逼你和岑家继续婚约。只是……”柳君颐叹息一声,接着道,“你可记得小燃?”

      鄢岁棠当然记得。
      柳燃是柳君颐远房堂亲的族弟,但自幼就被拐卖,直到十岁才找到莲城本家,被柳君颐的父亲代为教养。
      可多年外人无从得知的悲惨,使得柳燃性格无比怯懦,加上被人牙子害得失语,即便被柳父送进太学做梅琮的伴读,与诸多王子皇孙、世家子弟一起学习,也没能改善太多。

      不过鄢岁棠对柳燃印象其实不错,小哑巴貌美心善,又讲义气,幼时常跟着她和梅琮梅妩兄妹一起作乱。
      反正比其他道貌岸然的家伙顺眼千倍万倍不止。

      更不提柳燃现今还成了梅妩的贵君,皇后病弱,由贵君柳氏掌持六宫,鄢岁棠更觉好人好报,好不快意。

      “那,你一定也能料想,倘若没有陛下礼聘小燃……”

      鄢岁棠心跳一顿,抬眉:“姐姐何意?”

      “你讨厌岑家、讨厌素逢,这一次却是打的三公子的脸。可他又何错之有呢?……阿棠,在你未能做出功绩的时候,在众人都说女子上前线实在荒唐的时候,你可听见三公子以未婚夫的名义说过什么?”

      ——还真没有。
      不知道是岑素流本来就不反对女子参战,还是自知说话不起作用,至少鄢岁棠的确没听过前未婚夫对她指手画脚。

      “沙场上刀剑无眼,我时刻忧心阿琮安危,他又何尝不在担忧你……”柳君颐轻叹着问,“即便你不喜欢他,也该给他一个死心的理由,而不是这么草率地由于讨厌素逢而连坐于他。不曾谋面便被未婚妻拒之门外,三公子本就体弱,受尽冷眼,你要他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鄢岁棠听得头大,被这一套又一套的理论说服大半。
      她扭头看鄢岁蘅,小妹还在乖乖品茶,见她转过来,也回给她懵懂无辜的注视:“姐姐?”
      鄢岁棠便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理三公子?”
      鄢岁蘅:“……”

      鄢岁蘅哪里见过这副场面,只能怔怔许久,又看向柳君颐:“这……”

      柳君颐道:“你便试着以朋友身份与他相处,一旬一次,问问他身体近况,让外界知道你鄢岁棠并非忘恩负义,也并非故意刁难他这个人……这也很难吗?”

      嘶。
      听着不难。

      鄢岁棠一拍大腿,爽快道:“好,半年为期,我下次休沐便去。”

      看不惯岑素逢,却刁难了岑素流,这么看确实是她不对在先。
      反正每旬见上一面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没逼她侍疾,就当多交一个朋友。

      边上的岑素逢却蹬鼻子上脸:“四年。我弟今年才十六岁,你至少得等他束冠。”
      鄢岁棠一瞪眼:“三个月。”
      柳君颐又得出面调和:“索性便定一年罢,有没有缘分,一年时间也足够磨合了。”

      “一言为定。”鄢岁棠冷笑说,“先说好,我可不会带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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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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