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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衷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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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内沉香在兽炉中了无生机地燃烧着,一如这宫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挂着一张麻木而又冷漠的脸。
沈如意跪坐在亓官翊对面,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添着茶,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沈小姐,”亓官翊和蔼地笑了笑,“近日定都风言风语很是扰人,不知沈小姐可曾听说起什么?”
沈如意放下手中茶盏,刚清了清嗓子,准备与这位皇后娘娘好好说道说道,坤宁宫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喊声——
“太子驾到!”
沈如意有些诧异,傅常霁究竟想做什么?
他与皇后娘娘,可不是什么母慈子孝的关系啊!
“既然太子来了,那边宣他进来吧,正好后宫不得干政,朝堂上的事本宫知晓的也不多,太子来了正好能让他解释解释。”
亓官翊只能这样说,若不然傅常霁人都到宫门口了,还要把他撵走吗?
亓官翊当了半辈子的贤后,就算是傅常霁母妃在世时昭德帝再怎么宠爱她,亓官翊也能坐稳中宫之位,凭借的就是她这贤德的好名声。
傅常霁如今为太子,她为母妃,不管朝堂内外怎么看,在明面上,她必须与傅常霁母慈子孝。
“儿臣拜见母妃,恭祝母妃凤体康健。”
“太子有礼了,今日你父王设宴前朝,太子理当作陪才是。”
晨起时亓官翊接受了命妇们的拜见,可如今她只是与沈如意在私下里见面,便换下了沉重繁琐的凤冠,她如今已年逾五十,女子最好的年华早已逝去,再没有厚重妆容的衬托下,她显得有些疲惫苍老。
可傅常霁继承了那个女人的眉眼,那个女人死在了最好的年华,昭德帝惦念至今。
亓官翊一时有些苦涩。
她在这个坤宁宫中住了太多年,再回首,她丢了少时样貌,她丢了少时年华,到最后,她甚至连少时在家中学的‘做人当为善’都丢了。
“父王今日开怀,群臣相陪,碰巧儿臣从岭南得了一盒南珠,想来缀在母后凤袍上定极为华美。”
“你有心了。”亓官翊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
一时间众人无话。
“说起岭南,儿臣倒是想是想起了一桩趣事。”傅常霁微微一笑。
亓官翊追问,“何事呢?”
“岭南百姓都爱听话本,儿臣亲信跑这一趟,还特地带了几本回定都,儿臣前几日闲来无事听了一耳朵,倒是觉出些趣味来。”
“岭南百姓都爱听那一出‘大将军七抓七放大夏贼寇’的话本,话本里头大将军威风凛凛以一当十,震慑敌军,听来很是振奋人心。只是不知道这话本,究竟是百姓们臆想而出还是岭南当真有此人物呢?”傅常霁故作好奇。
他笑着问道:“不知道母后可好奇?”
亓官翊面无表情道:“乡野村话,何须上心,不过是南地小民白日无事幻想出来的罢了,太子,你很不该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傅常霁恭敬回话,“母后训诫的是,只是儿臣又想到,若岭南当真有如此为民除恶的大将军,想来该很受百姓尊敬,且在军中应也很是威望。”
都是聪明人,想说的话,提一嘴,点到即止便是了。
亓官翊认真打量了这个‘儿子’,半晌,她轻声道:“太子,你知道你如今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吗?”
傅常霁起身,作揖:“儿臣自然知晓。”
他在做想做之事。
他在救想救之人。
兽炉中的香快燃尽了,殿内多了一丝很难分辨出来的味道。
亓官翊收起了那张慈眉善目的脸,起身,冷声道:“今夜陛下在御花园设下中秋宴,沈小姐,你能平安跨出本宫的坤宁宫,可这皇宫大内,却不是你能来就来、能走就走的。”
“太子,你能护的了沈小姐一时,难道还能护她一世吗?”
傅常霁没有作声,但他在心里想道:
如果可以的话。
他愿意。
亓官翊放过了沈如意,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因为到最后,做决定的只是昭德帝一人。
亓官翊这突如其来的仁慈,只会让沈如意的命运显得格外可笑。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沈如意和傅常霁出了坤宁宫,她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男子,“今日多谢太子殿下搭救。”
“我……我担心皇后娘娘会直接逼你答应和亲一事……”傅常霁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也不知道他与皇后说的那番话沈如意可听懂了。
沈如意不愿多解释,就算今日他傅常霁不来,她也会和皇后说那番话。
这些上位者,望众人如蝼蚁,可殊不知,蝼蚁也能毁堤坝。
他们怎么能,把所有人都当做棋子!
可沈如意不懂,傅常霁怎么会主动站出来。
他明明是最懂得趋利避害之人。
傅常霁不是没有看出来沈如意藏在眼底的疑惑,那疑惑归根结底,还是源于对他的鄙夷。
“走吧,我带你去御花园。”
中秋宫宴办得隆重,公主们早早就在御花园中坐下了,还未入夜,御湖上就星星点点地飘起了花灯。
御湖通着护城河,宫内的花灯顺着御湖飘向了宫外,顺带着也将皇宫大内的纸醉金迷带到了整座定都城。
沈如意不过是五品武将家的女儿,就算在定都有再好的名声,到了这些公主郡主跟前,也是不够看的。
她自认身份低微,便小心翼翼地待在角落中。
但就是有骄纵不长眼的,偏生要过来招惹沈如意。
“你就是沈家的?”迎面走过来一位着粉色宫装的少女,一脸倨傲地望着沈如意。
沈如意一脸狐疑。
“这是安伯侯家的乐宁郡主。”乐宁身边的丫鬟脆生生道,“你还不快快向我家郡主请安!”
定都安伯侯,昭德帝长兄的长子,昭德帝长兄于八年前病逝,因而昭德帝对兄长一家很是敬重。
今日来的这些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傅家人,在定都,一个牌匾砸下来,文官武将能砸死不少人,但皇亲贵戚,却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沈如意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臣女沈如意,见过乐宁郡主,问乐宁郡主安康。”
乐宁才及笄,关于朝中和亲一事她也有所耳闻,眼下她见着沈如意,只觉得她既可怜又狼狈,简直比她养了许久的小白落水了还要可怜。
哦,小白是她在路上捡到的小白狗。
“模样生得好,怪不得要被送到大夏去,啧,真可怜。”乐宁口无遮拦。
沈如意听后也不生气,只是端起了搁在一旁的酒盏,“今日中秋,臣女有幸得陛下垂怜,进宫于各位郡主共襄盛宴,臣女敬郡主一杯。”
伸手不打笑脸人,乐宁抿了一口果酒,便再没说什么了。
这宴会年年办,可像沈如意这样身份低微的女子却不多见,乐宁开了头,剩下的郡主公主纷纷像是得了个新鲜玩意似的,个个都过来打趣沈如意。
沈如意就像是游园会上供人取闹的玩物。
傅琮和苹儿站在一旁,却不能失了礼数上前劝说。
毕竟这是大周,这是定都皇宫,傅家人便是大周的天。
沈如意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醉了,但她记着这是在宫中,她要守规矩,不能给沈家丢脸。
她脸上便从始至终都挂着端庄的笑容。
知道人潮散去,她才敢扶着一旁的小树大口喘气。
她什么都看不清,就连眼前的花儿都有了重影,她得赶紧离开这。
沈如意朝着清净的地方走去,她走的缓慢,偶遇宫人时她甚至还能口齿清楚地询问宫人女眷小憩之处在哪。
“太……”宫女见了站在沈如意身后之人,当即便要行礼。
傅常霁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沈如意沿着小道往偏殿走去,她只是记得要往人少的地方走,她不能在人前失仪。
“如意!”傅常霁喊住了沈如意。
谁再喊她?
沈如意迷迷糊糊地停了下来。
“如意。“傅常霁神色怅然,“如意,你停下来听我说话。”
傅常霁一把握住了沈如意的手,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沈如意眼底的醉意,他只是一鼓作气自顾自说道:“如意,我嫁与我吧。昨日在沈府,我对你父亲说的那番话是气话,当年他那样不情愿你嫁进太子府,那是他看不起我,可是如意,我那样欢喜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欢喜的不得了。”
“可我没用,我是个没本事的太子,我护不住你,当年我若是把你娶进太子府,便是拖累了沈家。当然,这些话我与你说都没用了,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在为当年的事情找借口,可是如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年非我故意负你。”
“沈将军明明知晓我当年处境,可却仍旧怪我害你伤心,如意,我气不过,才与你父亲说那些话。”
傅常霁诉着肝肠,沈如意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还有一个——
躲在暗处听故事的傅琮。
话本上说的没错,两人份的感情,多了一个人便会出事。
傅琮从夜色下窜了出来,抄起鞋底,便用力往傅常霁脑后一拍。
他拍了拍手掌,将晕过去的傅琮拖到了游廊的拐角处,默默念叨道:“大侄子,真对不住你了啊,沈如意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你。”
“日后我请你春风楼喝酒,请你千金阁看美人,今儿真是对不住了啊!”
傅琮那一鞋底拍得不够狠,傅常霁悠悠转醒了。
傅琮眼疾手快,又是抄起长靴,往傅琮脸上拍去。
就是可惜了傅常霁那一番尚且没来得及诉完的衷肠,傅琮这辈子还没听过这样感人肺腑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