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步摇芷璋

3、第 3 章

　　月上中天，万物寂静沉眠。

　　林阑抱着一只绣着赤羽的抱枕，犹犹豫豫地敲响了小院的门。

　　正在打坐的萧玉寒被惊醒，感知到来人，只微微皱眉，并不理会。

　　林阑又敲了敲门，轻轻地喊了一声：“师兄……”

　　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应。

　　林阑浅褐色的眸子里浮现一抹水光，那张精致却稚嫩的脸上是强忍着的委屈。他却没有选择离开，反而抱着抱枕在门边的一个角落蜷缩起来，竟是打算在这里待上一个晚上。

　　拂云峰常年桃花盛开温暖如春，唯独萧玉寒所在的未青苑常年寒冬，积雪不化。

　　渗透出去的寒意足以让没有灵力护体的孩童风邪侵体重病难愈。

　　不多时，林阑便被冻得脸色发青，他却只将抱枕抱的更紧，瑟瑟发抖也不肯离开。

　　萧玉寒却仍旧闭着眼打坐，一动不动。

　　墙角的梅树大概也看不过眼，悄悄将枝丫探出院墙垂在林阑脑袋上，纯白如雪的梅花一朵朵绽放，又被风吹散，落在林阑周身。幽幽的暗香驱散刺骨的寒意，林阑面上血色逐渐恢复，沉沉睡去。

　　有困倦的鸟儿飞来，收敛赤红的羽翼在盛开的梅花之间睡得安稳。

　　月落星沉，天色将白。

　　墙角到底睡不舒畅，尚未天亮林阑便醒了过来。

　　院门终于打开，素衣修士沉默地看着仍旧蜷缩在墙角的孩子，神情冷漠。

　　林阑尚且迷蒙，半睁着眼睛呆呆的看着他。

　　出墙的梅枝缩回院内，盛开的梅花消散，浸透骨髓的寒意又开始攀附上来。

　　半睡半醒的小鸟儿突然坠落，吓得啾啾乱叫，手忙脚乱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掉下一片赤色羽毛落在林阑头顶。

　　林阑猛然清醒，连忙起身抱着抱枕哒哒哒地跑到萧玉寒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师兄……”

　　萧玉寒并不在意他的欣喜，冷声道：“你在我门前不肯离开，是想让师尊认为我磋磨于你么？”

　　林阑一愣，慌忙摇头解释：“不是……我喜欢师兄……想和师兄在一起……”

　　萧玉寒一怔，继而嗤笑：“荒谬。你我不过一面之缘，甚至未通名姓，你就将喜欢二字说出口，不觉轻佻么？”

　　孩童稚语，哪里说得上什么轻佻，有的分明是满满的真诚。萧玉寒之言委实过分。

　　林阑却不懂这一点，他只是更加慌张地想要解释，却口舌笨拙难以成句：“不……我是说真的……师兄……”

　　“还是说，你知道只有我能帮你修行，所以迫不及待地来讨好我？”萧玉寒全然不在意林阑的慌乱，微眯双眼，烦躁与厌憎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浮现，他弯下腰与林阑对视，略带沙哑的嗓音藏着若隐若现的杀意，“你最好不要频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

　　“师兄，别这样说。”林阑忽然打断他，所有的慌乱无措尽数收敛，只余一派沉静，天际有小鸟飞过，赤红的尾羽映在他眼眸，像是一闪而过的火光，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对他并不友好的人，缓缓开口，“言不由衷，你会难过。”

　　萧玉寒怔住，等他意识到林阑言下之意，登时惊得倒退数步，神情一片空白，那双幽深黑暗的眸子里竟透出几分深入骨髓的恐惧来。

　　深藏着的恐惧只泄露一丝半缕，却远比那些浮于表面的冷漠与厌恶真实。

　　如寒冰崩裂，透过细碎的裂痕，林阑隐约瞧见了厚厚的冰层之下流淌的血泪。

　　他忍不住向他靠近，萧玉寒却下意识又退了两步，不慎被绊倒在地。

　　二人视线终于平齐。

　　林阑收回想要伸出的手，静静地看着萧玉寒。

　　那不是一个稚童该有的眼神，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拥有这样沉静而寂寥的眼神，而当他看着萧玉寒时，眼中的寂寥尽数化作温柔而坚定的光。

　　萧玉寒仿佛看到暖阳照耀，一层层寒冰逐渐融化，而他深藏的秘密将在这样的暖阳里暴露无遗，他的一切都会被这个不像孩子的孩子看得透彻。

　　他无处躲藏。

　　暖阳忽然化作烈焰，炽热的火焰舔舐他的肌肤，烧灼他的经脉，令他痛不欲生。

　　他被恐惧扼住咽喉。

　　忽然，他的左手被一双手握住，那双手的温度温暖而不灼人，竟驱散了带给他无尽耻辱和痛苦的灼烫，烈焰散去，暖阳还是暖阳。

　　林阑将萧玉寒的手捧在心口，轻轻开口：“师兄，请别忘记，我叫林阑，我为你而来。”

　　萧玉寒呼吸一滞，猛然睁大双眼。

　　“林阑”二字仿若惊雷炸响，他眼前恍惚闪过无数画面，耳畔无数模糊而遥远的声音混杂成刺耳的嗡鸣，吵得他头痛欲裂。

　　闪烁的画面和恼人的声音逐渐清晰，他看见有人站在血色花丛里，那个人脸色苍白如纸，一身玄衣穿得松散随意，细长漆黑的锁链紧紧绞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与咽喉，嵌进皮肉，鲜红的血顺着锁链流淌，他却面不改色，连语调都没有半点波澜。

　　他说：“不要忘记林阑，你是他的一线生机，而他会是你的……”

　　林子里鸟儿啁啾，林阑突然脸色一变，吐出一口鲜血。他体内离火又开始作乱，剧烈灼痛下，他往前一扑，倒在萧玉寒怀中。

　　萧玉寒一颤，下意识运起灵力注入林阑体内，安抚乱窜的离火。理智还未恢复，却已经本能地深藏起不安慌乱，露出一如既往冷漠的神情。

　　有白发仙人突然出现，看着他们二人的眼神略带惊讶，他关怀地问：“阑儿病又犯了么？怎么不回房间呢？”

　　“师尊！”萧玉寒一见来人便欲起身行礼，却被林阑紧紧抓住手不放。

　　“师兄……我疼……”稚童面上血色尽褪，唇色苍白，微微颤抖的双手死死握着萧玉寒的左腕，浅褐色的眸子里蕴着水光，他靠在萧玉寒怀中，像是求救，更像撒娇。

　　莫兰相环视一圈，开口：“方才我隐约见此处有异常灵力波动，担心有宵小潜入。玉寒，你安心在此助你师弟运功，我去探查一番。”

　　萧玉寒垂首应是。

　　朝阳一步一步，终于跳出地平线，洒下灿金色的光芒。

　　萧玉寒运功结束，乌黑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倦意，林阑却神清气爽。

　　莫兰相也探查完毕，回到这里。

　　“师尊。”二人一齐行礼。

　　莫兰相随意摆手，将林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才放下心来，他将手搭在萧玉寒肩膀：“玉寒辛苦。小阑离火之体觉醒已有数年，这种情况只怕不少。为方便行事，寒儿，这孩子往后就与你住一起吧。”

　　萧玉寒指尖微颤，面上却没什么反应：“是，师尊。”

　　莫兰相笑笑：“我准备闭关修炼，大约十年。玉寒，这孩子就交给你教导了。”

　　萧玉寒：“是，师尊。”

　　莫兰相又蹲下身，摸了摸林阑脑袋：“小阿阑，好好修炼，希望等我出关时，你已经突破灵境了。”

　　林阑脸色微红，他用力点头：“好的师尊！”

　　“好孩子。”莫兰相笑了笑，拂袖准备离去，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看向萧玉寒，“对了玉寒，阿阑毕竟是你师弟，在他突破灵境之前，你就不要下山了，守在他身边，免得他起病了无人看顾。”

　　萧玉寒一怔，没有立即回答。

　　莫兰相眉头微皱：“寒儿？”

　　萧玉寒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忙俯首：“是，师尊。”

　　莫兰相点点头，身影逐渐隐没在桃花林。

　　萧玉寒在原地怔忡，忽觉有股力量在衣袖上拉扯，低头一看，正是林阑拽着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玉寒默然。

　　经过方才那一片混乱，他再无法对林阑作出厌憎与冷漠的表情。

　　过去十余年里，他深刻认识到，对着能看透他的人树立伪装，得到的只会是超出想象的严酷惩戒。

　　何况，“林阑”这个名字仿若魔咒，几乎将他好不容易设立的心防摧毁殆尽，他却有些——甘之如饴？

　　那就随心而为吧。

　　萧玉寒沉默着转身走进院门，林阑亦步亦趋紧随其后，未青苑内沉寂已久的梅树摇晃着树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几枚花苞，不畏寒冷的鸟儿停在枝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纯白如玉的花苞，发出心满意足的啾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