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陵旧事之茕茕流影》汐魂

10、定汝

　　近春节时，祁莲昊称帝的消息终于传回了京师，朝堂震动，国人愤慨，江湖中亦不乏誓杀逆贼之士。戎到陵王府来了一趟。荒影靠在涵琴斋外的软椅上看戎兴奋地堆雪人。

　　与烈国之间的微妙平衡正渐渐地被打破，身为皇子的戎怎么就可以这么天真纯洁，无忧无虑呢？被保护得太好了么？

　　午后，荒影站在书桌前随意写着字，戎则安安静静地仰躺在高高的书架下翻看几本史书，也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戎才沉静得像个内向的孩子。镂空炭炉里的香炭被烧得火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书房里格外安静。

　　“影皇叔，春秋末年晋国被赵、韩、魏三家给瓜分了？”戎忽然开口。

　　“嗯……”荒影的回答心不在焉。

　　“可是，当时晋国的四卿——知、赵、韩、魏之中，知国明明实力最强大，韩国实力最弱小，可是为什么到最后瓜分晋国、成为诸侯的是赵国、魏国，甚至是最弱小的韩国，却偏偏不是强大的知国呢？”

　　荒影手中的笔缓缓停住了。

　　“由此可见，实力强大的人不一定能够达到他的目的，倒是那些平日里弱小不起眼的，反而能够有大的作为……影皇叔！小戎说的对吗？”

　　荒影略有些狭长的双眼微微眯了眯，望着眼前兴高采烈等着他夸奖的戎，若有所思。

　　“……对，小戎，你分析得很透彻呢！影皇叔……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那些平日里弱小不起眼的，反而能够有所大的作为……

　　这是戎学习《史记》以来，第一次自己分析历史事件，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连影皇叔也是没有想到的，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好得意。

　　可是戎不知道，正是他这么一句看似简单实则不凡的话，暴露了他一直以来被纯真所掩盖的才智，引发了荒影的杀机。

　　边关虽有了重大变故，但宫中民间依旧是一派新春喜气。陵王素来不喜艳色，除了多燃了几盏红灯笼在雪色寒风中轻轻摇曳，倒是一如往日般素淡。所以，当荒影进宫赴紫宸殿皇宴之时，着实有些不适应满目的鲜红。

　　向皇兄和皇后行礼的时候，皇后说：“陵王身子还好吧，怎么越见清瘦了？”

　　戎正与大皇子荒越和兴王府的定汝玩耍，看见他忙放了荒越的手朝荒影跑了过来，因为冬日里穿得厚，跑起来磕磕绊绊，宫女太监们急忙上前扶住了。荒影微笑着站在原处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初识戎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冬天，他背对着戎，听戎在身后摔倒，在雪地里挣扎。戎一连摔了好几次，挣扎了好久。而他只是站在原处，静静听着。然后戎牵住了他宽大的披风，他这才低头去看，戎说：“我叫戎，你叫什么？”

　　“影皇叔！你来啦！”戎冲过来抱住他。

　　不知不觉，戎已经长得齐他的腰了。

　　定汝站在远处，似在犹豫要不要过来见礼，步子刚迟疑地往前迈出一步，便被荒越拉住，拖到一边喝酒。

　　宴会上歌舞眩目，觥畴交错，群臣频频起身互敬美酒，互道祝福，一派君臣一心，朝堂和谐之象。荒影礼貌地起身喝下对方的敬酒，心下却是止不住的冷笑。人人都是如此虚伪呢！他忽然想起以前戎背三字经时软软的童音：“人之初，性本善。”

　　也许这句圣贤名句是正确的，也许人性真的本善。可是圣人不知道，在复杂浑浊的世事之中，只有虚伪，才可以生存。当你保持着纯正之心与虚伪之人相交相斗时，输的一定是你。谁会愿意不明不白死在别人的陷害之下？谁会知道你信任的人会突然在某一天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陷害你？所以，虚伪是必须的，人是不可信的，更何况是这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挣扎着往上攀爬的大臣？

　　口中的琼浆玉酿忽然变得有如毒药一般难以下咽。荒影起身借故告退片刻，匆匆离席。

　　走出紫宸殿没多远，绕过一堵朱墙，踏上东篱湖边长长的回廊。

　　东篱湖，“东篱”之名取自东晋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篱湖边没有菊花，湖上也没有曲廊水榭，只是一湖干净澄澈的水，静如明镜。冬日刺骨的夜风穿廊而过，掀起他黑色滚金边的袍袖衣角，也皱起一湖静水，泛起层层涟漪。

　　此时夜色已浓，紫宸殿喜庆的丝竹之音随着夜风在耳边时断时续，回廊上两排红色宫灯微微摇曳，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冬日，曾是他和奶娘最难熬的季节，似乎寒冷是没有边际的，总是恐惧而无奈，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还会有明天吗？也许这次睡下去，便再没有明天。而如今才慢慢发现，也渐渐习惯，原来冬日，也可以这么温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喃喃诵念陶潜的诗，心中却无半分宁静之感，只是唇边一抹笑容泛着淡淡的嘲讽，眼中如水的清澈瞳仁像是被夜风冻起了一层薄薄的冰。

　　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人竟然会为一潭湖水取名“东篱”，这是怎样的一种讽刺！如果陶潜泉下有知，是否会从坟墓里跳出来，怒斥荒羽污辱于他？

　　微感无聊地摇摇头，荒影转身欲走，却见一人笔直站于廊柱之下。颀长矫健的身形，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透着坚毅的五官在宫灯橘红的光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