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卿心》肆清酒

2、死而复生

　　神武门旁的深巷中，鲜血涓涓染红了石板，雨水又冲淡了血迹，小厮装扮的侍卫将匕首拔出来，对上宋引章不敢置信的眼神，错开眼让她直直的倒在地上。

　　他收了匕首准备敛尸，一抬眼望见深巷口穿着月白袍子撑着雨伞的男子，他身后只跟了一个灰袍小厮，侍卫目录凶光，看见了他们杀人，这人便留不得。

　　他们距离男子甚远，甚至男子呼喊一声就能招来羽林军，侍卫不敢轻举妄动，紧盯着男子。

　　陆煊目光落在倒在血泊中的宋引章，没有转头同小厮说了什么，此时雨势渐大，打在油纸伞上劈里啪啦作响，杀手与侍卫没听见陆煊说什么。

　　只见到小厮离开，心道不好，他是去叫羽林君了，他们是三皇子的人，在神武门外杀人无疑是冒犯天威。

　　他看了眼宋引章的尸体今日是带不走了，神武门外死了一个人和神武门外三皇子的侍卫杀了一个人意义大不相同，几人交换眼神，通过绳索攀出深巷，齐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见人走了，陆煊撑着伞走向倒在深巷中央的宋引章，此时她身下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走不见踪影，除了衣服上的血迹，宛如一个好好的人躺在雨中。

　　小厮从转角走出来跟在陆煊的身后，他道:“公子，她被匕首刺穿，已经没有救了。”

　　闻言陆煊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他的目光落在宋引章身上，直到走近打量半响才道：“给她收尸吧，她也算是，算是一个出色的谋士。”

　　小厮从陆煊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惋惜，他目光也跟着落在倒在地上被雨水浇头，又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宋引章身上，她这些年为三皇子做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如今却被三皇子杀死，确实可惜。

　　只不过，这上京近些年来死了多少人，又有谁不可惜，他收了纷纷扰扰的思绪，恪守本分道：“是，公子。”

　　接着蹲下将人抱起，跟着陆煊走出这神武门的深巷，走出这波诡云谲之地。

　　宋引章的头脑昏昏沉沉，仿佛是躺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仿佛是一个人在雾中独行，看不真切前方。

　　她想用手按压额头，却发现抬不起手，恍然中才记起她的魂魄已经被白面鬼勾走，喝过孟婆汤，跨过奈何桥，投入往生门了。

　　她此时应当是在往生的路上，十丈阎罗殿的阎罗王说她生前害过太多人，也不知道下辈子是会变成什么，还问她后悔吗？

　　她想，她是不后悔的，只是有些遗憾，总是有些为才二十三岁就死了的宋引章遗憾。

　　二十三岁，有一半的时间困在宋氏，另外一半时间困在算计中，还不曾看她费尽心机筹谋过的大好山河。

　　宋引章想，她原本打算如何呢？她原本打算学自己的师父魏束功成身退，留下个第一谋士的美名让别人不轻看了去，然后去游历大好河山。

　　但是眼见大事已成的三皇子李怀英终究没有太祖的心胸，留下一个谋士宋引章在世上，提醒自己与世人，这个皇位，我得来的不光彩，而又没有崇仁帝坦荡，怕寒了其他臣子的心，竟然也不敢在三皇子府中杀她。

　　这样想着意识又开始迷迷糊糊，她感觉到身体下坠的实感，想来是重新出生了，坠了许久，好像又被什么给接住，人落到了实处，心里便也安定了。

　　只是没过多久，又有人摇晃她的身体，宋引章想，是谁这么讨厌，在她一出生就不让她安生？

　　不堪其扰，宋引章勉强睁开眼睛，先是模糊了一阵，接着勉强辨认她被一个人双手托着头，那一张脸离她及近，脸上溢满了担忧。

　　小姑娘见她醒了，松一口气语气亲昵：“小姐，你再不醒，奴婢的手都要断掉了。”

　　宋引章才看清楚圆圆的大脸，愣住，这个人是翠竹……

　　那个跟了自己一辈子，死后庆幸没有在奈何桥等到的翠竹，小姑娘嘟着嘴，有些抱怨，此刻看着也才十一二岁的模样。

　　“翠竹？”宋引章有些迷茫的看着小姑娘，她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这她是死了后的幻觉，还是汲汲营营了十几年的宋引章不过是黄粱大梦一场，她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翠竹见她呆愣，以为是她在青玉案上伏了一夜着了凉，紧张的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见没有发烧才将手放下。

　　宋引章此时已经回过神她抓住从她额头撤回去的手，勉强压下心神，询问道：“这是什么时候？”

　　翠竹见她的神情有些怪异，不由得有些紧张，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她问题，道：“小姐，现刚到辰时，离你与七小姐的比试还有一个时辰。”

　　翠竹说完见她愣神，嘴上碎碎念念道：“都和小姐说了，不要太过在意比试，若是赢了还需得离家，你就是不听，看吧，睡在案上不舒服了吧。”

　　她说完又有些小姑娘的邀功：“小姐，我有乖乖的听话没有偷懒，刚刚你的手撑不住，我一下子就接住了你的头，没让你磕在桌子上。”

　　翠竹说的话在宋引章耳边有些虚无，她若是对自己的了解不错，昨夜她应当是吩咐翠竹提醒自己回床上睡觉，小姑娘不知道怎的忘记了罢了。

　　她看向案牍上的策论，宋引章努力回忆，记起来了，这是她十二岁的时候，这一年魏束来到宋家，愿意收宋氏一女为徒，教导成为谋士，报答先宋氏的救命之恩。

　　而宋家还没出嫁的就只剩下宋朝文与她，两个人都不想成为宋家维持没落门庭与其他望族联姻的棋子，所以都花尽了心思想要拜大崇第一谋士魏束为师，好彻底挣脱宋氏女子只能等着嫁人的命运。

　　时间有些就远了，她不记得上一世在比试前一夜她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案牍之上，但是记得她当时为了赢宋朝文做了很多准备。

　　宋引章回神开口道：“翠竹，打水来我洗个脸，然后就出门吧。”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稚嫩，这是十二岁的，一切还没发生时的宋引章。

　　整个早晨过于安静，临出门时，道：“小姐，你不换衣服吗？”

　　宋引章摇摇头：“你还能给我打盆水洗脸，我已经很知足了。”

　　翠竹以为她是在怪自己没有服侍好，不好意思道：“小姐，我不是故意昨日不提醒你回床上睡觉，只是我不小心睡着了。”

　　宋引章摸摸翠竹圆圆的脑袋，她没有同翠竹说她是真的觉得很知足。

　　宋引章收拾好，抬脚迈出院子，辰时的天刚麻麻亮，她出门伸个懒腰，将伏在案上一夜的筋骨舒展开来。

　　翠竹跟在她的身后，今日六小姐没有叫她找好看的衣裳，脸上也没有点胭脂，就连发髻都是简简单单的双平髻。

　　翠竹觉得自家小姐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样，好像是因为这些衣服首饰，又好像不是，她分辨不出来这其中的差别，像往常一般默默的跟在后面。

　　走到半道，宋引章突然对着翠竹道：“走快点。”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压低了的声音让人觉得莫名沉稳，翠竹快步跟上去，保持同宋引章落下半步的距离。

　　宋引章脸上有笑意，漂亮的脸上先是眉眼弯弯，接着嘴角也勾了起来，她拉着翠竹的手，猝不及防道：“翠竹，这一次比试你家小姐要是输了你不要觉得丢脸，我知道你不想我离家，我也突然不想离开了，所以这一次就让宋朝文赢好了。”

　　翠竹觉得今日的小姐真的不一样，但是一直没觉出味儿到底哪里不一样，直到她看着自己笑，说着这样的话，才突然明白，自家小姐看自己的模样好像自己娘亲的样子，慈爱中带着点宠溺与纵容。

　　翠竹有点吓到了，睡了一觉醒过来的小姐，好像突然比她成熟稳重了许多，但是她很快接受了现在宋引章的模样，并且被“不离开了”吸引，高兴道：“小姐，真的吗？！”

　　翠竹的话中有欣喜，又有些不可置信，她第一次见到自家小姐不与宋朝文争，愿意呆在家中。
　　宋引章冲将喜怒都挂在脸上的翠竹点头。

　　得了确认，翠竹忘了什么尊卑有别，拉着宋引章的手，快活的朝前厅去。

　　宋引章看着翠竹高兴的模样，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弯，那个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宋引章，不管是梦中黄粱也好，还是真实发生的也好，既然有机会再选择，她想换一种活法，她不想争了。