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狗的时间》谭曙

1、第 1 章

　　一
　　程宽又有了新女朋友了。
　　阿宝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正在门口换鞋的女孩子。挺漂亮的，不过不是最漂亮。去年冬天程宽带回来那个才真叫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
　　程宽喜欢眼睛漂亮的女孩子，他常夸阿宝的眼睛似宝石，那么美，若能做他女朋友就好了。每当这时，阿宝就骄傲且矜持地扬一扬脖子，钻到他怀里面。他的怀抱是她最眷恋的地方，可她总是不得不与人分享。
　　“这就是阿宝？真漂亮！”女孩子走过来，企图摸她的脑袋，阿宝一扭头，跑掉了。
　　“瑞瑞是我们的客人，你再这样不礼貌，就不给你饭吃。”程宽板起面孔，阿宝才不怕，他从来不会真跟她生气。再过份的事情她都做过，把牛奶洒到他女朋友美丽的裙子上，藏起她们的高跟鞋，划花她们名贵的皮包。
　　她们总是那样讨厌，十句话九句带潜台词，笑容里透着假惺惺地意味，掉根针也会尖叫——阿宝找得出一大堆捉弄她们的理由。
　　但是瑞瑞并不，瑞瑞很温柔，眉眼不够靓丽可看着很舒服，连骂人的时候话语里也透着智趣。瑞瑞有那么多的好处，但是阿宝同样不喜欢她。她不可能喜欢程宽身边任何一个女人。
　　可是程宽简直为瑞瑞着了迷，连睡梦中都在叫瑞瑞的名字。阿宝趴在他枕边，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听得心灰意冷。她每天都在唤他的名字，告诉他她爱他，可他从来没听懂。
　　拍婚纱照那天，程宽带上阿宝同往，瑞瑞也领着她家舒伯特。
　　程宽笑着说像拍全家福，阿宝觉得她与舒伯特花童一般分立两侧，身上还披挂繁冗装饰，奇傻！
　　相片从影楼取回去，程宽与瑞瑞为了大相框摆放的安置讨论不休，阿宝站在靠在墙角的相框前，痴痴地望着新娘的位置，想象依偎在程宽身边幸福甜蜜的是自己的笑容。
　　舒伯特走过来悲天悯人的瞄她一眼，冷笑：“别傻了！你不过是一只猫。”

　　二
　　是，她不过是一只猫。纵然她拥有世上最动人的眼眸，会撒娇耍赖逗他开心，在他难过的时候陪他发楞，她也不过是一只猫。她爱他那么久，但他永远无法知晓。
　　这样尴尬的事实由舒伯特嘴里说出来分外令她愤怒。这只自以为是的哈士奇，一直跟她不对盘，他的主人跟她抢男人，他跟她抢食物，藐视她血统不纯正，现在还对她冷嘲热讽，可恨！
　　阿宝把怨气发泄在相框上，扬起指爪，在瑞瑞幸福甜蜜的笑容上留下四道难看的疤痕。
　　程宽这次真的生气了，他把阿宝关在门外让她反省。他醒悟到他把阿宝惯坏了，必须给她一次严厉的惩罚。坚固的铁门隔绝了所有纵容与非份之想，森冷地回音也在嘲笑阿宝的天真与不自量力。
　　离开，是她身为一只猫最后的骄傲。
　　阿宝独自行走在繁华的街道，直至华灯初上，玻璃橱窗映出她小小地影子，奔驰的车灯在她眼中一闪而过，透出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惑。
　　这座城市高楼林立，人来人往，有无数的窗口与无数的灯光，却再没有一盏灯属于她，再不会有一个她可以守候等待，在开门的一刹那投奔而去的怀抱。
　　高高地立交桥，其下车流如织，阿宝攀在栏杆上想，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必定死无全尸。
　　“笑死人！你是要在这里自杀吗？”魁梧倨傲地身影不知何时立在她身边，将她笼罩在阴影里面。
　　舒伯特？他来做什么，把她带回去领赏？
　　“不关你事。”阿宝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冷漠而执着地，观望着脚下的车流。就这样退回到安全位置，好象怕了他似的，当然，更不可能跳下去。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天上浠浠沥沥下起雨。舒伯特光亮威风的长毛被雨淋湿，狼狈地贴在身上，阿宝看得很快意，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突然爪子没抓牢，整个往桥下掉落。
　　电光火石间，舒伯特扑过来把她刁住，他的身体大半跨出栏杆，岌岌可危。阿宝悬在空中，望着他坚定锐利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并不十分害怕。
　　回到安全地带，舒伯特放下阿宝，懊恼而严厉地盯着她：“不要再随便往危险的地方爬，所谓猫有九条命这种事，只是传说而已。”

　　三
　　身为一只宠物猫，阿宝不知道怎样寻找食物，去商店行窃没有经验，又不屑于翻找肮脏的垃圾桶，当然，更不可能和人类一样去上班。就像舒伯特说的，不会有人拿一叠钞票到一只动物面前，说：给，这是你的工资。
　　阿宝努力适应没有家没有可口的牛奶鲜鱼与专用饼干没有柔软舒服的小窝的现状，以及忍受舒伯特单调重复的唠叨，这只沉默爱扮酷的哈士奇聒噪起来，与程宽家隔壁的张太不相上下。
　　“失去人类的庇护，宠物根本无法好好生活，回去吧。”
　　“明明一无是处，还学人离家出走，这样不叫有个性，叫幼稚。快点回去。”
　　“你懂得外面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吗？做宠物太久，爪子都钝了吧，你连老鼠毛都没有碰过对不对……”
　　阿宝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意图，她回不回去跟他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跟他争宠岂不是更好？但她也没有硬撵他走的意思，生活晦暗萧瑟的时候旁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令她的流浪生涯不至于那样凄凉。
　　屡次劝告无效之后，舒伯特开始做些实际的工作，譬如研究怎样弄到食物。之前他们都以坑蒙拐骗那一套为生，舒伯特出卖色相用各种滑稽的动作吸引人群，阿宝趁机窃取他们袋子里的食物。每次阿宝见他板一张严肃面孔表演恭喜发财，或者就地打滚咬尾巴，都笑到几乎把到手的食物从嘴里滑出去，有时笑完会有那么一刻莫名的难过，曾经他是一只多么骄傲的哈士奇。
　　尽管这样，收效也并不大，而且危险系数很高，不留神被逮到恐怕就会被就地正法。看来垃圾桶势必是他们最终努力的方向，流浪在外，已经没有什么好挑剔。
　　永和街的后巷是食物很丰富的地方，因为那条街酒楼餐馆林立，同时也聚集了最多的流浪猫和流浪狗。最开始舒伯特以他像狼一样凶狠的外型取得了一些便利，对手们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不敢贸然进攻，他也见好就收，彼此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发现他并不如他的外表一样强捍，也对，一只被主人照顾得很好的宠物，能厉害到哪里去？
　　因为缺乏营养与护理，舒伯特瘦了，漂亮的长毛开始打结并且失去光泽，再加上争抢食物留下的伤痕，看起来无比潦倒落魄。
　　现在瑞瑞看到他，还会认出来吗？阿宝想，她一定会后悔花了那么多金钱与精力在他身上吧？枉费她的爱护与照料，养得那么膘肥体壮却没出息地跟那些流浪猫狗斗殴。兴许她已经另有所爱了，换宠物对人类来说又不是新鲜事，情人都可以说换就换。
　　偶尔阿宝会学舒伯特当初的语气：“你说你在外面瞎逛什么？家里好吃好喝供着，可以看电视听音乐，没事晒晒太阳吹吹风，还有专业人士造型美容……”
　　舒伯特起初扮耳聋，后来这样回答她：“你不回去，是因为程宽在那里，我不回去，是因为你在这里。”
　　说得有点迂回，可意思多么清楚明白，这样的示爱阿宝不屑：“你不是说我和程宽不是同类，所以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你跟我也不是同类。”
　　“但是我不会听不懂你说你爱我。”
　　阿宝无语，从此再也不提这个话题，其实也不是全无知晓的，倘若不是担心她饿死街头，他又何必跟着一路餐风露宿，论交情，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过她能怎么样呢，爱情这东西，滋味不甜美而且难消化，还是留给人类折腾吧，她就是一只猫，吃吃睡睡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四
　　入秋后，永和街后巷里的流浪猫数量上有了变化，隔几日就有几只突然消失，据说是被抓去做“龙虎斗”。在新开的几家广东菜馆里，都有这道名菜，有时会出现食材不足的情况。
　　阿宝可不想被人煮熟了装在碗里享用，开始出没得非常小心，永和街的流浪动物们也空前的团结起来。人类自诩是高智慧生物，地球上所有资源的存在都是为他们服务，况且经过数万年的进化演变，手段自然是极其高明的，阿宝终究还是中了招。那日她碰巧落单，被几个人围堵在角落，那里早布置好机关陷阱，只等她慌乱中踩入绳套，然后布袋兜头一锁，磨练出的利爪只能在异常牢固的袋内徒劳挣扎。
　　舒伯特费尽心机才潜入那家餐馆的库房，里面有好几只笼子，装满各种等待宰杀的动物。他把所有的笼子都打开，库房顿时乱成一片，阿宝看四处鸡飞蛇跑，很解气！
　　人类闻讯而来时，美味们已经跑得七七八八，舒伯特和阿宝落在后面，与几只殿后的动物与人类展开了一场激战。人类手里都有武器，他们明显处于下风，但他们都是夺食时战斗的高手，生死存亡之际自然不惜全力，终于逃出升天。
　　跑到安全区域，阿宝大大喘了口气，投给舒伯特一个妩媚地笑容。舒伯特回以微笑，身体向右斜了斜，猛地栽了下去。阿宝这才发现他后腿那道很长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如果不想办法止住，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英雄救美而亡，也算死得其所，” 舒伯特一反常态耍起了幽默，调戏她，“美人，抓紧时间来个临别之吻……来年清明重阳记得在坟前放一块骨头，要没啃过的，带点瘦肉……”
　　阿宝瞪他，又急又气。怎么办？她又没有学过紧急救治，兽医也不会治疗来历不明的动物。她突然想起瑞瑞和程宽。舒伯特说的没错，在人类的世界里，他们需要人类的庇护。
　　阿宝朝着程宽家的方向拼命奔跑，不去想他们或者已经养了新的宠物，是否还在乎舒伯特的生死。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她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快到几乎看不清身边掠过的景物。
　　程宽正在客厅看电视，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猫叫声，伴随着急切地抓挠的声响。打开门，一只猫扑过来咬住他的裤角，哀哀地乞怜地看着他，使劲把他往门外拽。他认出是失踪的阿宝，既惊喜又难过，她看起来很糟糕，身上还有血迹。
　　他感觉到阿宝是要带他到某个地方去，疑惑重重地跟着，在一个偏僻的弄子里，看到奄奄一息的舒伯特。

　　五
　　后来瑞瑞经常这样对程宽讲，“我就说你家阿宝勾引我家舒伯特私奔你还不信，这俩傻孩子，我们又不会阻止他们自由恋爱，唉！差点丢了性命。”
　　阿宝很想申辩一下，奈何语言不通，只得作罢。舒伯特安慰她，能够勾引他私奔证明她很有魅力，以他的定力，不是谁都可以勾引走的。
　　舒伯特伤好后留下了一道疤，不过瑞瑞并没有因此嫌弃他，而且成了他向阿宝邀功的资本。
　　一切好象回到从前，只是出门散步的时候，阿宝与舒伯特并肩前行，姿态优雅而惬意，程宽与瑞瑞走在后面，开心地牵着手，看起来就是幸福的一家人。
　　身为一只猫，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现在阿宝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程宽，并且乐见他与瑞瑞的恩爱。挥别旧日伤痛的办法是拥有一段新的感情，没错，当舒伯特的爱情占满她所有思绪的时候，关于程宽的一切就变得云淡风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