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02、争执

　　萧疏眼底带笑，伸出食指在嘴上一竖，小声说：“嘘。”
　　叶长生又忍不住笑，摇头道：“唉，你呀，你是不是有些地方不太信任他？”

　　萧疏点了点头：“我只是有这种奇怪的直觉，原因是唐大哥说到梭罗生来向他索要奚邈先生的尸身那一段，虽和我们要问的地方看起来没什么大的关系，但是我总觉得他似乎略过了什么。说句不当讲的话，你说奚邈先生真的如江湖传言，如唐筹大哥所说的那样，是救人时感染受伤而亡的么？”

　　叶长生皱了皱眉：“我开始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们要问问唐筹吗？”
　　萧疏：“不必，即便是他今日讲述的时候，都有意避开详谈他师父的死因，问是问不出什么的，而且显得我们很奇怪。”

　　叶长生：“还有什么是让你起疑的地方？”
　　萧疏：“因为他说，梭罗生来找他，在他知悉梭罗生想要带走师父尸身的时候，立即转移了墓碑，因此才没有让梭罗生在鹿鸣谷中找到奚邈先生的棺木。”

　　萧疏这样一说，长生也明白了：“这样看来确实不合理，故人知悉死讯，前来探访，应该第一时间就亲自到墓前拜谒才是，而梭罗生如果真心想要带走奚邈先生的尸身，最好是不暴露自己的想法，待拜谒之时，直接动手就是。除非……”

　　“除非唐筹大哥从一开始就防着梭罗生前辈，不肯带她到奚邈先生的墓前。”萧疏接道：“如果唐筹大哥和梭罗生前辈有宿怨，还可以理解，可是我看他们师徒二人，似乎对梭罗生前辈并非心怀芥蒂的样子。”

　　叶长生：“那这种做法……反而像是对故人隐瞒奚邈先生的死因……”
　　萧疏：“我有点这样想，但是又觉得自己揣测过多，凭这只言片语，其实不能这么怀疑。”

　　叶长生叹了口气：“不，这么想没有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相信他？还是找个机会探清此事？”

　　萧疏摇了摇头：“我说不上来，但我又直觉唐筹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他和江彤的交情更在你我与彤姐的交情之上，彤姐既然选择信任他，肯定也有道理，然则我暂时不想告诉他我是因何武功尽废的，英雄大会之前，我觉得还是不应当将我们所掌握的信息告诉给其他任何人。”

　　叶长生微微皱眉，道：“你说得对，我留个心眼，咱们还是先相信唐筹，其他的随机应变。”
　　萧疏点点头：“好。”

　　萧疏又道：“你不必忧虑，长生，可能是我骗人骗惯了，深知越让人相信的谎话，越得是八句真一句假，还有一句靠隐瞒，所以总是对别人不肯详细直说的话格外敏感些。不过恐怕也只有我自己是这样子的，有时候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叶长生笑着摇摇头：“你要是小人，这世上就没有君子了，我心地善良的好……”
　　萧疏连忙打断他：“嗯嗯嗯嗯嗯，不许肉麻。”

　　叶长生伸手揉他的脸，又搂着他的腰晃来晃去：“不许嫌我肉麻。”
　　萧疏被他晃得直笑：“好好好，不嫌不嫌，但是你不许再说了。”

　　清风拂面而来，清爽和煦，其中依稀带着药草的香气。
　　深谷之中能看到满天繁星，夜幕之上星辰闪烁，辽远静谧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薛浪嘴里叼着一根草，躺在草地上。
　　他已经在鹿鸣谷外徘徊了几天，但是迟迟不敢踏入其中。

　　他穿着一身黑衣，目光中有种少见的平静。
　　薛浪短短的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很少有这种十分平静的时刻，好像哪怕就在下一刻停止呼吸，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事情一样。
　　然而他不能一直保有这份平静。

　　从草地上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种近乎晕眩的疲累，他要再一次的，去辜负那个曾经视他为好友的人，朋友间的情意是如此的珍贵，可是现在连他也觉得自己不配。

　　薛浪很快丢弃了心中这些他认为是软弱的情绪，因为决定已经做好，徒思无益。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江彤能够在身中化功蛊的情况下还撑了两年的时间，必定是唐筹精心研制出的解药压制了她体内的毒性，然而他和姨娘留下的耳目又将追捕江彤时的情况说得很清楚，他以此做判断，江彤身上的蛊毒其实并未完全消除。

　　英雄大会，他已经容不得半点失误，因此他要提前来探探唐筹这边的情况，必须要解决掉一切可以帮助江彤恢复武功的可能。

　　他太累了，已经快要被仇恨压垮。
　　是在他设计江彤中毒的那一天，在与唐筹的闲聊中，他听到了江成鹤的死讯。

　　知道江成鹤已死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那一瞬间，仿佛天地的颜色都黯淡了下去，所有的情绪来得并不轰轰烈烈，但是一瞬却仿佛过了一万年，留在他心里的就是挥之不去的疲累。

　　懵懂过后，他就将报仇的目标完全放到了江彤身上。
　　他报仇的想法，不知何时替换成了有且仅有的一个念头：江彤必须死。

　　然而此刻，这个念头也快要撑不住了，他很累，需要一个了断，需要一场酣眠和了无心事的休息。

　　唐筹在灯影下耐心地将白天里晒干的药材研磨成粉末状，称量重量之后再与不同种类的药材混合起来，炮制药丸。

　　这是个很耐心的事情，而且需要十分专注，直到一团黑影挡到了唐筹的光，他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他甚至还以为那是唐筠，只是轻而缓慢地说道：“这是最后的了，那一堆难找的药材凑够这些分量真不容易，花了我一年，却也只够得上一点，要是江姑娘对这药不耐药的话，这些应该还可以用上半年多。”

　　而一只手倏然间伸了过来，轻轻一掀，将所有的药材和药粉撒了满地。

　　唐筹的动作仿佛是凝固了一样，他慢慢抬起头，看见薛浪目光望着他，平静而没有感情。

　　唐筠的一声“哥”也只来得及叫出去半句，唐筹让他去取装药的小瓷瓶，他乍一回来，一条腿还未及跨进来就见到这样的情景，眼见薛浪这副来者不善的形容，当即单手入怀，扣住了一把暗器。

　　薛浪见到他来，却并无其他反应，那眼神中既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

　　唐筹却终于反应过来了，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怒道：“你他妈的来这发什么疯？谁他妈的当初发誓说绝不踏进鹿鸣谷半步的？”

　　这声音近乎是在嘶吼，薛浪仍然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我当初没有想到你会给江彤制解药。”

　　唐筹眯起眼睛，冷冷看着薛浪，气氛渐渐凝滞，半晌，唐筹道：“好，很好，薛浪，你告诉我，你知道是我一直在为江姑娘制作解药延缓药性，然后呢？你来鹿鸣谷是为了什么？来杀我的吗？”

　　薛浪直视这唐筹的眼睛，半晌才说：“我刚才已经毁了你的药材，你说你用了一年才凑够，我想已经够了，江彤的蛊毒等不到明年了，她也不会活到那时候。”

　　就连唐筠也听出了薛浪的本意，竟然真的是考虑过来杀人灭口的，他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唐筹沉默了一会：“我以前听说农夫救蛇的故事，我觉得那农夫愚蠢，现在看来，我也不遑多让。”

　　唐筹一手指着门外，道：“滚吧，能滚多远滚多远，我已经没什么可拿的出来偿还我欠江姑娘的债了，但愿你从此言而有信，贵足不履贱地，永远也别来鹿鸣谷了！”

　　唐筹的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薛浪看了唐筹一眼，无声地向外走。
　　他走到门口，唐筠愤恨地看着他，唐筹道：“唐筠，让他走！”

　　唐筠这才让开一人可以通过的道路，抱臂站在一边，他刚才已经从唐筹和薛浪的对话，以及一地狼藉中知道，薛浪将江彤的解药毁去了，此刻他心中怒火中烧，五内如焚，唐筠咬牙切齿道：“来日你我必有一战，你要害彤姐，我必定先杀了你。”

　　薛浪定住脚步，却并未看向唐筠，唐筠在袖中扣紧暗器，他心中甚至希望薛浪此时对他出手，他此刻对薛浪的恨意堪称刻骨，若非考虑到在此地杀了薛浪会给鹿鸣谷带来无穷后患，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杀意。

　　薛浪却忽然开口了，但不是对着唐筠的这句挑衅，而是对唐筹道：“唐兄，不管你是否相信，在我心中，你都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我并未曾想过要伤你分毫。”

　　此话一出，唐筹的眼神明显有所动容，然而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唐筹接着冷冷道：“请便吧。”

　　薛浪仍然没有离开，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只是，唐大哥，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当初我化名周瑾的时候，曾向你说过我身世畸零，父母双亡，这句话并不曾是骗了你。以及当日我对你所说的那些忧怀父母的话，都是发自内心，平心而论，你当初引我为朋友，可怜我遭际坎坷，为何我换为本来名字时，你却不问缘由，一心只想着帮江彤了呢？难道，难道江成鹤死了就死了，不该父债子偿么？难道江家人的命是命，我父母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薛浪说到最后，语音中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的宣泄。

　　唐筹的目光几经变换，最后不再看薛浪：“关于这件事情，江湖自会有公论，你不该假借我手，施此毒计，这算是什么手段？你为了报仇，连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了么！”

　　薛浪回头牢牢看着唐筹：“没有人对我父母讲过江湖道义，你不如去问问那些被江成鹤害死的江湖人的亲人朋友，有谁对他们讲过江湖道义？”

　　唐筹：“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江伯父于我鹿鸣谷有恩，江姑娘因为我才中了你的蛊毒！如果没有你的毒，我都未必做得到放任不管，如今你拉我下水，就更该知道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赎清我所犯的错误！”

　　唐筹目光中燃着两团火焰，也同样牢牢地盯着薛浪。
　　薛浪颓然一笑，轻声说：“我懂了，人都是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事情的。唐兄，我们就此别过吧。”

　　“烦请稍待，小生不才，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萧疏和叶长生站在院中，披着一身星光月光，悠然的仿佛只是秉烛夜游，观星漫步。

　　薛浪一步踏出门去，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两人，片刻后，露出嘲讽一笑：“萧公子，既然你们能找到这里来，看来你们和江彤的关系并不是如你前日对我所说的那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