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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复的噩梦 ...

  •   他又在做梦,陆斯恩清醒地知道。

      这是个一尘不变的梦,自年少时开始便纠缠了他不知多少年。

      梦境总是在一片鲜艳的玫瑰花丛中开始,午后强烈的阳光让一切染上朦胧的光彩,思维的边际在飘浮间散乱得暧昧不清。也许他曾听见过白鸽下落——或者只是幻觉。深红一望无尽,城堡晒得金棕的圆屋顶耀眼得像颗太阳。

      来晚了。

      他坐在红砖砌的高高的矮墙上这样想,将半边脑袋埋进城堡巨大的阴影里,悬空的双腿一下一下摇晃。

      来晚了就见不到他了。

      矮墙下高高的玫瑰长着高高的尖刺,尖刺划伤他晃悠着的脚踝和小腿。

      矮墙上高高的城堡有他摸不到的高高的露台,高高的窗里帘子拉上,层层叠叠铺满了,堆着卷着留一角掉下来。

      可是要见谁呢?

      他是谁呢?

      真奇怪。

      梦里很长时间他都在蹲坐在那半人高的红墙上,像是也变成了一丛生根的要人抚摸的玫瑰。

      有时他会想,让那掉出来的帘子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不用垂到地上,只要他能顺着爬上去翻进窗里。

      有时他听见双翅拍动的声音,大阳光底下只渺小的一个点,落在屋顶上才惊觉自己就是那鸽子。

      有时他会从墙上纵身跃下,张开双手飞蛾一样扑进玫瑰丛里压倒一片,爬出来时怀里揣着一支最嫩的花苞。

      他于是飞快地奔跑,深红一望无尽,阳光太亮太亮了,遮住了城堡晒成金色的圆屋顶。一切都在他身后融化,融化,化成了深红的海洋。

      他飞快地奔跑,捧着那支玫瑰穿越原野,穿过城堡曲折的长廊,深红的海浪翻滚,白光刺目,他停在门前,抬头找不到哪个是他要的窗户。

      “——!”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一声呼唤,那声音稚嫩,叫喊着某个听不到的名字。

      他轻轻推开门,可里面太静了,只有空洞的回声。玫瑰掉在地上,他听见如同永恒的静谧。

      他睡着了吗?

      他又病倒了吗?

      他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

      ……

      真奇怪。他是谁呢?

      像旷野上终日刮着的孤独的风,他执着玫瑰在城堡里孤独地游荡。他推开每一扇房门,在空白的房间寻找一个空白的影子,转身时渴望被,哪怕只是一只幽灵撞倒。

      每一扇门却都在他身后合上,每一扇窗里有一颗正在破碎的太阳。

      他是谁呢?他是谁呢?

      你看,

      他好像不要你了。

      ……

      当红海卷上天空,太阳坠落,他爬上城堡高高的圆屋顶,悬空的双腿一下一下摇晃。

      黄昏的巨兽从世界尽头苏醒,发出宏大的吼声匍匐而来,他看见那塌了一半的红矮墙,墙下折断了的玫瑰的枝干,枝干上尖刺挂着几滴晶莹的血。

      深红,深红。

      只有深红。

      仿佛真的有幽灵贴在了他背上,用诱人的声音对他耳语着,顽劣地笑。

      你看,他不要你了。

      玫瑰从屋顶滚落,他捂着天真的右眼,扭曲的左眼穿过无尽深红,穿过黄昏逼近的巨口,他看见——

      ——

      每当梦到这时他就会在午夜醒来,一摸眼角仍带着些湿润,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加文福雷斯特。

      这个名字像带着魔咒,让他在空白的记忆里整夜整夜地追索一个空白的痕迹。而醒来时,除了陆斯恩,所有人都记得他的模样。

      他去哪了?

      他还会回来吗?

      陆斯恩不知道。

      很多年前他在瑟斯提荒凉的城市废墟上苏醒,他的记忆就缺了一块,人们尖叫着将他围绕,将他的幸存称呼为神灵显现,只有奈依芙流着泪崩溃地搂住他:

      “加文!你不记得加文了吗!你怎么能?不可以,陆斯恩,那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不可以……”

      “我恨你!”

      从此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对他露出过这样生动的情绪。

      唯一的亲人……吗?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同伴们都看起来忧心忡忡,可陆斯恩总是笑着摇头:“日安,阁下,愿光明与你同在。”

      而提起牺牲的福雷斯特时,他便露出严肃的神色,嘴里永远是一句公正的:“真遗憾,神会记住他。”

      人们便知道陆斯恩忘掉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他忘了和加文福雷斯特有关的一切。

      所有人于是又欢呼起来,叫嚷着不管是谁动了他们敬爱的骑士长大人的记忆,就算是福雷斯特本人,他们都愿意对他表示最真挚的感谢!

      陆斯恩听到时只是随意笑笑,就像他真的已经对那些过去毫不在乎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在深夜半跪在教皇的座前,垂头避开老人仁慈而悲伤的劝告:

      “忘了他吧,陆斯恩,我帮不了你,这正是他想让你做到的。”

      可每当夜里躺在床上,他攥着胸前的项链,一遍遍不可遏制地想要沉入那些迷乱的梦境,每一个梦里全都是相同的缺口!

      他还活着,陆斯恩孤独地想。

      于是他在一日日重复的追寻里度过了漫长的生命,时间让那些本就遗失的过去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陆斯恩抬起头,梦里的太阳苍白得像人失血的嘴唇,世界笼罩着一层炫目的白光,白光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玫瑰花田。

      花丛中有一座巨大的城堡,梦中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在城堡空旷的长廊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如同以往无数个夜晚那样。

      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明明他早已经抛弃了你……

      这时他听见一阵渺茫的人声,陆斯恩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听错了,梦中的一切都是漂浮的幻影,他从没在这城堡里见到过任何人。

      他循着那声音追去,在回廊的尽头,玫瑰花丛和阳光抛洒的光晕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个形容模糊的人,那看起来是个年幼的孩童。

      思维有一瞬间的割断,他就这样愣在原地忘记了思考,像有一千只蜜蜂在脑中同时振翅,疯狂催促他冲过去抱住那男孩,但双腿却又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样无法移动丝毫。

      这是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梦中的自己分裂出了一个陌生的灵魂,充斥着陌生的情感,是他空白的脑子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

      陆斯恩感受着自己轻手轻脚走近那个背影,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坐在台阶上的孩子哼唱着不成调的细碎音节,身旁放着装满鲜花的篮子,他手里拿着一柄剪刀,修剪着玫瑰多余的枝叶。

      时间也许就应该在此停滞,男人止不住地想。这一幕实在太过美好了,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但这本来就是个梦啊,他又想。

      漫长的沉默后,陆斯恩清楚地感到自己嘴唇开合,叫出了一个无声的名字。

      加文。

      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从他耳边如潮水退去。

      背对着他的男孩像是听见了这声呼唤,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朝他递出手里修剪好的玫瑰。于是陆斯恩心底涌现出一股奇妙的雀跃之情,那面孔在光明里看不真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高兴。

      陆斯恩伸出手——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是个孩子的手——没有去接那支玫瑰,而是想要触碰握着玫瑰的另一只手。

      两只手的距离在恍惚中无限拉进,那握着花的手指却突然松开,玫瑰擦着陆斯恩的指腹落到地上,瞬间腾起灼热的火焰!

      整个城堡霎时燃烧起来!狂舞的火舌带起热浪熏得人睁不开眼,穹顶落下烧焦的断木,逼得陆斯恩不得不后退躲避,再睁眼时无数的黑影从他身旁推搡跑过,恐惧的尖啸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他在人潮拥挤中只看见燃烧的地狱,周围的一切都在大火中坍塌,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正中天上一轮鲜红满月。

      陆斯恩茫然四顾,没有找到男孩,他被人们惊慌的奔逃撞得不断踉跄,最后摔倒在地。

      抬起头时看见火焰中的城堡,廊柱倾倒的地方玫瑰花依然血一样的绽放。

      这时身后有什么轰然倒塌。

      他爬起来,远方夜色里竖起一道无比庞大的黑影,那像是从所有人类的噩梦中爬出的洪荒巨兽,横亘的高墙在它身下如纸一样被撕碎,两团森寒的火焰在烧红的夜空无声晃动。

      到处是尖叫,到处是模糊的黑暗。

      陆斯恩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惧,像是数十年前尚且年幼的他所产生的脆弱的绝望之情。他眼底映出城墙崩溃的瞬间,恐怖的黑影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翼,燃烧的眼睛几乎冻僵了他全部的血液。

      结束了吗?

      这样就结束了吗?

      还是太晚了吗?

      他突然感觉身侧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仅仅是掌心轻轻交叠了一下,将他僵硬的呼吸从死亡的阴影中拉出来。

      陆斯恩回过头。

      加文?

      那是个披着黑斗篷的人,在陆斯恩混乱的梦里格格不入。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和世界隔着玻璃,在陆斯恩看着他时转身像雾一样被吹散了。

      等等!加文!别走!

      陆斯恩想要呐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他追着冲出去,一把推开面前挡住的人。

      大火,黑影和城墙骤然消失,他闯进了人影交错的舞池中央,女人翩飞的裙摆在他眼前旋转重叠,灯光在玻璃器皿中折射出暧昧的光影。

      天鹅引颈,乐声低扬。

      他手里托着酒杯,穿过舞池里亲吻着的拥抱着的男女,以庄严的骑士之姿拾阶而上。他像在赶赴一个约定,一个永远无法被实现的约定,所有人看着他,所有人避开他。

      在人群的尽头,他掀开露台垂地的暗红长帘,打翻的蜡烛霎时将一切又燃烧起来!

      高热高热,四处是高热……

      他在高热与疼痛中迷失了方向,无数模糊的画面从他眼前飞速闪过……

      火里蜷缩着熟睡的孩子,怀里抱着枯死的玫瑰,他摸着孩子的头,只摸到刺骨的冰寒。

      火热退却变成大雪将他掩埋,他在冻土下陷,冰层开裂,又上浮到海面。

      海面苍蓝,天空苍蓝,黄金的巨龙将他托起,飞过圣城维尔吉拉与西恩相连接的天梯。他落在赤红的地上,荒原无尽,满月高悬。

      他是个迷途的旅人,在一无所有的土地徘徊不前,大地在他脚底轰然陷落,他在无边的黑暗中极速下坠。

      也许是一阵短促的呼吸,也许是十年,二十年……

      当星辰在寂静的深空炸裂成一个奇异的点,他从长眠中醒来。

      泥土盖住了他的全身,塞满他的鼻腔和耳廓,他闻到了腐烂的味道,是他发间生长的霉菌,又或是某处沉入死沼的躯体。虫蛇在他覆着树叶的头顶爬过,他睡在荒凉的坟墓里,失去了心跳和呼吸。

      当第一声惊雷拉断他锈蚀的思维的细线,一双手将他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挖出来,泥土已长成了他的皮肤,苔藓扎进胸膛,滂沱大雨倾头而下时,他在温柔的触碰里寸寸融化,烂成了一摊泥浆。

      陆斯恩在混沌的沉浮间感到一丝永恒的宁静,这像是一切的结束,他即将归往的终焉,他放弃了思考,任由海浪将他的最后一块陆地淹没。

      但有人捧起他的脸,落下一点几乎不存在的温度。他双唇颤动,感受到了灼热的阳光。

      手心里被放进了一丝柔软——

      那是一支玫瑰。

      ……

      床上的男人终于从长久的睡梦中睁开眼,眼底有短暂的迷茫,他抬手看着掌心,唇角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余温。

      “加文……”

      片刻后,陆斯恩翻身下床拿起搭在枕边的外套披上,他依稀记起自己在昏迷前受了很重的伤,仔细查看时却发现所有的伤口都已消失不见。

      我睡了很久吗?

      陆斯恩疑惑地皱眉,却在手指下意识摸过胸膛时蓦地愣住,他难以置信地扯开衣襟,又扑回到床上到处翻找,最终黑着脸色掀开帐篷。

      营地里的篝火依然静静地燃烧,天地间只看得见一片灰白的夜色,有两个人背对着陆斯恩坐在火堆前,他立刻焦急喊道:

      “洛林!你看见我的项链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伊安叼着勺子迅速回头,在看清陆斯恩的脸时手一抖将捧着的碗摔了出去。

      “你,你是谁?”

      陆斯恩一怔,对上伊安惊恐的眼神,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该死!伪装失效了!

      伊安从嘴里拿出勺子,看起来困惑不解:“你是亚度尼斯?可你为什么看起来……”

      伊安不说话了,他一向不太灵光的脑瓜在此时突然开窍,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某个无比正确的答案,他震惊地捂住嘴。

      僵持的几个呼吸间,陆斯恩大脑极速转动,一瞬间思考了无数种合理的解释,最后他无奈叹了口气,在两人身旁坐下。

      他捡起伊安扣在地上的碗,努力使自己露出往常一样温和的笑。

      “好吧伊安,我需要承认一个错误。”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陆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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