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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变奏 ...

  •   陆斯恩咬着粘血的衣服,在火上烤过小刀,刀尖挑开他腹部的伤口,那里插着截黑得油光发亮的怪物的口器。

      口器尾端生长倒刺,卡在他身体深处,每挪动一厘米就阴毒地疼。

      当做完这一切后他已经大汗淋漓。

      他蜷在角落里等待身体适应这疼痛,外面在下雨,屋子里倒是异常温暖——也可能是因为他体温开始升高的缘故。

      床铺上乱糟糟的,被褥拱起一块,耷拉下一个角,就像还睡着个不安分的小朋友。

      但是他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即使有他也看不见。

      因为这里不是真实,只是一个魔窟,那所谓的主的安息地。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回来看一眼,好像回来了就会真的有人在等他一样。

      他一定是疯了,陆斯恩想。

      从在诺艾尔的墓地里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开始发疯。

      不,也许更早。

      说不定是从那个白风暴还没刮起来的雪夜。

      他骗了洛林,他去伦萨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个女精灵。

      他只是突然想去,突然就那么想了,无可救药的。

      没有什么理由。

      布置在楼道口的陷阱被一个大块头踩中。

      来了,陆斯恩悄悄拿起他的剑,他得走了。

      临走之前他把房间里的血迹收拾干净,经过床尾时又把掉下来的被脚塞回去,确保被窝里不会透风。

      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

      事实证明有时候灵光一闪并不怎么靠谱。

      沙珂把自己摔在床上时这么想。

      陆斯恩没有回他的小房间,当他们在暴雨中穿越了满是怪物的城市回到这里之后,绝望地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也许他已经死了,沙珂在心里默默说。

      他有很多同伴都是这样失去的,在某一天早上或是午饭过后出门,带着一把猎刀告诉他说要去哪里哪里打猎,问他要不要来一点酸浆果,他说好,要甜的,然后他们就不见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最开始还有人愿意出去找他们,过个几天便再也不去,仿佛已经认定他们死了。只有沙珂还时不时游荡在荒原,叫着那么一两个已经快要被忘记的名字。

      他是去找他的甜浆果的,沙珂对自己说,他只是想吃浆果。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些答应要给他的果子。

      亚尔维斯站在窗前发呆,他全身几乎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大颗大颗地落,街道上徘徊着一只三头四足鸟和一只人面虫,只有偶尔借闪电的光才能看清它们的全貌。

      他放在窗沿上的手指时不时怪异地抽动两下,谁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转机出现的时候他指尖刚刚画完一串咒文的第一笔,沙珂打了个滚,从床头滚到床脚,突然说:“嘿!快来看!这里有滴血!”

      亚尔维斯瞬间回神,看到沙珂指着的地方——

      一个新鲜的、还没完全干透的小小的红印子。

      他没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带着颤抖:“他来过这里,还没走远!”

      他们立刻冲出房间,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那边!”亚尔维斯说。

      三头四足鸟发现了他们,它的一个头“嘭”地从陆斯恩的窗子里挤进来,尖喙差点啄到亚尔维斯脚跟,沙珂拉了他一把。

      他们往楼外跑,门口堵着那只肥胖的人面虫,它就这么静静趴在那儿,张开嘴占据整个过道,也不伪装,只等着食物被驱赶进它的喉咙。

      亚尔维斯脚下不停,甚至免费赠送了它一个大火球,它的身体被炸穿,于是两只弱小的东西从它长满锯齿的食道里钻了出去。

      屋外大雨倾盆,没有灯,黑暗是一只噬人的怪兽,要把整个世界都当做它的餐盘。

      亚尔维斯在雨里停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陆斯恩的血仿佛还带着温度,又要在他身上引发一场高热,他像是被关进了一只玻璃球,从凹凸镜里看周围歪曲放大的房屋。

      在那个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地渺小。那渺小竟是从未离开过他。

      金加的赤潮,瑟斯提的沉没。

      不论他为了守住他爱的一切付出多少努力,结果到头来还是他妈的该死的无力!

      三头四足鸟的头卡在窗子里拔不出来,那场面倒显得有点滑稽,沙珂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东西为了挣脱竟然直接拽断了自己的脖子。

      哇欧,沙珂苦中作乐地想,头多也总该有点头多的好处嘛。

      他们重新开始跑起来,不知道去哪儿,但是又非跑不可。

      一般来讲,地上跑的绝对比不过天上飞的,所以很显然,没跑几步他们就被追上了,怪鸟仅剩的两个头唳叫一声,打算一口一个吃掉自己的小点心。

      在某些俗套的故事情节里,这绝对是个英雄救美的绝佳机会,怪物,美人——姑且算吧,别在他面前说,他会揍人的——和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都有了,就差一个从天而降横扫一切的男主角。

      人们通常抱怨俗套的东西毫无新意,看一个开头就能猜中结尾,简直老掉牙了。可还是忍不住去看。

      因为生活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本来就是这样的俗套。

      所以我想说……

      是的!

      这就是一个俗套到极点的爱情故事,到了我们的“男主角”该登场的时候了!

      怪鸟的身体沿着中轴线被切开,向两边倒下,露出它背后的陆斯恩,陆斯恩脸色很难看,拽着亚尔维斯往前走。

      夜色里仿佛有什么大家伙们正在往这里赶来。

      “你们不该来这儿!”陆斯恩压着声音说。

      “我要去哪儿还轮不到你来管!”亚尔维斯咬着牙。

      路边的一栋房子里钻着一条黑蠕虫,半截身子拖在外面,它没发现他们,陆斯恩带着人拐进一条小巷。

      他把亚尔维斯单手摁在墙上,像是想说点什么,却转头看着沙珂。

      沙珂愣了一下,说道:“知道了,秘密是吧。”他背过身,走到巷口捂住耳朵,开始替他们放起哨。

      陆斯恩的剑在滴血,不是怪物的血,怪物没有血。亚尔维斯想碰他的手,被他躲开了。

      “我有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想问你。”陆斯恩说。

      亚尔维斯心里一紧,手指在背后扣一下墙壁:“说。”

      “你为什么认定这座神庙的主人就是塞勒涅?”

      居然只是问这个。

      亚尔维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他说:“梦。神庙的主殿被沉睡魔咒保护着,只是溢出的零星力量就扭曲了你们所经过的现实。”

      “可这就是问题所在,黑夜女神早在深渊上浮之前就已经陨落了!”

      “你怎么知道?”亚尔维斯倏地皱眉。

      “我就是知道。”陆斯恩说,只有这件事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那么多理由。”

      亚尔维斯挣开他,挣扎间扯到陆斯恩的伤口,他“嘶”一声,亚尔维斯又不敢动了。

      陆斯恩捧着他的脸:“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没搞明白,等以后……”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自暴自弃道:“好吧!我认输!教皇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偷听到了他和洛林的谈话!”

      “我的判断不会出错。”亚尔维斯偏了下头,坚持说道。

      陆斯恩说:“可如果你是对的,那法蒙又是什么?你也知道在大灾变之前,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污染。”

      亚尔维斯张嘴还想说什么,这时沙珂退回来朝两人道:“二人世界也该结束了吧,我们现在可是还在逃命呢!”

      在他话落的一刹那,小巷突然擦着他们的后背被整段推倒,一时砖瓦翻飞,泥水四溅,一个长着婴儿脸的红巨人扒着断墙低下头,它的两只脚一只是人脚,一只是羊蹄,它竟然在笑。

      “虫子……找……到了……”

      陆斯恩拉着亚尔维斯往建筑多的地方跑,红巨人追在他们身后,它实在太巨大了,很难有什么东西能真正伤到它。

      它像撵着三只蚂蚁,看他们在城市的废墟里抱头鼠窜,要是有怪物冲出来挡了他们的道,它就踩死它,又驱赶他们接着跑。

      仿佛只是想和他们玩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于是当围过来的怪物足够多的时候,红巨人便陷入了一场混战,但最让它感到愤怒的还是——

      它又弄丢了它的老鼠。

      *

      亚尔维斯在壁橱里找到一卷绷带,如果有消炎药或是一瓶生肌药剂更好,但是没有,他只能将就着用。

      陆斯恩脸色苍白,看着埋在他肚子上清理伤口的人的发顶,突然道:“我还没问你是怎么在小百合的门口找到我的。”

      “别自作多情了。”亚尔维斯说,“她就是锁着主殿的那扇门。”

      “所以你是从正门进来的。”陆斯恩喃喃地说,伸手想碰一碰他的发旋,被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逮了个正着。

      他无比自然地收回手,亳不觉得尴尬:“你知道我是在哪里醒来的吗?被倒挂着,和那些尸体一起。”

      亚尔维斯动作一顿,突然感到浑身冰冷。

      “你知道那些尸体是什么吗?”

      他点了下头。

      “那就好。”陆斯恩笑起来,拿出普罗玻的怀表,“可以帮我保管一下这个吗?”

      “还有这……”他要把纯白之剑也递给他,想了想又说:“算了,说不定还用得上。”

      他身上现在只有这两样东西。

      静了一会儿,陆斯恩又说:“你们不该来找我的。”

      亚尔维斯忍无可忍:“给我闭嘴!”

      恰好这时沙珂从楼上下来,抱着一卷铺盖:“你们谁要睡一会儿吗?”

      亚尔维斯起身走到门口,隔着门感知周围。

      外面雨正在变小,附近都没有怪物游荡,越是安静他越是觉得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因为他对安静这种东西太熟悉了。

      直到某一刻雨彻底停了。

      “都起来!”

      亚尔维斯心里的不安升到顶点,他叫醒刚躺下的两人,推开门的瞬间又猛然关上。

      “怎么了?”陆斯恩也感觉到了不对。

      亚尔维斯说:“别看头顶,跟着我走!”

      他们离开埋在废墟里的安全屋,此时万籁俱寂,山顶的城堡亮着灯火。

      “祷告开始了。”陆斯恩说。

      “祷告是什么?”沙珂感兴趣地问。

      陆斯恩给他解释说:“就是向你信奉的某样东西宣示你的忠诚,献上你的赞美,然后他就会对你提供庇佑。”

      沙珂又问:“那如果我谁也不信呢?我该向谁祷告,谁又能来庇护我?”

      陆斯恩说:“当然是你自己呀。”

      城里的怪物似乎都被火光吸引到山顶去了,他们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任何麻烦。

      事情发生时他们正走上一条大道,月光照亮岔道口的路牌,陆斯恩看了一眼,认出这是回他住处的路。

      亚尔维斯突然停下,同时沙珂也发现城堡里的光灭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沙珂说,他向前张开手指,地上没有留下影子,月光照透了他。周围的建筑也全都没有影子。

      他开始流鼻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血,他感到头晕目眩,肺里火一样在烧,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烤干,然后他就晕倒了。

      陆斯恩同样在流血,他说:“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看着头顶,头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光华流转的月亮。

      他退回来,低下头,他们的前路被堵住了,无数的人站在那里,像唱诗班的小女孩儿一样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衣服,他们手牵着手,唱着赞颂天主华诞的圣歌。

      起先是一个人朝他们走来,然后千千万万个人向他们走来。

      陆斯恩抽出他的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想在大战之前说点什么让人放松的话,于是他笑着说:“你想知道每次我拉着你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吗?”

      亚尔维斯用藤蔓把沙珂包起来。

      “我在想……”

      他没机会说完这句话,因为亚尔维斯打晕了他。

      人潮一瞬间将他们淹没,月亮也涌出鲜血,鲜血染透天幕,流到山顶,从山顶的城堡开始向下蔓延,将要吞没一切。

      亚尔维斯被无数双手托起来,又被无数双手撕碎,每一只手从他身上经过都会带走一点他们想要的东西。

      真是狼狈啊,他想,就像又回到了最开始进入深渊里的那些日子。

      他是最弱小的那个,不断被吃,不断被吞噬,在没有尽头的战争里感受世界所有的痛楚。

      啊……

      那时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高挂天上的月亮突然被一把镰刀从中劈开,天幕破了,六把银色巨刃斜飞出来,直插入地,冲散人潮。

      最大的那把剑上站着一个人,他眯着眼,一黑一红两只眼里闪着懵懂的疑惑。

      “你刚刚有,叫过我吗?”

      他说起话来有些吃力,要在奇怪的地方奇怪地停顿一下,却依然有在很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愉悦:“我听见了的。”

      “这次你要,交换什么。”

      亚尔维斯终于等到这一刻,他疲惫地松了口气,躺在地上缓了好久,这才解除藤蔓的保护,把陆斯恩和沙珂从里面拽出来。

      “你听错了,我没叫过你。”

      “你有。”那人很坚定。

      “我没有。”亚尔维斯说,“你有看到召唤完成吗?”

      “没有。”那人说,“可是,亮了一下。”

      “那就是没有。”亚尔维斯结束话题。

      “真的,没有吗……”这句话听上去失望透了。

      穿白衣服的人们不再唱歌,在四周围成一个圈,他试图扛起陆斯恩,然后发现他太重了,只好又召出藤蔓,让藤蔓拖着两个昏迷的人跟他走。

      周围的人不动,静静看着他,于是他停下来,抬头对上面道:“下来,你走前面。”

      那人说:“我想要,你的另一只眼睛。”

      “没有眼睛。”亚尔维斯说,“只有陆斯恩的小蛋糕,爱要不要。”

      六把大剑消失,黑猫“噌”地蹿到亚尔维斯身前,尾巴满意地摇起来,这次围着他们的人群终于开始缓慢挪动。

      直到走出城门的那一刹,黑夜落幕,外面居然已经是白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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