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逢春》芦莫修

6、倾吐心事

　　那天拍摄结束时已经快一点了，收工时黎穗子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车里等人，可因为实在是太困了就没有深究。
　　可今天她又在剧组旁看到了那辆车，车上坐着同一个人，而钟洄自从察觉到这辆车的存在就变得尤为紧张，黎穗子看在眼里，她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情。
　　她趁着休息的间隙来到钟洄身边，小声地问：“找你的吗？”
　　“嗯是。”钟洄不停地在搓手，看得出她很紧张。
　　“先去处理一下吧。”
　　钟洄在犹豫，她不想过去，黎穗子就继续劝她：“该来的躲不掉，去处理一下吧。”
　　她百般为难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黎穗子本来想多看两眼的，可又想起之前说过“无意窥探钟洄隐私”的承诺，就强忍着好奇心忙别的事情了。
　　“穗子姐，这可不符合你隔着八百里地都要狂奔到八卦第一现场的人设。”王瑶把手里的零食分给黎穗子一半，倚在门框边笑着调侃走进来的黎穗子。
　　黎穗子尝了口话梅，被酸的呲牙咧嘴，她摇摇头把剩下的全还了回去，口齿含糊地说：“现在人设改了。”
　　“不酸啊。”王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嘴里塞了两个，“可是穗子姐，你真的不好奇啊？”
　　黎穗子把伸着脖子往外看的王瑶拉进棚内：“别看了，就指望你帮我转移注意力了 ，不然我真得冲出去偷听了。”
　　王瑶眼睛一亮，透着欣喜与狡黠：“要不……要不我们就不做君子了，怎么样？”
　　黎穗子只得装出惋惜犹豫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君子，可那也太影响我导演形象了吧。”
　　“穗子姐你变了，短短几分钟不仅人设毁了，还开始注意形象了。”
　　“这你可少说了一项，我还成功把你给拖下水了呢。”黎穗子补充道。
　　张漳带着一身的寒气进来：“什么拖下水，你俩又密谋什么呢？”
　　“密谋到底是穗子姐的形象重要还是我的好奇心重要。”
　　张漳见这话不好回答便赶紧找了个借口又溜出去了，把空间留给看戏的黎穗子和唉声叹气的王瑶。
　　黎穗子收起看戏的表情，故作严肃：“瑶瑶，你刚才那句话我可不喜欢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招可使不得。”
　　王瑶却认真起来：“穗子姐，你真不喜欢张漳啊？”
　　“再问就拖出去打，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对感情上的事含含糊糊过，要是我真喜欢他，至于绕这种弯子吗？”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张漳？”王瑶问完便觉得没有表达出真实的意思，于是她趁着还没等到回应便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从你对他的态度中找出他不喜欢我的理由。”
　　“瑶瑶，感情如果能类比推理对症下药就太幸运了，但我真的回答不了你，因为这就是心里的一种感觉，就像我现在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张漳，你肯定也想不出来。”
　　“我能啊，我喜欢他讲话幽默、工作能力强、笑起来好看、生气的时候虽然很凶但也很有型、而且他还体贴温暖有正义感、……”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脸上的表情事幸福满足的，在她说完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黎穗子的错觉，她竟觉得那幸福满足中有不可掩饰的悲伤。
　　“按照你的描述，符合要求的我能找出一大批，可放到你面前的时候你肯定不会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你觉得他身上的这些点都是优点，这并不是你在美化他，也不是他没这么优秀，只是这些理由不是你喜欢他的主要原因。”
　　王瑶努努嘴嘴想哭，可又一甩头把眼泪生给挤回去了。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这么些年一直迷迷糊糊地喜欢着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样好像行不通了。”
　　黎穗子不知道王瑶跟张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感觉到他们三人之间的猫鼠游戏是时候有个了断了，想到这她更加明白了张漳的困境，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别人，又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他迈不出的这一步只能黎穗子帮他迈。
　　而钟洄的这一步却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只能她自己来迈。
　　钟洄来到车前，她想在车外说，可那个男人却在看到钟洄过来时把车窗慢慢关上，等钟洄站定后也没有下车的意思，她就只能坐进车里，非常不安。
　　“我以为我们那天把话都说明白了。”
　　男人看似无意地把手搭在钟洄的肩膀上：“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白帮吗？”
　　她别别扭扭地坐在车里，男人见她实在不舒服便把手拿开了：“没必要这样吧。”
　　“我这几年每次遇到难事都是你在帮我，而且是反复地帮我，这份情我一辈子忘不了，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男人叫石磊，自诩艺术家的商人，他是钟洄趁火打劫的恩人，帮她解决了所有的身后之忧，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了钟洄唯一的一个身后之忧。
　　石磊点上一根烟，他尽量克制住讥讽的冲动，可话说出口就变了味：“卸磨杀驴吗？钟洄以前我怎么没看出你是这种人。”
　　“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事业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糊口的东西，不做这行我可以去做别的，但你老婆来找我的那一刻，我就……”
　　石磊打断了钟洄：“我发现你不仅喜欢卸磨杀驴，还喜欢说大话，这一行挣这么多都不够你花，还需要我倒贴，你做别的指的是什么？”
　　钟洄语塞，他知道她所有的事情，所以她无处遁形：“我……”
　　石磊无视她的窘迫：“还是说你要找下一个倒霉鬼帮你填这无底洞。”
　　钟洄沉默片刻，认命地说：“你想怎么办？”
　　“你这是要跟我做交易吗？”石磊问道，随即他摆出商谈时的姿势，“好，那我就跟你谈。我帮你说服我妻子，让这件事就此平息，你说值多少钱，我还听说人们就喜欢这种刺激的新闻，所以一旦消息不小心泄露出去，又值多少钱？”
　　满是把柄的钟洄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她是砧板上的鱼，石磊轻飘飘的几句话已经把她逼到了绝境。
　　“你明知道我交易不起。我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以前我还可以骗自己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可现在她找上门来了我还要怎么假装。”
　　“别假清高了，也别跟我玩掩耳盗铃的把戏，你一直知道我是有妇之夫！”石磊的语气也开始有些激动了，他缓了一下有意识地克制着情绪，语气中带着讥讽，“你现在敢一脚把我踢开，我来告诉你是为什么，不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而是过了两天太平日子，就幻想以后全是太平日子！”
　　钟洄片刻失神然后泪水如注，她用袖子胡乱地擦掉泪水，抢过石磊手中的烟猛吸了一口，刚擦掉的眼泪又被呛出来了，她索性任泪水布满整张脸。
　　石磊看着她这副样子又把手搭在钟洄的肩膀：“钟洄，生活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钟洄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臂，只不过车里空间就这么大她能往哪里躲，于是她咧开一个笑脸自嘲地说：“我确实是够矫情的，明明就是你说的这样的人，还蠢到在你面前扮清高，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石磊喜欢交易，但不喜欢被拒绝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在看到钟洄的闪躲时他便又把手臂拿开了，一语未发地看着钟洄在那边无声地流泪，又点了一根烟，在烟熄灭前厌厌地说：“钟洄，你这样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我刚刚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游戏，我倒想看看你这个样子到底能走多远。”
　　钟洄不知道是怎么下的车，只知道石磊暂时放过了她，未来怎么样她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她回来之后情绪一直不高，黎穗子本来收工后直接回家了，可她看了看那辆车还是放心不下，于是把剧组的人打发走后，留在剧组等着钟洄。
　　“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让您费心了。”钟洄答道，还带着她已经习惯了的笑容。
　　可这一次黎穗子只觉得笑容扎眼，透过笑容她看到悲伤和绝望，但只能看到永远触摸不到。
　　黎穗子觉得很抱歉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钟洄，她苦涩地笑着摇头：“要不我再带你去吃白食吧。”
　　钟洄实在提不起兴趣来：“不了，明天最后一场了，我想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陈楚楚最后万念俱灰归于平静，她没有求死是因为还对生活有微弱的期待，所以除了绝望、迷茫这些情绪之外，我还想你眼里能有一点点的光，可你现在眼里有光吗？走吧，就一顿饭耽误不了多大工夫的。”
　　黎穗子说完没有给她拒绝的时间，拿起钟洄的衣服帮她披上就往外走，两个人坐在出租车上都没怎么说话。
　　钟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而黎穗子则在考虑该怎么调整她的情绪，以这样的状态演今天下午的戏反而特别契合，可明天的戏份就不行了，黎穗子不甘心最重的一场戏以充满遗憾的方式结尾。
　　街旁的树木不停地在后退，街灯也不停地闪烁，黎穗子在一团乱麻中突然身体前倾，语气兴奋地跟司机说：“师傅，能停一下车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外面的路况：“这儿不让停车，停在前面行不？”
　　“可以可以，您一会儿等我十分钟，结账时我会多算一点给您，您看行吗？”
　　司机考虑了一下把车停在路边：“行，你去吧，快点回来啊。”
　　车停好之后黎穗子飞奔着去刚才看到的花店，她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两束花，一束淡粉色满天星，一束粉色的百合花，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车上。
　　黎穗子把满天星放在钟洄的怀里，然后又让钟洄抬头看天上的星空，她说：“看，满天星，满天星。”
　　钟洄拿着花束被巨大的惊喜和惊讶冲击着，她看着满天星空，又看着手中的花束，一时间笑地很灿烂，这是黎穗子这么长时间以来看过的最真实的笑容，很美很吸引人。
　　“好美，比今晚的星空还美，谢谢。”
　　黎穗子凑到花前和钟洄一起沉浸在花香里：“你喜欢就好，无论多难，总会有惊喜出现的，一束花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这不就是有了吗？”
　　钟洄看着她真诚的眼睛，仿佛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满天繁星，那一刻心情好了很多：“嗯，我会打起精神的。”
　　“从它开始，惊喜会越来越多的，别灰心啊。”
　　出租车里的气氛比之前热闹了不少，这束花让钟洄暂时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有一刻，但一刻也要有一刻的开心。
　　到花姐的饭店之前，黎穗子把那束粉色百合花藏在身后，边藏边心虚地解释：“上次咱俩来这吃饭那次，临走前我把她最心爱的酒顺走了，这次她见到我非得把我活剥了。”
　　钟洄捧着花笑着听黎穗子在那儿自言自语，心里感叹着原来那么严肃的导演也有这么调皮的一面。
　　“一向都是来了就往里闯的黎大导演怎么在门口不进来啊？”
　　花姐阴阳怪气地迎出来然后在看到钟洄的那一刻立马变脸：“钟洄也来了啊，赶紧去里面坐着，外面多冷啊。”
　　花姐也不管黎穗子，拥着钟洄往里走，钟洄拉住花姐：“花姐，黎导给你准备了礼物，您先看看再走嘛。”
　　“我不要礼物，就要那瓶酒。”
　　花姐耍起了小性子，钟洄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得捧着花对着黎穗子无奈摊手，意思就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黎穗子笑着上前一步，从背后把花举到花姐面前：“别生气了嘛，呐~你最喜欢的花儿。”
　　花姐笑着收下，花刚到手里就又变了脸：“这是干嘛，一束花就把我打发了？我那瓶酒可是珍藏了好久的，你就这么给我偷走了，竟然还是用偷的！”
　　花姐说着说着就转过头去了，她恨不得把面前这个人给打出去。
　　黎穗子小声嘟囔着：“酒光藏着算什么好酒，我偷酒是为了把它从漫长的寂寞中解救出来。”
　　钟洄就在旁边吃吃地笑，花姐转过头来警惕地问：“你刚才嘟囔什么呢？”
　　钟洄立马止住笑容，黎穗子灵机一动，此刻她谄媚的样子真是让钟洄大开眼界：“我说像我这种偷酒的狂徒，凭一束花认罪未免就太没诚意了，所以我肯定准备了别的。”
　　“委屈你了。”看戏的钟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黎穗子推到了花姐面前，“我给你带来了朝思暮想的钟洄，还有我这只冬季草原里最肥美的羊，花姐消气了没有啊？”
　　花姐还是不正眼看黎穗子，拥着钟洄走到包厢，不停地给她推荐菜式可就是不给她看菜单，于是她见缝插针地说：“花姐，就简单吃几样就行了，太多了也吃不了。”
　　“别担心，给你做成小份就可以多点几样了，是吧穗子！”
　　花姐盯着黎穗子，她只能陪笑：“是是是，多点几样，花姐介绍的都是招牌，很好吃的。”
　　然后她悄悄地凑到钟洄耳边说：“放开点吧，我有后招。”
　　最后花姐帮钟洄点了十几样，如花姐所说真的都是小份，黎穗子在花姐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时说：“花姐，小份菜怎么收费呢？”
　　花姐挑眉：“原价喽。鉴于你今天认错态度良好，我决定原谅你了，另外呢就是消费也达到了我的预期，再加送给你俩一瓶酒。”
　　黎穗子接过那瓶酒，脸色瞬间就变了：“这不是我拿的那瓶吗？”
　　花姐一字一顿恨恨地说：“我把夏天酿的梅子酒装到了这个瓶子里，这个瓶子跟你偷走的那一瓶一模一样！”
　　“花姐，你这不是自欺……”
　　黎穗子及时住了嘴，她拧开瓶盖闻了闻：“又香又甜，钟洄咱们尝一点？”
　　钟洄有点犹豫：“明天还要拍戏，不好吧。”
　　黎穗子给钟洄倒了一个杯底：“就尝一点，不会有影响的。”
　　黎穗子又给花姐倒了一杯，然后举起酒杯：“感谢花姐。”
　　花姐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行了，这一晚上殷勤的，再这样下去，我会忍不住怀疑你又开始打我其他藏酒的主意了。”
　　黎穗子对花姐的藏酒从来就没断过念想，不过现在她是不可能顶风作案了。
　　钟洄给花姐和黎穗子续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黎导、花姐，谢谢你们，我以茶代酒敬你们。”
　　花姐又干了一杯：“别那么客气，你肯来，我高兴。”
　　花姐走后，黎穗子和钟洄就把那瓶酒盖上瓶盖放到了桌下。
　　“以后啊，别跟花姐那么客气，你一客气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是真的想谢谢你们。”
　　黎穗子看着钟洄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
　　钟洄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还要谢谢你帮我迈出这一步，我跟他在一起……四年……早……早就知道他有老婆，也知道在这行里这样做迟早会被反噬，但我还是没勇气谈分手，因为他一直在经济上帮我……”
　　钟会停顿了一下，把水杯里的水喝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经济状况一直挺差的……他一直帮我……说起来我也知道，做了……做了这样的事，我就没资格再说煎熬难受之类的话了，可这确实是这几年间的真实状态……说到底也是我活该，当初选择他这条捷径，我就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黎穗子给钟洄续了一杯水，她没想到钟洄会主动跟她说这件事，同时她也意识到钟洄的情绪已经到了极点。
　　这并不是一束花就能治愈的，她需要一个倾听者。
　　“我以为会名誉扫地，会被解约，最坏的结果便是赔钱了，所以我一直在害怕……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能这么顺利结束……他觉得没意思就放手了，而我什么都没损失，还进了这么好的剧组，演了这么好的角色，得到了您和剧组工作人员这么专业的指导，最重要的是人生第一次遇见你们这么纯粹的人，我……我真的好……幸运，是我从未想过的幸运，好像从进了剧组后一切就都很顺利……所以我真的是打心底里感谢你们。”
　　钟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没醉的时候把这些事说给一个只认识了月余的人，虽然她也知道这部戏之后两个人肯定就分道扬镳了。
　　可今晚的她就是很奇怪，或许是因为那束花让她有了安全感，于是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她心中所想，很多事并不是说完就是去求安慰的，而是跟合适的人说完之后你会觉得这件事真的能翻篇了。
　　未来真的来了。
　　在钟洄心里，不知道是不是包厢逐渐升温的氛围所致，她坚定地认为黎穗子就是那个合适的人，她相信她。
　　但这种信任还是有界线的，她刻意隐藏了如此缺钱的理由。
　　黎穗子没有回避钟洄的坦诚，也没有深究钟洄的隐瞒，她用坦诚的态度回应钟洄。
　　“你能迈出这一步已经很勇敢了。四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你六分之一的人生都是和他一起渡过，无论是这段关系见不见得光，不要觉得不堪、丢人，因为如果你不承认，这段人生会在以后的日子反复折磨你，花时间接受它然后向前看。未来还有无数个四年，你还会遇到无数个人，碰到无数件精彩的事情，那才是值得你关注的东西。”
　　黎穗子那一晚和钟洄聊了很多，从职业规划聊到人生体验。
　　她发现卸掉防备后的钟洄是很可爱的，会吐槽，会开玩笑，不似之前讲话那么拘谨……无趣。
　　今晚之后，在黎穗子的心里，她们有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了。
　　她为此感到开心，同时感叹这简直就是天公作美，搁置了多年的项目终于能够启动了。
　　所以她的刻意接触并不是完全出于公心，还有很大的私心。
　　她想了解钟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尤其是能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演员。
　　她对作品质量尤为重视，而演员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