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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暖玉 ...

  •   连日的大雪方歇,空气都带了刀似的擓得人脸上生疼,苑生曾在村子里的小书堂里听过“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先生说雪霁初晴,像是溪上叠了云层,听着便是很美的。可是苑生不喜欢雪,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是痛恨。她是雪夜生的,一生下就被弃在了村头,如果不是老柴打山里回来碰上捡回来,她应该也就没了。

      襁褓里的时候其实不记事,非要论起来,也不能算作她恨雪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老柴作为一个老鳏夫,腿脚已经不算很利索了,寻常上山打打猎挖挖草药什么的养活自己便罢了,再养一个苑生,到底吃力。所以等苑生能跑了就跟着往山里头钻,挖药,采野菜,有时候也能抓点兔子之类。可这村野地界,逢着下雪就封了路,在山里头待一夜可不是开玩笑的。更莫说雪后结了冰的下山路。

      老柴家的房子不禁风,歪歪倒得叫人心惊,等到老柴又老了一些的时候,苑生自己去山里砍了木头绑了石块捆下来,花了小半个月才终于把房子整得像个样子了,老柴却没熬住。那日也下了雪,巨大,第二日外头的枯枝被雪压得咯吱响,苑生打下边过刚好拿头接了一捧,干雪簌簌地往下撒,她甩头掂了扫帚就喊:“老柴!老柴扫雪了!!”

      老柴老了的时候耳背,一次两次总听不着,苑生喊了几遍,可直到扫清了他俩这一小方院子,老柴也没应声。

      送老柴上山那日,苑生一个人去的,没与其他人讲,准确来说,村里人与他们往来的也不多,她与老柴非亲非故,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却都是特立独行的,只管过自己的日子。老柴如何她没问过,她自己,却只是不想听人指指点点地讨论她那莫须有的爹和娘。

      打那日之后,老柴也就成了个覆了雪的坟头,她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独行侠。只是,独行侠也有合群的时候。比如现在。

      今年的雪灾尤其严重,谁也没想到山石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崩落,村子遭了难,又是十年一遇的严寒天气,苑生跟着仅剩的十来个村民一起往淮城去。一路暴雪,此时行程已到了尾声,她却已经浑身上下,没了一处好肉。脚底皲裂,青紫的裹了雪,破了烂,烂了出血,再裹了雪……她身上穿了两层,外头包的老柴的旧袄子,不合身,风仍往里头灌。

      “奶!奶!”突然的嘶哑叫喊声把大家的脚步扯住。

      是村正家的孙子,此时他抱着一个已然倒地的老妇人。这次雪灾,他家只剩了这一个老婆子和小子,小子叫滕哥。

      滕哥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了,此时少年却是哭得鼻涕上了冻,晶亮。村子没了,村正家的与王二狗子家的,也就没啥区别了。众人顾自已经很难,这几日更是看多了生死,闻声也只是上前去探了探鼻息,皆摇了头。熟识点的大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劝他就地叫雪埋了,少年却是死死地抱着没放。

      队伍停了下来,苑生掸了一眼。

      “我要带我奶去淮城!我不能丢下她!你们帮帮我!帮帮我!”

      人先是劝,到后来,也就放弃了,已经快要下晚,再不进城,城门就关了。他们已经冒雪走了几日,眼看城门在前,谁也没有精力再跟风雪耗上一夜。

      没有人是不狼狈的,活人尚且痛苦,又怎么顾及死人,他怪不得人。可滕哥还是不想放手,他把目光投向了沉默的苑生。

      像一条乞怜的狗,苑生想,与之前笑她小祸害的那个嚣张少年,全不似一个人。

      “求求你!苑生!苑生你帮帮我!帮我把我奶带进去,苑生……”

      苑生瞟了一下已经继续行进的人,复又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他:“你拖过死人吗?”

      “……”少年被这冰凉的问话噎住了。

      “我拖过,我拖老柴上山埋了的那天回来,身上都是破痕,差点陪他一起走了。”

      邵滕没想到这个冷硬的丫头,不但寻常对他们冷漠,哪怕是对养了她十几年的老柴,也能这么平静。

      他直愣愣抬头看着她,听她又问了一声:“这样,还要带她一起吗?”

      苑生并不想与他打交道,只是,她突然想起老柴死的那天。

      “要!”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城门前,老柴的破袄子被拆了布栓在了老妇的身上,邵滕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女孩,已经浑身是伤,而拉着布条的手上,更已是可怖。

      “你的手……”

      “呲——”连带着皮血,苑生把手里染血结冻的布撕下,生生吓退了邵滕后头的话。

      城门并没有关,流民,也不止他们。

      邵滕眼见着一路与自己一起跋涉的人,此时扔了布绳兀自走开,好似与他这一行全不认识,他开口唤她:“你去哪里?”

      “找管事的,没人愿意放一个死人进城。”

      挺意外的,邵滕以为她不会回答,只是听了回答,他心口也是堵。回头看了一眼奶奶,那股子酸涩重又袭上心头,竟无言以对。

      以前村里来过过路人,说淮城的新城守于大人救民于水火,曾于洪水中不顾生死救下稚子。也正因此,雪灾后他们首先就是想着往淮城来。

      此时淮城门开,从内往外设了帐篷,苑生一路进去,有守军登记,记录清楚了,将她领到了一处帐篷外,里头,已经坐着他们村里的几人,此时正端了粥在喝,还有椿大婶磕破的头上,也裹了纱布,想来是有大夫在。

      “我找于大人。”

      一言出,村人瞧过来,领路的小兵也看过来,有些没反应过来。

      苑生重复了一次:“我找于大人。”

      “于大人繁忙,流民如今有三个村子,都是雪灾,淮城已然接纳,昼夜不歇。你若是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小兵说。

      “有个死了的人,我想找个地方给她安葬。”

      “什么?!”怕没听清,小兵瞪大眼睛,“你要干嘛?”

      “路上死的,我们一路带过来。”

      带过来做什么?!小兵想问,可撞上这女孩冷漠的眼,突然就结巴了:“……我,我们也有停放的地方,我着人先带过去,你等我,等我报上去再定夺。人在哪里?”

      “城门口。”苑生顿了顿,“有劳。”

      她没再看村里其他人,说完就又重新走出帐篷。邵滕等着人发愣,他哭干了眼泪,此番已经说不出话来,不多久,他想起那丫头离开时候说的话,只怕是他们要被人赶出城去,没想到一抬头,她竟然真的带了人来。

      “我奶她……”

      “先带走,等城守定夺。你是打算抱着你奶继续在城门口坐一宿?”这话不用看也晓得是谁说的,邵滕闭了嘴。

      等到苑生重新领了邵滕进了他们村的帐篷时,里头人纷纷尴尬地别过头去,外头燃着篝火,竟是一夜无声。

      苑生累极了,身上皮肉都在叫嚣,靠着墙睡去前,她喝了一碗粥,邵滕从施粥处端进来的。二人谁也没道谢,也委实用不上。

      清晨的时候,有守军过来唤人,邵滕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仍旧闭眼的人,没叫她。

      应是安排了人去安置老妇人,苑生昨夜就听隔壁帐中人说起,难民不幸走了的,都下葬在淮城外几里的坟岗场,也算有了终了。

      苑生他们昨夜来得迟,没赶上大夫医治,等邵滕一走,她便睁了眼出去,刚好碰上大夫来瞧。

      伤得厉害,大夫神色都是凝重的,苑生咬牙忍着,有了落脚后精神一松懈,这才感觉到疼。老大夫叹气:“你是伤得最厉害的一个,怕是要好好养了。”

      苑生想扯出个笑脸,有点难,罢了。

      不多时,外头起了声响,发粥了,众人皆是从帐中出来,苑生也捧了碗出去,她觉得饿,饿极了。

      远远,一道颀长身影立在粥棚之后,那人一身素衣,本是从旁听老大夫说话,后来许是舀粥的人有事,他接了那粥勺。

      苑生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好看到,哪怕是一身素衣,都能叫人挪不开眼去。她排在一众流民的身后,生生将自己的目光拽下,却又瞥见那施粥的手,莹润似冷玉。

      队伍越排越近,受伤的手生疼,捧起的碗亦是颤颤巍巍,她勉力攥紧了些,下一刻,有人覆上她受伤的手,替她托稳了那青碗。

      “小心。”那人开口。

      热粥入碗,苑生不由地抖了一下,差点撒出,还是那只手,替她托得稳稳的。

      “可以吗?”那人问。

      她讷讷点头,忽而抬了眼出声:“谢谢!”

      “无妨。”

      冷玉撤开,她抱着那碗粥坐远,半晌,复又往粥棚望去。

      手指不自觉叠上一处,她想,原来那冷玉,竟是暖的。

      邵滕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最后一碗粥,他三两口灌下,抬脚坐在了苑生旁边。

      “听他们说,我们这三个村的难民,后头等朝廷的拨款下来,他们便就送我们回去重建。我们村是受灾最重的,又有雪崩,可能是要与另两个合并一处了,”邵滕说,“毕竟我们村就剩下几个人了。”

      “……”

      “你什么打算?”邵滕问,“要跟着一起回去吗?”

      苑生从没听村里人跟自己说过这么多话,当然,她也不稀得。

      邵滕也知道自己以往说她的话不好听,只开了这个口就闭了嘴,也没要个回答。

      苑生盯着自己的脚尖,不久,视野里出现了一角衣衫,她眼皮子一跳,猛得抬起头来。

      “宁大夫说你伤得厉害,”那人蹲下身,伸了手来,“我看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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